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暢++徐強
“學閥”編造癌癥神藥謊言
此次學術造假事件,對臺灣生技研究造成重大打擊。
由于楊泮池還具有臺灣“生物醫藥國家型科技計劃”總主持人,郭明良曾任臺灣科技主管部門前生物處長的身份,掌管生醫領域的計劃申請;兩人均是推動臺灣生技產業的要角,近來島內有另一種質疑聲開始浮現:過去15年間,臺當局總計投入343億元新臺幣的龐大生技醫藥計劃,為什么會催生了一堆假論文,卻沒有一個能夠上市的新藥?
2016年11月,時任臺灣大學校長楊泮池親自指示臺大校訊電子報,以頭條新聞介紹郭明良刊登在2016年8月份《自然·細胞生物學》的研究成果,稱之為“臺灣癌癥研究發展之重要結果”。這其實就是本文開頭提到的第一篇被踢爆的造假論文。事發之后,臺大校訊大為難堪,只好趕緊撤下。
若將眼光放到過去幾年,楊泮池的影響力早已超出臺灣大學范圍。在2011年到2016年間,他與另一位著名論文抄襲者陳建仁輪流擔任臺灣“生技醫藥國家型計劃”主持人,是近年臺灣規模最大的科研計劃,主導島內數百個優秀學者的研究重心。
而且,當時負責該計劃的正是時任臺灣科技主管部門“生物處長”的郭明良,背后的總體規劃召集人則是背負“浩鼎造假事件”罵名的前臺灣中研院院長翁啟惠。
在很多臺灣學者眼里,這幾個人的組合,構成近來臺灣學界勢力最大的“學閥”。
“他們這群人定義了什么叫做優秀,誰能拿到資源,他們是資源分配者。”臺大公共衛生系教授季瑋珠說。她曾在2011年投書媒體,抗議臺灣科技主管部門撥給學者的自由型研究計劃經費大幅縮減,并質疑:是因為經費集中在“某些大戶及其子弟兵”以及其掌握的“國家型科技計劃”。得到當時不少島內學者附和。
臺灣《天下》雜志根據臺當局研究資訊系統,查出臺大醫學院全部212名正教授過去擔任主持人的研究計劃總經費。楊泮池與其大弟子、臺大醫技系教授俞松良分居第一、二名,分別拿到11.2億元和3.7億元新臺幣,遠高于臺灣大學平均每個教授研究經費5321萬元新臺幣。
“如果他們真的卓越,我們也沒話講。但是這么多年來,他們也真的沒有卓越啊!”季瑋珠說。
楊泮池宣布不續任臺大校長之后,第一次公開露面,正好就是2017年3月下旬,臺灣“生技醫藥國家型計劃”的結案會議召開時。
當初臺當局信誓旦旦要投入百億元新臺幣“做新藥”、“創造下一個兆元產業”。但楊泮池介紹的計劃主要成果——10個新藥,僅有6個進入第一期臨床試驗。而且盡管私下多次招商,但島內外藥廠承接的意愿也不高。
“很不愿去批評啦,但是以結果論,就是不成功。”曾任臺灣食品藥物主管部門負責人的陽明大學藥物科學院院長康照洲這樣說。
15年了,歷經三個大型所謂“國家型科技計劃”,臺灣新藥發展的成果至今是“一分未得”。要了解原因,可回到11年前,從郭明良位在臺大基礎醫學大樓5樓那個狹窄的實驗室。
2006年3月,臺大召開記者會,由當時的校長李嗣涔陪同郭明良一起宣布發表在癌癥領域最頂尖期刊《癌細胞》(Cancer Cell)的研究成果。領先全球發現造成腫瘤轉移的關鍵標靶——血管生長因子受體(VEGFR-3),并找出能抑制該受體的化合物,可望造出抑制癌癥腫瘤生長轉移的新型標靶藥。
臺灣竟有團隊,在開發一個療程動輒上百萬的癌癥標靶新藥!各大媒體大篇幅報導之下,郭明良實驗室聲名大噪,甚至常有民眾打電話,要求購買“癌癥神藥”。
