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濤+張吟豐+張昊宙
在這起案件中,多名基層“蠅貪”相互勾結,將“黑手”伸向當地扶貧惠民項目,他們虛造托口水電站淹沒區墳墓數量、房屋面積、魚塘、土地面積等,數十次套取國家扶貧移民專項資金。
虛報墳墓上千座,套取國家移民資金198萬余元——5月15日,記者前往湖南省懷化市檢察機關采訪獲悉,懷化市會同縣漠濱侗族苗族鄉(簡稱漠濱鄉)人大原主席粟建國因貪污罪一審被判處有期徒刑10年。法院認定,粟建國利用職務便利伙同他人,虛造湖南省托口水電站淹沒區墳墓數量、房屋面積、魚塘及土地面積等,數十次套取移民搬遷安置補償款。
與粟建國同案被判決的,還有會同縣移民局干部、鄉民政助理、村主任、村支書等一眾被告人充當“配角”。據辦案檢察官介紹,在這起案件中,多名基層“官員”相互勾結,將“黑手”伸向當地扶貧惠民項目,數十次套取國家扶貧移民專項資金,扶貧領域里的“小官貪腐”犯罪呈現出高發態勢。
發案于“惠民工程”
1970年出生的粟建國,原系漠濱鄉人大主席,因移民工作“成績突出”,后升任會同縣移民局正科級干部。無論是“政績”還是“貪腐”,粟建國人生的跌宕起伏與“移民”深深綁到了一起,而這一切還要從當地興建一個水電站說起。
湖南水資源豐富,但可供開發利用的水能資源卻并不多,同時又缺少煤油資源,水電無論是對湖南的能源供應、節能減排,還是對促進當地經濟、社會發展的意義,都非常重大。作為湖南目前在建的大型水電站工程,裝機83萬千瓦的托口水電站,是一個被譽為推動地方和諧發展的惠民大工程,被視為托起大湘西經濟騰飛的新希望。
官方資料顯示,托口水電站建設征地涉及湖南、貴州兩省的11個鄉鎮,55個村,10100戶,38988人,淹沒土地5.2萬畝,整體項目影響面積大,涉及移民范圍廣。
粟建國所在的漠濱鄉就屬于托口水電站淹沒區,在鄉領導分工中他分管移民工作。由于托口水電站的建設,2010年5月,有關方面成立了托口水電站會同縣移民安置協調領導小組,成員由相關鄉鎮和縣直機關抽調人員組成;擔任漠濱鄉人大主席期間,粟建國兼任托口水電站會同縣移民安置小組漠濱工作組副組長。
根據工作組的安排,粟建國肩負庫區人口、房屋搬遷安置補償,墳墓的調查登記補償、搬遷安置協議簽訂等職責。漠濱庫區墳墓搬遷具體工作由粟建國、張初生、楊貴生三人負責,還有業主五凌電力有限公司的監理參與監督。張初生是會同縣移民局干部,楊貴生是漠濱鄉政府的民政助理員,二人協助粟建國開展移民工作。(五凌電力有限公司為國家電力投資集團公司在湖南的二級單位,是一家同時擁有水電、火電、風電、光伏發電的綜合性能源集團。)
關于漠濱鄉淹沒區墳墓搬遷、征收程序,據楊貴生交代,首先,由村干部、墳主、粟建國、張初生、楊貴生參加淹沒區墳墓實物實地調查,由墳主在“墳墓搬遷補償調查登記表”上簽字確認,然后經征收小組成員粟建國、張初生和楊貴生簽字認可,再由墳主攜身份證、銀行賬號找粟建國簽訂“庫區墳墓搬遷協議”和出具領據,最后上報會同縣移民局審批后支付墳墓搬遷補償費。
“本案因墳墓補償款產生利益糾紛,有村民檢舉了鄉政府工作人員楊貴生,檢察機關進而展開調查,嫌疑人楊貴生主動到我院投案自首,并供述了其伙同粟建國、張初生虛造墳墓的線索,檢察機關由此挖出一起貪污大案?!睍h檢察院反貪局偵查員廖萍回顧說。
