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曹聚仁的廊橋遺夢
◎文/潘彩霞

少年情懷總是詩,只是在父親學堂里的驚鴻一瞥,15歲的曹聚仁便把12歲的王春翠鎖進心房,一任那愛慕生了根發了芽。他們都是浙江蘭溪人,他住在蔣畈村,她則住在兩里之外的塔山村。那時,王春翠正在曹聚仁父親創辦的育才學堂讀書。
“她是四姐妹中最美麗的,總而言之,我第一回在學堂里看見了她,就鐘情于她,苦苦地害我得了相思病。”為了偷看心上人,曹聚仁常常爬到村頭一座叫掛鐘尖的小山上眺望。她在山腳的竹葉潭邊洗多久的衣服,他便癡癡地望多久,那個倩影,連同她眼眸中的羞澀與溫柔,都是那么美。
連接塔山和蔣畈的,是一座名叫通州橋的古廊橋,那是王春翠上學的必經之地。只要一看到王春翠走上通州橋,曹聚仁便高聲朗誦黃庭堅的《清平樂》:“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等待中的甜蜜、憂傷和彷徨,都在那一聲聲“春”的呼喚里。
父親看出了曹聚仁的心思,一年后,提親成功,為他們訂了婚。1921年,曹聚仁從浙江省第一師范學校畢業后,與18歲的王春翠舉行了婚禮。古廊橋上約定三生,竹葉潭邊繾綣倚偎,一對青年男女沉浸在新婚的歡愉中。
婚后,王春翠考入浙江省立女子師范學校,成為當地少有的到省城讀書的女子之一。她到杭州求學,曹聚仁則去上海教書。分別兩地,他們靠書信解相思。
然而分別沒多久,危機就悄然來臨。面對一位女學生的大膽表白,曹聚仁動搖了,短時間內便進入熱戀。轉眼寒假到了,王春翠來到上海與曹聚仁團聚,靠著女人的第六感,她覺察到了他的變化,毅然決定中斷學業,陪在他身邊。老師同學都勸她以學業為重,她堅定地說:“我愛我的學業,但我更愛我的丈夫和家庭。”
曹聚仁羞愧不已,她的純樸堅貞讓他及時懸崖勒馬,開始專注于學問的研究。1922年4月,以《民國日報》特約記者的身份,曹聚仁聽了章太炎到上海做的國學演講,因國學功底深厚,記錄非常準確,在副刊連載后,反響很大,后結集出版了《國學概論》,曹聚仁也因此成為章太炎最年輕的入室弟子。隨著曹聚仁在上海學術圈的聲名鵲起,23歲的他以一個師范畢業生的資格走上復旦、暨南大學的講壇,成為年輕的國文和史學教授。
愛情讓彼此成為更好的自己,他追求進步,她也不甘示弱,并沒有因選擇家庭而停止學習。那時的王春翠,一邊在暨大師范附小任教,一邊開始了業余創作,她不愿依附于他的名聲,她要做“王先生”,而不是“曹太太”。
事業蒸蒸日上,生活也迎來喜訊,1926年,愛情的結晶誕生,曹聚仁欣喜若狂,為女兒取名“阿雯”。乖巧伶俐的阿雯是夫妻倆的開心果。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小家庭的歡樂在阿雯6歲因病夭折時戛然而止。
日子勸人,隨著時間的推移,夫妻倆漸漸走出傷痛。正是“九·一八”事變后,華夏青年熱血沸騰,曹聚仁積極創辦《濤聲周刊》,他提倡“烏鴉主義”,自稱只報憂不報喜。他事務繁忙,王春翠只得辭去工作,為他整理文稿,協助他辦報,并為刊物撰寫文章。在創作中,王春翠的才華漸漸顯露,先后在《濤聲》《芒種》《申報》《婦女雜志》等刊物上發表了二十多篇文章,曹聚仁看過后由衷地贊嘆:“春翠,不愧為我的愛妻,沒想到我竟娶了一個大才女啊!”
當魯迅看到王春翠寫的《竹葉頌》時,大贊:“好,有點氣魄!”并欣然為她的散文集定名《竹葉集》。1935年,由魯迅命名,曹聚仁作序的《竹葉集》正式出版。王春翠還以謝燕子為筆名,以女性少有的辛辣文字,將自己的倩影,留在了女作家寥若晨星的上世紀30年代的文壇。
遺憾的是,失去女兒后,王春翠再也沒有生育,這成了她心底最深的隱痛。更沒有料到的是,喪女的悲痛剛剛過去,婚姻就再次遭遇重大危機。
“我走上講臺,第一眼看到第二排第三行,坐著這么一位女生,她是我夢中的人,我就開始發癡了。”女生叫鄧珂云,是曹聚仁任教的務本女校的校花,她酷愛文學,對這個才華橫溢的大作家、大教授仰慕已久。畢業她到杭州后,他經常去信,并兩次前往看望。他們奮不顧身地相戀了。
看得出他動了真心,緣起緣滅不是誰能控制的。這一次,極端痛苦的王春翠沒有留戀,主動提出分開。他已傾心他人,愛他,就給他自由。王春翠離開了,她回到蘭溪老家接替曹聚仁的父親主持育才學校。她的心,仍然棲息在曹家。
全面抗戰爆發后,曹聚仁脫下長衫,穿起軍裝,改行做了戰地記者。那時,他與鄧珂云已經結婚,他們共同報道了《臺兒莊大捷》等知名新聞,一度紅遍東南大后方。遠在蘭溪的王春翠心如止水,只把全副身心投入到鄉村教育上,如愿實現了她“王大先生”的夢想。
復興蔣畈,同樣也是曹聚仁的夢想,一直以來,他與王春翠靠書信聯系,信中,他仍稱她“愛妻”、“知己”。對她,他始終是有愧的,他為育才學校捐資、購書籍、訂刊物,“超時代”的小小學堂,連著他和她的心魄。
1959年,作為從事兩岸和平統一工作的愛國人士,曹聚仁受周恩來總理邀請參加建國十周年觀禮活動,一到廣州,他便給王春翠寄去200元,約她北京相見。二十多年未見,那天一早,在新僑飯店房門外看到頭發花白的她時,對話只是簡單的“你來了?”“我來了。”然后便相對無言,默默垂淚。
北京之行,他陪著她游玩了故宮、天安門,還一起去照相館補拍了一張“結婚照”,那是他們唯一的一張合影。
匆匆一面,竟成永訣。因為與國共要人都有聯系,曹聚仁充當了國共“密使”,一直在海外為兩岸統一奔走。晚年的他,在給王春翠的信中,既訴說寂寥和無奈,又表達愧疚之情,“我這一年,真是貧病交迫,六十多歲老頭子,像蝸牛樣背殼,走一步是一步,你務必原諒的。”
因為懂得,所以寬容。她從來沒有恨過他,墻上掛著的,是他的手跡,手中珍藏的,是他送她的扇子。她永遠記得那個15歲的少年,和那少年純真的愛戀。
“愛情這件事,我們應該怎么去解釋呢?我首先要提請保留,等我將來再作答案。”在回憶錄《我與我的世界》中,曹聚仁毫無保留地呈現真實人生,遺憾的是,書未完成,他卻去了,1972年,曹聚仁在澳門因骨癌去世。
愛情的答案,他沒有機會明確給出了,只是臨終前,他念叨的仍是那闕“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那一天,遠在浙江的王春翠,走上古老的廊橋,在秋風里,久久地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