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巧巧：詩人在精神上都有點小自虐

Zena

湯巧巧，詩人，四川大學文學博士，西南民族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副教授。主講課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作品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主要研究領域：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與文化、中國現(xiàn)當代詩歌。

我就很喜歡折磨我自己，我不喜歡穩(wěn)定，我喜歡破壞，去更新。

“我小時候喜歡寫童話，沒有想到要寫詩。因為之前大家接受的教育都是古典詩，對現(xiàn)代詩沒有很多的認識。后面是因為恰好碰到了一群愛好寫詩的人，所以自己就有去嘗試。”

“我的詩集，下半年吧。雖然現(xiàn)在很多人都出了詩集，也不怎么樣，但我還是想很神圣地對待它。”

我就是個俠女啊

一見面，湯巧巧就說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個俠女，跟優(yōu)雅沾不上邊。我也告訴她，我一直認為詩人會是一襲青衣、長發(fā)飄飄、凌波微步，沒想到看到的卻是一位穿著淺藍色針織毛衣、黑色A字裙，背著時尚小包、戴著金色邊框眼鏡的lady。

湯巧巧說自己最近剛好在跟她們一起做白夜二十周年的紀念專輯，而此時，白夜屋頂上的三角梅開得很燦爛，院子里的枇杷樹結(jié)的枇杷壓彎了腰，好像又到了詩歌繁盛的季節(jié)。

“雖然大家都覺得詩歌和文學已經(jīng)邊緣化了，但實際上并沒有。到最后，你會發(fā)現(xiàn)，那些喜歡喝酒、喜歡消費的，他們還是會覺得有點詩歌會更好。”

成都的氣質(zhì)最適合詩歌

我曾在《成都態(tài)度，新詩詩人筆下的成都》文章里提過上海太繁華，適合跌宕的小說；臺北太溫情，適合悠揚的散文。江南雖說風景如詩如畫，人也溫文爾雅，但他們所延傳的是比較正統(tǒng)的一脈，這與成都有所不同。這一帶除了小橋流水，更多的還是大江東去，萬丈豪情。

成都自古以來都是杰出詩人誕生的地方。現(xiàn)當代詩歌的三個重鎮(zhèn)，一個是北京，一個是南京，再一個就是成都。當代詩歌里影響很大的流派，成都占得最多，比如莽漢、非非、整體主義，也有像中國著名的女詩人翟永明。所以成都自古以來都是詩歌的標志。

成都，山高地遠，偏離中原文化，所以受到的儒家正統(tǒng)文化的影響就會少一些。儒家文化一旦少了，生命力也就強了。像山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比較深，那里的人就會比較拘禮。但成都這邊沒有，這邊的人有一種野性、自在、扎根民間的生命力。所以這種獨特的地域優(yōu)勢和人文傳統(tǒng)的影響，就使得成都非常具有詩歌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

八十年代，成都第三代詩歌熱火朝天，那個時候大家就是相約在一起聊天，自發(fā)地搞一個個詩歌朗誦會。2000年以后，成都的藝術場所像繁花一樣，散落在大大小小的角落。當然，它越來越跟市場經(jīng)濟相結(jié)合了，像是白夜酒吧、輕安雅集、高宅等，大家在消費的同時，也會接觸更多的藝術形式，而且不止局限在詩人的圈子里。

以白夜為地標，幾乎全世界各地的詩人、作家、藝術家都會來到這個地方。很多過往的游客、在校學生或者一些社會人士也都有可能會來這里。有時候，他們不一定會去參加活動，只是在外面喝茶、聊天，但是他們能感受到文化沙龍所帶來的別致魅力。而一旦參加了幾場沙龍活動，就會認識到這是一個文化碰撞的好地方。

“到處都是分裂，好像唯有分裂才是詩人的狀態(tài)。”

廢話或許才是真理

喜歡波德萊爾，喜歡他的《惡之花》。到現(xiàn)在，也很愛讀里面很多詩。我覺得他很有創(chuàng)造性，把西方浪漫主義的風格打破了，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象征藝術。這不僅對西方的文學，其實對整個世界的文學藝術都有很強的影響力。

還有一個比較小眾，但是我個人特別喜歡的詩人，他叫魯米，是一個古老的流浪詩人。魯米在國外比較出名，在國內(nèi)可能因為翻譯不夠到位，所以知曉他的不是很多。魯米恢復了詩歌本來的面目，讀他的詩，你會覺得很舒服、很溫暖，你看不到過多的技巧和過分撕裂的狀態(tài)，反而是超越本質(zhì)、有點抒情、又有點浪漫的流浪氣質(zhì)。到現(xiàn)在，我也經(jīng)常會把他的《在春天走進果園里》放在床頭。

在中國，文學的翻譯和引進主要是根據(jù)一些意識形態(tài)、權威人士的看法而決定。像是前幾年宣傳得比較多的是保羅·策蘭，當然他們的詩有他們的價值，反納粹、反暴力。而且如果去研究他的話，也會取得很好的成就，因為他們本身就已經(jīng)成為中國話語體系的一部分了。