而列在起訴書第一項指控的,就是“粟建國伙同張初生、楊貴生以楊貴生妻子潘某云的名義虛造墳墓34冢、以楊貴生兒子楊某平的名義虛造墳墓46冢、以楊貴生妻弟潘某艷的名義虛造墳墓37冢、以楊貴生妹妹楊某云的名義虛造墳墓31冢,共計虛造墳墓148冢,套取墳墓搬遷補償款14.8萬元……”
近水樓臺優親厚友
2012年下半年,漠濱淹沒區的墳墓搬遷調查登記工作開展了一段時間,粟建國發現漠濱淹沒區實際需要搬遷的墳墓數,少于業主五凌公司計劃的指標數4840冢,墳墓搬遷指標有節余。一天,在粟建國的辦公室,他和張初生、楊貴生商議,“如果這個指標用不完的話,最終要退給業主五凌公司,縣里也不能造冊拿這些錢,我們工作很辛苦,用不著給五凌公司節省,不如套一點出來做辛苦費”。因楊貴生系本地人,粟建國就讓楊貴生提供幾個名字,張初生、楊貴生表示同意。
所謂“近水樓臺先得月”,楊貴生絲毫不回避地提供了妻子、兒子、妹妹、妻弟等四人資料。粟建國以楊貴生四親人的名義,在不同批次的實物登記表上虛造登記了虛假墳墓148冢,按照規定,每冢墳墓國家補償1000元,共套取墳墓搬遷補償款14.8萬元。其中,4000元用于感謝楊貴生的家人,余下粟建國、張初生、楊貴生每人分得4.8萬元。
“這些人都是楊貴生的家人和親戚,不會到外面亂講,以他們的名義虛造搬遷墳墓的事情別人難以發現,我們才決定這么做的?!彼诮▏淮?。
再說到本案的檢舉人楊某清,早期與粟建國也有“交情”。楊某清是漠濱鄉的移民戶,因為工作緣故,粟建國和張初生、楊貴生租用楊某清的船沿河考察墳墓分布情況。路過楊某清祖墳實地踏勘時,楊家實際只有12冢祖墳需要搬遷,但楊某清卻請求粟建國把他家祖墳附近的草堆等都算作墳墓上報,并暗示“會曉得好的”(意思是會感謝他的)。楊某清很熱情,工作組又在他家吃過飯、喝過酒,粟建國就把楊家的陪堆、草堆等都算作了墳墓,以楊某清和他兒子名義共上報了55冢,多報了43冢。
墳墓搬遷補償到位后,楊某清一日來到粟建國辦公室,奉上3.2萬元“感謝費”,粟建國拿出其中的2萬元分給張初生和楊貴生。照顧了“第一次”后,楊某清隔一個月后又找到粟建國,稱“家里還有一個20多平方米的磚木結構廚房沒有得到補償”,因熟人關系,粟建國以楊某清兒子的名義補登了一份新增房屋調查登記表。實際上,該廚房是在淹沒區搬遷登記工作開始后新建的,按政策不屬于補償范圍,但在粟建國的“關照”下,楊某清多獲得23760元補償款。
2012年11月的一天,工作組對金塘溪村墳墓進行調查登記,村主任潘承儀和村民潘某付帶著相關墳主和工作組一起進行實地調查,楊貴生因鄉里有急事,就趕回鄉政府沒有參加。在對平溪口、張四園和文塘等地進行調查時,有的墳主只記得清自己近幾代的墳墓,而河邊一些年代久遠的老祖墳、草堆、巖堆等近40冢墳墓無人認領,粟建國就都記在草稿紙上。
當天下著雨,村主任潘承儀一直帶隊領路,因天色已晚,粟建國和張初生被邀請到村民潘某付家吃飯喝酒。覺得潘承儀當天工作很辛苦,潘某付也很熱情,粟建國于是提出“造一點墳墓感謝他們”,張初生表示同意。
“今天沿河有一些老祖墳沒有墳主,我們給你們多記上60冢,到時你們自己留20冢,另外40冢給我和張初生做些辛苦費?!焙染茣r,粟建國提出后,潘承儀、潘某付連連舉杯感謝。當晚,粟建國、張初生住在潘某付家里,四人按程序辦理了墳墓搬遷協議等手續。補償款到位后,潘承儀、潘某付分別向粟建國、張初生各“感謝”了4萬元。
以楊姓田姓眾祖之名
