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承財富、榮譽與責任

終于在1966年，父親獨自創辦萬邦航運公司后，迎來了香港的航運時代，與寧波籍的董浩云和包玉剛、江蘇無錫人趙從衍并稱香港“四大船王”。

動亂年代的家族智慧

跨越百年的曹氏家族已經富過4代，第5代正在成長起來，我接班也已經23年，今年正好60歲。我生于中國香港，在加拿大、美國讀書工作，后又到東南亞創業經商，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我們家族百年前最初的發展，就是從上海起步。

我的曾祖父曹華章，從上海灘上的一條小木船開始，穿梭于外國輪船和碼頭之間，一趟趟接送乘客和水手。隨著船隊逐漸壯大，擁有了賬房辦事班底、碼頭、儲運倉庫和卡車，曾祖父進而辦起了運輸公司“曹寶記”，業務擴張遍及長江沿岸。

到祖父曹隱云出生時，我們曹家日子已經十分紅火，事業也越做越大。祖父在外國人開辦的學校學習，掌握了英文。中學畢業后，除了幫助父親處理船運業務，還在一家英國人開辦的公司學習進出口生意，一步步升為高級經理，成為當時炙手可熱的買辦。除了在上海租界開辦了一家中小銀行——中國勸業銀行外，還自己開辦了一家進出口公司。祖母曹吳娛萱也獨自在南京路開辦了當時規模很大的“天寶成銀樓”，員工達70多人。

一時間，父子兩代都成為各自業界的嶄露頭角之人。當時家族儼然已經躋身上層社交圈，在租界一些標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場所里來去自如，周末甚至經常開著跑車去參加各種舞會。

一直處于上升期的曹家，動亂波折是從我的父親曹文錦這一代開始的。

學生時代的父親是典型的上海公子哥兒，入讀上海圣約翰大學學習經濟學專業，與榮毅仁同為校友，畢業成家后更是順理成章地成為家族接班人，經歷了各種“活受罪”的訓練學習后，全面接手家族的銀行、進出口貿易、航運等業務。在回憶錄《我的經歷與航運六十載》中，父親曹文錦回憶，“一天跑三個地方，確實相當辛苦。不過，我明白自己作為長子的責任。所以再辛苦，我也硬著頭皮，支撐下去。”

由于國內形勢動蕩不穩，我們在1949年后選擇了遷往香港暫避風頭，整個公司的產業以及房產、股票等都沒有變現帶走。但計劃趕不上變化，祖父曹隱云此后終生未能再回到祖居地，后來定居巴西，客死他鄉；父親曹文錦也是30多年后才回到上海，曹家積攢了幾十年的龐大財富分崩離析。

落腳香港的曹家，當時能動用的財富，僅剩年輕氣盛的父親在1948年時輾轉存入香港銀行的一筆錢，價值約合近10萬美元的金條。據后來香港媒體計算，這筆錢僅占曹家家產的1%。

不想坐吃山空，就只能另謀出路。父親重拾祖業，與朋友一起，合租了一條小輪船，開始在香港和內地之間做物資交換生意，重新開始了創業生涯。抗美援朝時期，國內對鋼材、汽油更加急需，父親抓住這個機會大賺了一筆，成立大南輪船公司，開啟了正式的航運事業。短短3年，就在香港站穩了腳，也實現了前些年擁有輪船的夢想。

然而1953年之后，父親再次失去了內地市場，大南輪船公司還被美國列入黑名單，一度陷入困境近10年，步履維艱。當時，香港人的航運，所用船只均是船齡30年以上的舊船，且都是歐美、希臘淘汰下來的船只。父親憑借在業內的信譽，在日立造船廠及其他朋友的幫助下，造出了一條造價300萬美元，載重1.25萬噸的新船。

終于在1966年，父親獨自創辦萬邦航運公司后，迎來了香港的航運時代，與寧波籍的董浩云和包玉剛、江蘇無錫人趙從衍并稱香港“四大船王”。在以香港為大本營開拓航運時，父親曹文錦也在東南亞發展其他業務，曾獲得過馬來西亞政府頒發的“丹斯里”榮譽稱號。

