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生活其實一點都不浪漫
道格·桑德斯(Doug Saunders),《環球郵報》歐洲局負責人,曾連續三年獲得代表加拿大新聞界最高榮譽的國家新聞獎,并被譽為加拿大最好的專欄作家,其專欄內容多為探究新聞背后的常識與全球趨勢。
在對《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作者雅各布斯的一次采訪后,桑德斯萌生了撰寫一部記錄人口遷徙,尤其是農村到城市人口遷徙的著作的想法。從2007年開始,桑德斯開始了一場全球之旅,從歐洲出發,到印度次大陸、中國和北美,深入接觸包括來自肯尼亞和里約熱內盧的底層平民,足跡遍布五大洲數十個國家和地區,最終完成一本名為《落腳城市》的書。《落腳城市》預言,到21世紀末,人類將成為一個完全生活在城市里的物種。從這個角度說,《落腳城市》是一曲唱給城市的贊歌。而“落腳城市”則是作者對農民進入城市而在城市邊緣聚焦的貧民區的重新命名,作者賦予了這一地區積極且正面的形象與意義。而它的存在,則為我們審視“鄉愁”提供了又一個視角。
我以“落腳越市”稱呼這些地區,原因是傳統上的學術與官僚用詞——如“移民門戶”與“原始社區”——都掩蓋了這類地區的動態與過渡性的角色,而足以對人產生誤導。我們習慣于把落腳城市視為固定的實體,由一群廉價住宅聚集而成,里面住著貧窮人口,而且生活條件通常不太怡人。城市規劃者與政府經常把這些城市飛地定義為靜態的附屬物,是健康都市的不良增生物。套用巴西前總統盧拉的話,這些地區的居民乃是“一群從生態角度定義的群體,而不是社會體系的一部分。”
這種看法在西方導致了災難性的城市政策。2005年巴黎暴動、20世紀80年代的倫敦動亂以及阿姆斯特丹在21世紀頭十年發生的暴力沖突,都是這種政策造成的結果。在亞洲、非洲與南美洲,這種看法帶來的政策更糟,導致貧民窟清除計劃,莽撞摧毀數以萬計人口的未來。在一般書籍和電影當中,落腳城市則被描繪成這個烏托邦幻滅所衍生出來的后果:一個面貌一致的悲慘世界,窮人沒有力爭上游的機會,只能永遠困在有如監獄一般的區域之中,被兇惡的警察壓迫,被吸血的企業剝削……許多落腳城市一旦原本充滿彈性的結構遭到剝奪,或是被國家遺棄之后,確實不免陷入這樣的命運。然而若把這種現象視為落腳城市的常態,就不免忽略了這類地區所帶來的巨大成就:在發展中國家與西方世界,成功的落腳城市都是創造新興中產階級、消除農村貧窮落后以及終結社會不平等現象的關鍵因素。
不論就任何可評判的標準而言,這場遷徙都是一項進步。鄉村生活其實一點都不浪漫。今天,生活在鄉村仍是造成人類過早死亡的最大根源,是營養不良、嬰兒夭折與壽命縮減的最大來源。根據世界糧食計劃署的統計,全球十億挨餓人口當中有四分之三都是農民。鄉村也是人口過度成長的主要來源,因為務農的家庭需要大量的人手才能維持生活。世界各地的都市人口收入都比鄉下高,而且經常高出好幾倍;教育、醫療、飲水、衛生以及通訊和文化等資源,在都市里都比較豐富。此外,遷入城市也有助減少生態破壞以及碳排放,原因是聚居于城市縮短了交通距離,也增加科技的共享。一項重要研究曾經指出:“城市提供了緩和甚至反轉全球氣候變遷沖擊的機會,因為城市的規模經濟減少了個人支出以及對資源的需求。”赤貧是鄉村現象:全球各地每天生活費不到1美元的窮人有四分之三都住在鄉下地區。全球赤貧人口在20世紀初大幅下降,在1998年至2002年間減少了九千八百萬人,貧窮率則從1999年的34%降低到2009年的25%。這個現象完全是城市化的成果:人口一旦遷入城市之后,即可獲得較高的收入,因此也能把錢寄回鄉村。城市化不只改善了都市居民的生活,也提高了鄉村的生活水準,為鄉村提供所需的資金,把農業轉為商業,從而帶來有薪工作與穩定的收入。
落腳城市不論在形態和文化上都算不上城市,但我們絕不該因此視之為鄉村地區。都市人通常認為落腳城市就是單純把鄉村的結構和習俗搬到城市里來。“看,一面是村莊,一面是高樓大廈。”印度裔美籍作家梅塔曾經聽到他年幼的兒子這么說。當時這個孩子在孟買北部的班德拉,初次見到一片落腳城市的飛地緊鄰于公寓大樓旁。父親也贊同孩子的話——他指出了貧民窟的本質:城市里的鄉村。一般人也認為洛杉磯的巴里歐都是墨西哥或中美洲鄉村的翻版,中國人也認為他們的城中村是不折不扣的小村子。不過,這種看法其實誤解了落腳城市的都市野心及其快速變遷的本質,也沒有正確認識到落腳城市如何重新定義了都市生活的本質。落腳城市的文化不盡然是鄉村也不盡然是都市,而是融合了兩者的元素—但經常是扭曲或怪誕丑陋的模樣——迫切希望在這群志向遠大又深深缺乏安全感的居民當中找到安全感的共同來源。我們通常以為人只要從鄉村移居城市,就會直接從原本落后保守的鄉下習俗轉而接受精致世俗的都市習慣,但這其實是一種謬誤的想法。在這項變遷的過渡時期,不僅充滿了不穩定性,也需要緊密的人際關系與支援體系,而家庭與個人的凝聚力又因此受到威脅,所以經常會發展出融合各種不同元素而且又充滿保護性的新文化。
……
根據聯合國最近的預測,全球人口將在2050年左右停止增長。人口達到九十億的高峰之后人類數量將會不再年年攀升,馬爾薩斯預測的人口危機將不復存在。這是城市化造成的直接結果:經過人口遷徙之后,城市里小家庭數量將超過鄉村的大家庭,而落腳城市流回鄉村的金錢、知識以及受過教育的回歸人口將促使鄉下地區的出生率下降。我們在伊朗這類快速城市化的國家早已看到這種情形,鄉村的城市化促使鄉下與城市的生育率都下降至負數。城市化完成之后,世界各地的平均家庭規模都將降至2.1名子女以下,于是擁擠與資源競爭的問題都將轉為人口零增長這類較具有可持續性的問題(但仍然深富挑戰性)。在最有可能的預測情境里,這項轉變將會出現于2050年;在聯合國較為悲觀的預測情境中,人口高峰出現時間將延續十年,數量也將多出十億。這兩者之間的差異即取決于落腳城市,因為許多促成生育率下降的因素都在落腳城市獲得實現:為女童和婦女提供教育、改善衛生狀況、創造人身與財務的保障等。
落腳城市是一部轉變人類的機器,只要讓落腳城市充分發展,這部機器即可開創一個可持續的世界。
(選自《落腳城市——最后的人類大遷移與我們的未來》,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2月第1版,有刪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