因蒲穩鄉大羅田村有楊姓祖墳需要登記搬遷,大羅田村的楊某解、楊某義等人多次找粟建國講祖墳搬遷補償事宜。楊某解原來當過村長,在當地名聲很大,和粟建國關系又好,粟建國不好用楊某解的銀行賬號,就讓楊某解用楊某義的身份證在漠濱信用社開了個存折。粟建國將楊姓眾祖的14冢墳墓登記在楊某義的名下,楊姓眾祖墳墓是真實的,但是粟建國取出錢后,他沒有將這14冢墳墓搬遷款1.4萬元拿給楊某義和楊姓族人,而是自己截留了。
起了貪念后,因手中握有楊某義的身份證復印件和銀行存折,粟建國又以楊姓眾祖之名虛構了219冢墳墓,并登記在楊某義名下,套取的21.9萬元的搬遷款也被粟建國陸陸續續存入自己的銀行卡里。在檢察機關調查移民問題時,粟建國害怕事情敗露,他又打電話給楊某解,坦承自己以楊某義的名義套了百多冢墳墓搬遷費挪作他用了,希望楊某解跟楊某義溝通好,萬一有人來查就“幫圓一下”。
同樣的“伎倆”也被用到了田姓眾祖墳上。懷化市芷江侗族自治縣大垅鄉在漠濱淹沒區有田姓眾祖墳要搬遷,當時田某軍、田某云、田某祥是宗族代表,在辦理田姓眾祖墳墓搬遷協議時,田某軍、田某云等人在工作組留了幾個人的身份證復印件,但是大垅鄉的田姓眾祖墳最后沒有以田某軍、田某云名義登記,而是登記到其他人名義上了,這讓粟建國再次找到了“機會”。
粟建國在墳墓搬遷協議和領條上代簽了他人的名字,用田某軍和田某云的身份材料到漠濱信用社開了銀行存折,以田某軍的名義虛造了63冢田姓眾祖墳墓,以田某云的名義虛造了37冢田姓眾祖墳墓,共套取了墳墓搬遷補償款10萬元。
有趣的是,在托口水電站土地征收過程中,漠濱鄉侯家坡村也有很多田姓村民,其中有一個叫田中元的,他有一些土地和灌木相關權屬在征收補償范圍內。想到自己手中還有大垅鄉田某云的身份資料和銀行戶頭,“元”字和“云”字筆畫接近,名字僅有一字之差,粟建國又做起了“文章”。粟建國先將田中元的“墳墓搬遷補償調查登記表”打印調出,然后改了一筆,將“元”字變成“云”字,然后拿登記表騙工作組人員講,田某云還沒有簽補償協議。因粟建國當時是侯家坡村的包村干部,工作組人員就相信了他,按相關程序簽了字。利用田中元的登記表和田某云的銀行存折,粟建國套取了墳墓搬遷補償款3.7萬元。
事實上,田中元已經領過補償,侯家坡村3組也沒有“田某云”這個人,但工作組副組長和包村干部的“身份”,讓工作組其他人員沒有懷疑粟建國。首次瞞騙成功后,粟建國又在侯家坡村3組實物調查表最后添造了“田某云油桐1580平方米”,套取土地補償款72414元。
跨省“生財”:最大一筆
因托口水電站淹沒區還涉及貴州省,粟建國的調查登記權限還不止于湖南。2012年年底,粟建國、張初生、楊貴生在對漠濱鄉上金子村墳墓進行登記調查時發現,毗鄰的貴州省甕洞鎮下金子村很多墳墓都在會同縣境內,也屬于會同庫區墳墓調查登記范圍。據了解,上、下金子村歷史上有著緊密的血緣鄉親關系,因為行政區劃被分割所屬兩省,但地理上是相鄰的。
“我們發現貴州下金子村需要搬遷的墳墓特別多,墳主也多,比漠濱上金子村的墳墓還多。整個淹沒庫區業主五凌公司認可的搬遷墳墓指標有多的,我就想在漠濱的地方借用別省之名套些墳數出來?!卑l案后,粟建國向辦案人員供述。
在對貴州下金子村的墳墓登記過程中,工作相關的行程和生活,都是由漠濱上金子村的村支書鄒光元給幫忙安排的。粟建國跟張初生、楊貴生商量,由鄒光元出面,提供一些戶名,套點補償款作為“辛苦費”,張初生、楊貴生都表示同意。