隨著香港的崛起，房地產業助推李嘉誠、李兆基等成為華人巨富，而父親卻因為在內地的慘痛經歷始終未曾涉足房地產業務，其財富也與上述人的差距越來越大。

1986年，泰國政府的國際船務公司面臨破產危險，泰國財政部的一位司長邀請父親接手，恰逢我正在泰國創業，做棕櫚樹的種植和加工，生意做得不錯，父親索性將這個燙手山芋交給了兒子。幾年后，我將這家公司扭虧為盈，私有化之后，在泰國曼谷證券交易所上市，泰國由此成為曹家的重要市場。

自己從祖輩、父輩的成功和失敗里都傳承到了智慧，雖然動亂年代里的那些智慧在當下不一定適用，但其中深藏的努力、恒心、百折不撓依然是非常優秀的品質。我能看到他們在動亂年代里內心的恐懼，也能理解這些恐懼背后的含義，理解到何為中國人，中國人必然要把我們的傳統文化復興，才可以健康地、有信心地活下去。

同堂吃飯，各自修行

在香港站穩腳后，父親曹文錦先后育有四個子女，長子曹慰祖，長女曹慰萱，次子曹慰德，次女曹慰親。因為父親忙于創業，我和兄弟姐妹在中學時代就被送往美國、加拿大上學，接受了西式教育。由于兄長和姐妹對家族企業并無多大興趣，傳承和接班的重任就落在了我身上。

20歲時，我從美國密歇根大學畢業，進入萬邦航運，從見習生做起，輪流到各個部門觀摩學習。當時的我還很調皮，次年就向父親借了300萬美元，跑去泰國做棕櫚油生意。本不看好兒子自己創業的父親沒想到的是，單槍匹馬的我，經過一番努力打拼，竟在數年之內用300萬美元賺回了2500萬美元。當我帶領泰國國際船務公司上市后，其個人財富再次飆升至2億美元。

隨著父親的年歲越來越大，接班的問題愈顯突出。我與父親制訂了一個為期5年的接班計劃，在公司事務的處理上采取了“挑戰事實，不挑戰權威”的對策，大大緩沖了家族企業因接班換代帶來的沖擊，父親也逐步認可了我的經營管理才能。

彼時，萬邦航運市值在3億美元左右，而我已有2億美元的資產。我選擇了向銀行貸款，又向父親借了一部分錢，將萬邦航運整體買下。1994年，在擔任萬邦航運執行董事5年之后，我正式接替70歲的父親，出任董事長。接班后，我把企業總部搬到了新加坡，將萬邦航運重組為萬邦集團，并實現了多元化經營，目前主要聚焦3大領域（工業、投資和房地產），并回到家族一度失去的內地市場投資了房地產、港口碼頭等多個項目。

身為曹氏家族第4代，我已經打破了富不過三代的魔咒，在我看來，家族（企業）傳承最重要的不完全是血脈、財富和文化精神，更重要的是智慧。

我們的傳承里有很多是歷史沉淀的東西，包括房子、企業等，如果是墨守成規地把它拿過來、傳下去，是沒意思的，沒有一個企業是永遠的。當然，商業方面的能力、手段、功力也是在培訓中傳承的，不過這個過程中要有變化。一切都在變，就是因為都在變，所有沒有什么1+1=2，手段學好了，就要自己挑自己的路。我當時跟我爸爸說，一個成功的人，要自己成功，不是等你來喂我，別人放到你嘴邊的怎么能算成功，要做好準備工作，自己掌握主動權。