其實，詩歌走到最后，更多是一種藝術選擇，你可以選擇喜歡某個詩人，也可以選擇喜歡某個流派。我個人其實比較傾向于生命本質(zhì)、語言本質(zhì)以及超越流派、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詩歌。就像我們現(xiàn)在四川的詩歌圈子里，很多詩人都還是把詩歌本身的語言看得很重。

我覺得國內(nèi)詩歌整體上都不錯。但如果從研究范圍來看的話，李金發(fā)的詩歌很有研究價值。他寫的那首《棄婦》非常好。他幾乎可算得上是中國象征派的代表人物。寫象征主義詩歌的話，要么就要寫成他那個樣子，讀第一遍，讀不懂，然后會去細細把玩，讀的次數(shù)多了，就會覺得寫得非常好。戴望舒三十年代的象征主義和現(xiàn)代派詩歌都有受到他的影響，除戴望舒外，很多人都沒有他寫得好，但李金發(fā)的重要性在這個體系中并沒有得到有力發(fā)掘。

還有韓東，他的詩歌在時空之間自由來回、任意穿梭，我覺得他的天賦很棒。說到當代，我個人比較喜歡西川，還一個就是烏青，他和楊力都是廢話詩的代表。也許你們只知道烏青的一首詩叫做《天上的白云真白啊》，但其實他還有很多詩。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如果把烏青放在整個文化背景來看，也許可以朝著詩歌明星這方向去發(fā)展。因為他的那首詩，本身就為了故意引起爭議，獲取關注。但其實烏青本身寫的很多詩歌都很舒服，他的詩歌會讓你覺得當下的體驗感撲面而來。

讀烏青的詩，覺得生活的茍且和詩歌的遠方不是矛盾的，詩并非總是在遠方，而生活本身就是詩一場。例如，我現(xiàn)在看你，我也許就可以感受到詩歌，而且這很自然，就跟攝影一樣。烏青、楊力以及韓東，他們都一樣。他們拒絕歷史、拒絕意識形態(tài)的東西，只不過楊力更偏向于口語化。他們認為只有廢話才是可信的，這也是一種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梳理和態(tài)度。

還有像翟永明、小安這些女詩人。翟永明跟舒婷的寫作很不一樣。同樣是寫母親，舒婷會寫，啊，母親你多么偉大啊。但翟永明會寫，你受孕的光芒，來得多么遙遠，多么可疑。她更多地是把母親當成一個女人來寫，而不是一個生育工具。翟永明為什么要這么寫？因為從傳統(tǒng)意義上來看，女人的偉大只能是在生育這方面，而所謂的偉大也是強加的。翟永明對于女性細膩心態(tài)的描繪和處理很優(yōu)雅、高貴、從容，而她對于女人的思考深度，是很多男性詩人所不能理解的。而小安，她所呈現(xiàn)的風格跟翟永明又不一樣，她更像是“普通人中的瘋子，瘋子中的普通人。”

其實當代寫詩的都不差，只是大家對于詩歌的誤解和相應的審美并沒有和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同步，所以才使得一些真正具有現(xiàn)代氣息的詩歌，還沒有被大眾接受。就像現(xiàn)在，很多大學老師仍然會排斥廢話詩，他們心里會想，這是些什么玩意兒？但廢話詩卻很受年輕人喜歡，因為跟他們內(nèi)在的思想很一致，那就是不跟隨主流的意識形態(tài)。

翟永明最近說，看到白云就想到了烏青的白云，真的很白啊。其實這種一瞬間的感受，就把生活和詩歌巧妙地聯(lián)系在一起了，而不是沖突和對立。我也經(jīng)常對我的學生說，不要把海子的遠方才叫做詩歌，海子有精神上的潔癖，他太狂熱了，我們不能把它神話。其實詩只是一個謹慎性的工作，跟大多數(shù)工作一樣。你只要把詩歌還原到這個層面上來，就覺得舒服了。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保持高貴、保持神秘是對的，但如果時刻都要這樣端著，恐怕也會喪失詩歌本來的面目。

精神上都會有點小自虐

前些年，酒喝得會多一些，以前喝頓酒一下子就好了，現(xiàn)在喝一次，好幾天都恢復不了，我想，這應該跟身體和年齡有關。為什么說詩人都具有酒神氣質(zhì)，因為酒在日常生活中，確實能夠讓你放松。很多搞創(chuàng)作的人，都會有點小癖好，這很常見。

我以前很喜歡追求狀態(tài)，就是一定要有了感覺才會寫。這幾年不是了，一有空就會寫，而不是憑感覺。我現(xiàn)在不像以前寫了就想發(fā)表，現(xiàn)在寫了之后，隔段時間再回過頭去看，有時候就會覺得寫得很差。

但真的好的詩歌還是需要一種狀態(tài)，有可能是最痛苦、最憤怒的時候。所以大多數(shù)詩人，在精神上會有點小自虐。一些很正常的東西，正常人會覺得很舒服，但我會覺得這種狀態(tài)很空虛，總想搞點小破壞。