粟建國單獨找了鄒光元,“漠濱的墳墓搬遷指標有多的結余,反正金子這一帶的墳主和墳數多,你幫找些熟悉的名字給我,最好是下金子的(貴州省的),我們在登記過程中加一些墳數,大家都很辛苦,作為我們的‘辛苦費”。后鄒光元提供了龍某姣、鄒某梅、潘某龍、潘某運、楊某妹、潘某彬六個名字,在登記過程中,粟建國又以“登記需要”找鄒光元要了楊某妹、潘某運、潘某龍等人身份證資料,說是有用。
粟建國也有自己的“小心眼”,他并沒有告訴鄒光元、張初生、楊貴生等人具體虛造墳墓的數量。用楊某妹、潘某龍、潘某運、潘某彬四人身份證在銀行開了四本存折后,粟建國以龍某姣的名義虛造了33冢墳墓,以鄒某梅的名義虛造47冢墳墓,以潘某運的名義虛造了264冢墳墓,以楊某妹的名義虛造了95冢墳墓,以潘某龍的名義虛造了91冢墳墓,以潘某彬的名義虛造了90冢墳墓,一共虛造了620冢墳墓,共計套取墳墓搬遷補償款62萬元。
這也是本案貪污事項中最大的一筆,由于粟建國自己一手經辦,他人都不知道具體的虛造數量,粟建國獨占了45.7萬元的“大頭”,余下10多萬元的墳墓搬遷款由張初生、楊貴生、鄒光元等相關利益人瓜分。
“空掛戶”和撿來的身份證
粟建國很“聰明”,也很細心,調查統計后期,他發現侯家坡村“侯某軍”和“黃某告”兩戶村民早在2004年托口水電站庫區移民調查時都進行了登記,但在2012年核定搬遷人口時,兩人都沒有找過自己。經過了解,侯、黃二人常年在外地打工,沒有到工作組辦理任何移民搬遷手續。
以“移民搬遷任務緊”為由,粟建國找村干部要了侯、黃二人的戶口資料,然后按照房屋搬遷的程序做了一套資料,不但代“侯某軍”和“黃某告”在資料和協議上簽了名,還瞞著其他人在調查人員上冒簽了同事“張初生”“楊貴生”的名字。2013年,粟建國又以工作組的名義用侯、黃二人的戶口資料信息在漠濱信用社開了兩本銀行存折。
讓粟建國高興的是,在做資料的過程中,粟建國根據規定,又認定侯、黃是“移民空掛戶”,實質上不能享受房屋人口安置補償費,他心里就琢磨了“一計”——即便將來這兩人找自己要安置補償費,也有足夠理由搪塞他們。
在眾人不知情的情況下,粟建國以侯某軍的名義虛造安置補償費65276元,土地征收費57235元,墳墓搬遷補償費5萬元,共計套取補償費172511元;以黃某告的名義套取安置補償款96095元,虛造需要搬遷的墳墓套取補償款4萬元,共計套取補償款136095元。
即便是撿來的身份證,粟建國也將其利用到極致。2009年,粟建國下鄉時撿到一張名為“陶某蘭”(女)的身份證,這張身份證被一直保存在辦公室。粟建國并不認識陶某蘭,陶某蘭在淹沒區有無墳墓需要搬遷也沒有做過實地調查,他通過相同的“手法”以陶某蘭名義開了銀行存折,虛造了85冢墳墓,取得墳墓搬遷款8.5萬元。
案發后,經過檢察機關查明,本案中的墳墓搬遷補償款、房屋安置補償款等均屬于國家財政性移民資金,而粟建國利用職務之便,虛造墳墓數量,非法騙取或侵占墳墓搬遷補償款161.9萬元;虛造新增房屋面積,非法騙取房屋安置補償款18.7萬元;虛造被征收魚塘面積,非法騙取魚塘淹沒補償款4.8萬元;虛造被征收土地面積,非法騙取土地補償款13萬元;涉案金額共計達198.4萬元。
2016年12月9日,會同縣法院以貪污罪一審判處粟建國有期徒刑10年;張初生、楊貴生、潘承儀、鄒光元以貪污罪共犯,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4年或緩刑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