曹家的第5代正在成長，我育有一兒一女。兒子在美國一所大學教書，研究胎兒的腦發育，女兒則對商業頗感興趣，準備像我一樣，先在外面工作，再進入家族企業。

我也即將和父親曹文錦當初一樣面臨代際傳承。我首先要對企業做一些體系上的學習和調整，堅持家族的錢和企業的錢不會拿來分掉，而是選擇更為可持續發展的路徑，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同堂吃飯，各自修行”。一方面，成立家族信托基金，保護家族成員的權益，提供其發展的機會；另一方面，企業要不斷革新不斷進化，為人類服務的同時產生經濟效益，家族的人有能力者可以參與企業的管理治理，或代表基金挑選、培養管理治理企業的人才。

財富是把雙刃劍，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只有在生的過程中如何使用是最主要的，給他們太多資源，對他們不一定好，但我會用這些資源來保護他們、給他們成長的機會。如果你有好的想法、好的抱負，我們會支持你，你生病了、你工作沒有了我們也會支持你，但是不可以懶惰，每個人都要努力，生命有挑戰才有意義。

不中不西，又中又西

從黃酒到威士忌我都喝，從《易經》《尚書》到《資本論》我都研究過，就是這么一個不中不西、又中又西的人，偏偏就是我這樣的人適合做中西方文化交流的一些事。

我從小接受西式教育長大，從35歲開始系統研究管理學，翻遍中外書籍后，對如何將中國的儒釋道與西方文化結合，總結出一套獨特的管理方法論，我既有著深刻的東方思維，又熟稔西方交流方式。

從37歲接掌萬邦集團開始，觀察中西方各國發展的諸多問題，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為什么要接班？為什么要繼續做家族企業？又應該把家族企業帶向哪里？中國的傳統文化和西方文明能否有機結合，進而運用到家族企業傳承管理中？

我希望邊做家族企業邊解決因商業而引起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問題。并在接班當年，在新加坡捐資成立了非營利組織“東西方文化發展中心”，主要研究現代性與可持續發展。2012年我捐資2500萬元，和清華大學教育學院合作，成立“東西方可持續發展研究中心”。自己一向倡導學以致用，多年的研究成果——“覺悟的資本主義和覺悟的生活方式”，已經運用到企業的實際管理運作、家族治理以及自我修行里。

在我看來，覺悟的資本主義其核心在于境界提升，怎么去提高境界，這要靠覺悟，每天覺悟一點，境界就更高一點，思想聰明了，能力自然就提高了。

同理，要解決可持續發展問題，不能只針對持續發展。我們要追求快樂，如果每一天只想著要追求，那永遠都找不到快樂，因為在這個追求的過程中就有快樂，你進化了、心里平靜了就是快樂的。可持續發展也是一樣，要持續就要進化，進化才可以持續。要加深不同文化間的研究和交流，為此我在2008年，將國際家族企業協會帶到亞洲，成立了亞太區分會并出任主席，促成了中國大量家族企業與西方歷史悠久的家族企業之間的交流與對話，為尋找到結合東西方特點和優勢的、適合為我所用的傳承發展方式方法。

在我的經歷中，傳承不僅意味著傳承財富、榮譽與責任，也伴隨著痛與糾結，甚至是一些“毒素”。做了一個心理小游戲，讓身邊的人都閉上眼，自己分別由輕到重地喊出“NO”和“YES”兩個單詞，再詢問每個人在這一過程中的感受。逐步加重的NO讓人覺得恐懼，開始封閉心門，而越來越輕快的YES則會讓人放松，打開心門，這就如同當下的很多企業治理者，每天身處不停變化的環境中，充滿對未知的恐懼，并且還享受這種恐懼，因為他們相信恐懼和壓力也會給他們帶來動力。但一個人若長期處在恐懼狀態里，身體必然要出問題，那么可持續也就無從談起了。

在音昱水中天度假村的服務項目里，有專門開設的家族企業傳承課堂，我就是“布道者”之一。我十分重視身心修行，崇尚道家養生方法，經常和員工們一起辟谷。我是個商人，需要在行商過程中修行、明道，獲取創造力。家族相當于一代一代的僧團，大家都要有正見，我是你的鏡子，你是我的鏡子，一起入世修行，提升境界，才可以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