
這真的不能算是我的初戀。
他是我的小學同學,姓谷,因為個子高,同學們都叫他谷風機。我那時在班上的女生中也是個子最高的,所以班上站隊的時候,我倆總是站在最后一排,胳膊靠著胳膊,連呼吸的聲音都聽得到。有時做廣播體操伸展運動時,手臂總是碰到一起,然后我們彼此笑笑。
谷風機的數學很好,數學老師就特別喜歡他。數學老師姓馮,有一對特別細小的辮子。有一次,我看谷風機上課不注意聽講,在桌子上畫馮老師那兩條小辮子。一向不愛告狀的我,就莫名其妙地告訴了馮老師,結果馮老師把我批了一頓,“你不用管人家上課畫什么,你看看人家考試的分數,你再看看你。”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暗暗下決心,數學一定要超過谷風機,但終也沒能超過。渾然不覺之中,谷風機開始在我心中有位置了,時不時我也愛瞟上他一眼。
谷風機和其他同學都不一樣,他的父母在很遠的三線工作,青島只有他和年邁的奶奶住在港務局大院的一棟樓里。他平時不愛說話,常常一個人坐在教室里愣神,班上的集體活動他也很少參加。我只記得他放了學后,老愛一個人拿著球去操場,一玩就玩到很晚。那時我就想,如果太陽永遠不下山該有多好啊。
五年級我開始當班長了。有一次班會開晚了,班主任讓男生送女生,谷風機提出要送我,我當時又慌又窘。那會兒我們班上只有我一個不住港務局大院,對于十一歲的孩子來說,我們家和學校的距離簡直是太遠了。那晚,走出學校的門,我的心就開始怦怦跳。谷風機跟在我后頭有十幾米。一路上,好像馬路上的行人都在看著我們。現在想來多可笑,一個十二歲的男孩送一個十一歲的女孩,真要遇上什么事,那十二歲的孩子又能干嗎?
這以后,只要班會晚了,就一定是谷風機送我。對此,同學們竟有反映了。說我們手拉著手走路。哪有的事?我覺得委屈,因為那個年月的小孩不能承受這些,我不讓谷風機送了,但是日后班會結束時,他還是照樣跟在我后頭,一直送我送到小學畢業。
后來,我上高中時聽說他就業了,因為家里有一個接班的名額,考慮到他父母不在青島,就照顧他了。時代真是個大魔方,人的命運在這個大的背景下顯得多么渺小,多么無力呀。也許谷風機正是因為只念到初中畢業而奠定了他日后在這個社會中所承受的苦難。
時光荏苒,日月如梭。1987年,小學畢業將近二十年的時候,我們開了一次同學會,地點是在金到來家。我在三十幾個同學中一眼就看到了谷風機,他個子還是我們班最高的。我們握手的時候,我突然臉紅了,同學們都看到了,他們起哄了:“坦白,坦白,你們倆當年好過沒有?”
我坦白:“絕對沒好過,不信問谷風機。”
男同學又起哄:“讓谷風機說,我們也不告訴你媳婦。”
“也算好過吧,因為我覺得她比別的女同學好。”哦,女同學們起哄了。
同學們在海邊的礁石上坐了一排,夏天的海風吹得人都醉了。
谷風機提出要到沙灘上走一走,響應他號召的只有我一個。
這也是我在故鄉的海邊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并肩散步;月亮在前邊牽著我們走,海浪在后面推著我們行。這真是一個醉人的夜晚啊,不管是不是戀人,你都會不由自主地想挽起他的胳膊,摟起她的腰。谷風機突然站住了:“你結婚了吧?”
我趕忙說:“結了。”我們又繼續向前走著。
“你也結婚了吧?”我問。
“我早就結了,都有了一個孩子。”
“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太好了,女孩都像父親。”
谷風機依然沉重地走著。“你還不知道吧,我女兒已經死了,才不到一歲。”
“為什么?”我吃驚地望著他。
“先天性心臟缺血,咽氣的那天,我抱著她來到了海邊,就在這個沙灘上走了一宿,一直走到天亮,那時候我真想抱著她往海里走,讓海把我們倆都帶走。”我站住了,我看見了谷風機那雙絕望的眼睛。
“別難過了,再生一個吧。”我安慰他。
“你肯定沒有做過母親,孩子對于父母來說,這一個就是這一個,以后就是生十個也代替不了這一個!”谷風機向著大海、向著我哭訴著。我們佇立在沙灘上,我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就這樣,我一直陪著他走,像小時候他護送我回家一樣。
如今又過去十年了,愿上天再賜給谷風機一個女兒,他會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父親。
(步步清風摘自《倪萍畫日子》
人民教育出版社 圖/李倩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