包括我自己的人生，大學畢業(yè)之后，爸爸媽媽把我安排到銀行工作，但我不喜歡，我不喜歡穩(wěn)定，喜歡破壞，去更新。然后就去考了研，又考了博。大家都說博士出來，都是白發(fā)魔女，當時，讀的時候，頭發(fā)確實一縷一縷地掉。身邊都說，美女讀什么博士，我就回答她們說，有自虐傾向的美女除外。

后來到了西南民族研究院之后，不到半年，就讓我當了辦公室主任。當時很多人都羨慕這個位置，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工作。很多人說，這么好的機會你怎么就輕易放棄了呢？我說我不行，我干不下來。因為有可能大家覺得我這份工作干得很平順，但是別人永遠了解不了你的內(nèi)心。

不停地破壞穩(wěn)定，的確帶給我了一些活力和靈感，但其實那都是因為我沒有更好地去認識我自己。慢慢地，這幾年我安靜下來了。包括對創(chuàng)作的理解，對生活的理解。而且現(xiàn)在也很滿意自己的工作，雖然有時候在寫作上的焦慮會有一些，但我也不會特別地去破壞它，因為太累了。但說不清楚，沒準哪一天，我又分裂了呢。

“詩歌雖然是邊緣的，但是已經(jīng)夠了，不需要那么多人來寫詩，因為這樣就不神秘了。”

“我怕給自己定位，這樣會削弱詩歌的想象空間。”

“寫詩對我來說，也不是特別偉大，而是生活的一部分。”

“我希望自己做一口深井，表面能夠因為太陽的照射而溫暖，井底下的水能夠保持一個安靜的狀態(tài)并且沉淀下去。”

詩人無須討好別人

其實在中國，能將詩歌放到大的背景下去批判的人很少，大家都是人云亦云。所以對于一個詩人來說，不要太討好別人，也很重要。我可以寫一些討好別人的詩，但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比較有創(chuàng)造性的東西，因為寫詩本來就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過程，老是重復就沒有太大意思。就像現(xiàn)在一樣，很多正統(tǒng)的大學還在寫古代詩歌，但古代詩歌之所以寫得好，是因為當時的山水意境等，而現(xiàn)在我們身處鋼筋水泥中，我們永遠寫不出那種感覺，所以也永遠不可能超越古人。但我們學校的學生就會比較野性，他們自己寫一些現(xiàn)代詩歌，自己刊印出來，主動跟我們交流。2015年的全球華語大學生短詩大賽，我們學校就有學生分別榮獲一等獎和三等獎。

我覺得詩人應該自在一點。但也有一些詩人會覺得自己是精神、價值觀的維護者。也許是沒有追求吧，我覺得我能把人做好，把詩歌當成我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就夠了。

詩人拍電影，優(yōu)勢大于劣勢

詩人為什么不可以拍電影呢？

電影也是一種文學、一種美學，只不過是增加了圖像聲音。國外也有很多詩人拍電影的，例如寫《情人》的杜拉斯。其實詩歌的敘事方式，跟電影很像，而且詩人天生就有一種美感。劣勢應該就是技術問題，但技術性的東西，你花時間就可以學好，但是文學不一定，你花很多時間，都不一定學得好。

“藝術形式太多了，這輩子追求不完。”

“我不想當大學者，也不想當領導。我只希望把學生關照好，寫作項目都做好……想多了，哪一行都不自由。”

為無限的少數(shù)人寫詩

詩歌短小、精悍，越來越多的公眾號開始讀詩、評論、約稿、組稿。這對詩歌有好處，但太亂太雜了，使得大家分不清其中的好壞。還有一些為了傳播而寫詩。但只要寫得好，好處還是大于壞處。

詩歌現(xiàn)在的受眾越來越小群體，很多人寫詩歌都是為了某一些小群體。就像烏青，這跟北島那種廣場詩歌的受眾和詩歌本身的策略又不一樣。很多人都是想寫給跟自己有一樣經(jīng)歷、喜歡同樣風格的人。也多虧了微信、微博等互聯(lián)網(wǎng)，讓更多的詩歌得到了相應地認同。

“平時去買菜還是會討價還價，只是不會討價太久，還是受不住。”

“我喜歡交流，不喜歡煮飯。主要是我爸爸媽媽太勤快了，所以我就變懶了。”

“所謂的四川美食我都喜歡。但有一段時間為了健身，就控制了對美食的欲望，就會感受到身體變得輕盈了，那種狀態(tài)很舒服。所以這一年來，對于美食的渴望也就少了。”

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我都看淡了

寫詩的人要冷靜才好。

寫詩的初級狀態(tài)，會有浪漫、抒情。但是隨著經(jīng)驗、審美感受的積累，就會覺得還是冷靜比較好。包括對愛情，其實不僅針對詩人，應該是大多數(shù)女人都會對愛情抱有一份執(zhí)念。

我以前在感情里面比較強勢，會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但現(xiàn)在我更看重兩個人在一起的狀態(tài)是否舒服。如果不談婚姻，只談愛情，會得到，但也不能保證長久。我的要求比較多，一是要長得體面，二是要精神合拍，三是能夠生活。這機率確實有點小，所以我現(xiàn)在更多地愛好寫作、談古琴，以求獲得新的東西，愛情呢，有就有，沒有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