郭明良因此兩年后得到臺灣教育主管部門的“國家學術獎”。他尋找VEGFR-3的事跡,也寫在不久之后臺灣大學出版的《臺大的科學家故事》一書中。
當時40多歲的郭明良,儼然成為臺灣大學新竄起的明星教授。時任臺灣中研院院長翁啟惠、科技主管部門負責人陳建仁要求島內所有參與“國家型計劃”的學者,都必須將研究目標放在開發新藥上。郭明良也提出與新竹交通大學應用化學系合作的新藥開發項目,針對VEGFR-3,盡快拿出“抑制腫瘤細胞轉移和成長”的標靶新藥Nstpbp253。
從2007到2010年間,郭明良與新竹交大合作的新藥開發項目,共申請了臺灣科技主管部門5個研究計劃,總計花費1977萬元新臺幣。
接連不斷的記者會、學術獎、昂貴新藥的商機,令人眼花繚亂。善良的人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臺灣之光”即將誕生的成功故事,卻是構建在一個驚天的大謊言里。
這篇發表在2006年的《癌細胞》論文,最終被臺灣教育主管部門認定造假。郭明良吹噓的標靶新藥Nstpbp253,最后也無疾而終。而這個由謊言制造出來的新藥,卻被無恥地列為臺灣“生技制藥國家型計劃”的重大成果之一。
事實上,島內企業界對于所謂“學者制藥”一事本就信心不足,也成為各家藥廠對“生技醫藥國家型計劃”產出的“新藥”望之卻步的一大原因。
另一個沖擊,則是因為本次牽連學術造假案的人,從楊泮池、郭明良以下,清一色都是臺灣本土產博士,這將島內外學術界對臺灣本土醫學和生技教育的評價,覺得還是外國教育比較扎實。
今日臺大醫院的“濃厚研究風氣”始于2001年接任醫學院院長的陳定信。他設定正式規格,要求副教授升教授,教學、服務與研究成果要具備“國際聲譽”;助理教授升教授必須是“島內領先”。臺大醫師升等的難度從此大增。
身為臺灣當代最杰出的“醫師科學家”,陳定信的理想,是希望醫師看診時遇到的難題,能自己到實驗室找答案,發現新療法。他常教誨后輩,看診醫好的病人頂多千百個,但研究找出新療法,可救上萬個。
但這只是個理想,陳定信想培育的是兩者兼顧的“二刀流”教授,但到了現實面,升等決戰點往往只是其中“一把刀”——研究。
臺灣大學公共衛生系教授季瑋珠解釋:教學跟服務很難打分數,可能(好壞)就差一、兩分。但是研究就好的90分、很差的就70分,比較容易拉開。加上近年醫院的看診工作量大增,因應而生的新模式,是醫師去找基礎研究的實驗室合作。
臺大臨床醫學研究所教授陳培哲說:其實從事基礎研究的老師們也不愿意,因為這些醫師也沒時間去做實驗,老師還要另外找學生協助。
這些從事基礎研究的老師都看不起臨床醫師。但郭明良不一樣,他積極與醫科博士生、醫科教授合作。他的學生白天在醫院看門診,晚上還要到實驗室工作。郭明良也親力親為,每一個實驗圖表都要親自看、分析結果。學生雖然認真,但因郭明良要求,論文得被一流期刊接受才能畢業。那個學生最后念了5年拿到博士,筋疲力盡之下,從此放棄學術,轉去念醫院管理的EMBA。
“近親繁殖”釀成惡果
其實早在郭明良論文造假事件曝光前,島內學術界就有不少人懷疑,即便他是位頂級尖端科學的專家,怎么會能力如此強悍,擁有“三頭六臂”的本領,同時能在眾多不同領域中做出重要研究成果,還在聲譽卓著的科學刊物上發表論文?
有段時間,郭明良年年申請臺灣教育主管部門的“國家講座”都沒評上,那是全臺灣級別最高的學術獎助。有一回,他向同事吐苦水說一直落榜,實在不想再申請了,但是泮池堅持讓他繼續申請。
一位“國家講座”的評審指出,是楊泮池提名郭明良,而郭落榜的主要理由,是評審們覺得他的研究“怪怪的”,“這個人怎么什么都能做,但他到底做了什么重要的貢獻?也沒有。”
不少臺大教授透露,之前也覺得郭明良實驗室的結果“怪怪的”、“好得太離譜”。但因為都是認識多年的朋友、學長、學弟,而沒有進一步去深究。
臺灣《天下》雜志記者采訪郭明良的學生、也被解聘的張正琪時,她常提到一個名詞“近親繁殖”。因為郭明良實驗室的成員,多是本校的研究助理、博士、博士后,甚至到成為臺大教授之后,都以臺大醫學院五樓的毒理所實驗室為核心,密切合作。“我們都是近親繁殖,”張正琪說。
這解釋了為什么臺大醫院這個“白色巨塔”密不透風,成效不彰的成因,同時也是為什么楊泮池涉入學術造假風波,而引起全臺灣民眾嘩然時,臺大醫學院卻是異常地一片死寂,沒人公開敢對外發言的原因。
當臺灣生技政策的主導者清一色都是島內自主培養的學者、院士,而且都是臺大畢業,彼此之間都是師生、朋友的關系,因此陷入“近親繁殖”陷阱時,決策的盲點就很容易被忽視。例如早在7年前,臺灣“生技醫藥國家型計劃”即將實施時,島內著名學者、長庚大學生醫系教授周成功(現已退休)便著文《國王的新衣》指出,這是個“還沒開始就注定失敗的計劃”。
周成功的預言精確得令人叫絕:“讓松散的學界去模仿藥廠的運作模式,在缺少任務導向的工作紀律與規范下,只會產出一些不痛不癢的論文和賣不了價錢的專利”。“這些不是院長就是校長、不是校長就是所長的學界精英,全職投入尚且不能保證成事,何況多數人只是玩票,沒有人需要為計劃的成敗負責”。
很多島內學者都表示,臺灣學術圈要重振聲譽、生技產業要大破大立,就得打破“近親繁殖”,才能揭穿“國王的新衣”。
重量不重質助長“掛名”亂象
此次臺灣學術論文造假風暴,賠上臺大長期以來在島內“學術龍頭”的名譽,讓臺灣學者在國際上臉面無光。臺灣學術界跟社會輿論的不滿甚囂塵上.
據臺灣教育主管部門統計,2002年到2006年間,臺灣的SCI(科學引文索引)論文發表數量僅72,687篇,2006年至2010年,論文數增加至107,375篇,2010年到2015年間,更高達164,065篇。其中一個關鍵分界點,是教育主管部門自2006年起推動的“邁向頂尖大學計劃”,讓各校教授在國際期刊、研討會發表論文的數量,變成重要評鑒指標之一。
10年來,臺灣論文數直線上升,違反學術倫理的事件卻一再發生。過度強調“量化”標準的后遺癥,已成島內學術界必須面對的問題。
翻開“邁向頂尖大學計劃”,第一個目標直指要讓島內至少10個研究中心或領域成為世界一流;指標第一項更提出:“要在該領域權威期刊或國際研討會發表之論文數為世界前10名”。此外,SCI和SSCI(社會科學引文索引)的引用率也是另一重要標準。
將“量化”標準奉為圭臬的結果,導致臺灣學術界“掛名”歪風盛行。郭明良遭爆料疑似收錢,讓其他教授在論文上掛名,更令臺灣學界掛名浮濫的問題浮上臺面。長期研究學術倫理的輔仁大學社會系教授戴伯芬表示,具有學術聲譽的學者較容易獲得經費,常得到主持研究計劃的機會。但這些學者事務繁忙,常將研究交由研究員、學生執行,甚至完全沒有進入研究團隊中。掛名就應負責、詳細了解論文內容的基本學術倫理,如今反成為模糊地帶,完全憑作者良心。
臺灣高等教育產業工會秘書長、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副教授陳政亮則指出:現行論文考核標準,讓教授拚命沖論文數,等于變相鼓勵掛名,部分學門甚至存在“讓大佬掛名”的不良文化,導致把持學術資源的“學閥”林立。
缺乏學術倫理管理制度
除了扭曲論文評鑒的方式,臺灣也缺乏學術倫理管理機制。臺當局對此類事件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據統計,臺灣科技主管部門近5年共處理73件違反學術倫理案件,處分多為書面告誡,或停止申請計劃一到10年不等,只有5件處分追回部分或全部補助,金額約165萬元新臺幣,僅占所發補助經費1億2600萬元新臺幣的1.3%。
與美、日制度相較,臺灣在違反學術倫理事件確立后,并不會公布違規研究者的姓名及其機構,也不會揭露違規事件內容,嚇阻力明顯不足。
美國學術倫理辦公室(ORI)的后續監督機制,值得臺灣有關單位借鑒。除追回經費、停止申請計劃權限,ORI還要求往后聘雇違規者的機構(學校或研究單位)提交監管計劃,未核準前,當事人不得參與任何聯邦資金補助的研究。此外,違規者投稿或參與任何聯邦資金補助的研究、論文、專案報告,聘雇機構都必須向ORI提交誠信證明,擔保此人提供的所有資料和內容為真,形同要求研究機構也應擔負責任。
違反學術倫理不只讓學者個人、國際學術聲譽受損,造假研究更將影響社會發展。臺當局及學術界應加強事后懲處機制,才能杜絕此類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