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所傳達的是一種文化認同、文化歸屬
鄒廣文(1961-)蒙古族,清華大學人文社科學院哲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鄉愁的文化表達》中,鄒廣文從文化哲學的角度把“鄉愁”看作一種“現代性話語”,把“鄉愁”當作“人們對現代化生活的一種反撥”,當作人們對“多元化、個性化生活”的一種憧憬。如果說,古人所抒發的思鄉、懷鄉之情,在那個安定的農業時代,在安土重遷的文化意識中,還只是極少數“漂泊的旅人”特有的情感體驗的話,那么,在工業化、現代化時代,更多的人走出鄉土,不得不參與到城市化的進程中之后,思鄉與懷鄉之情便成為更普遍的情感體驗了。在這個意義上,說“鄉愁”便成了“現代人對傳統的眷顧,是對本民族精神的依戀”,似乎是有理有據的了??墒牵钊氲矫恳粋€鄉愁表達的細節,你便會發現,鄉愁具有更復雜的內涵,也更具有傳統文化的特色。這是我們需要用心體會的。
從文化哲學的角度來看,鄉愁是一種現代性話語,它是一種我們每個人在今天都普遍體驗卻難以捕捉的情緒。在全球化時代,人類大的歷史節奏是在由傳統的農業文明向現代工業文明躍升?,F代性的邏輯風靡世界,讓我們的生活日益標準化、理性化,文化的個性日益被消弭了。而人作為一種文化的存在,不堪忍受無根的生活,總要試圖以各種方式抗拒著現代性實踐的流動性、多變性、快速化以及對物理距離的終結,去憧憬多元的、個性化的生活。這樣,鄉愁便與人類的現代化結伴而行,或確切地說——鄉愁是人們對現代化生活的一種反撥。
誠然,思鄉、懷鄉之情古已有之。翻開中華文化史我們會看到,鄉愁是古人抒發情感的重要方式之一。鄉愁作為一種文化記憶,它所表達的或者是憂國憂民的情感,或者是對于漂泊動蕩生活的感受。如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崔顥的“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蘇軾的“此心安處是吾鄉”,等等,都無不生動地表達出了古人悠悠不盡的思鄉感受。
但鄉愁對于步入現代化、工業化文明的人來說,則具有特別的意義,擁有最真切的感受——這是一種對已經逝去的文化歲月、生活方式的追憶、留戀和緬懷。人是一種文化的存在,而文化在特定的時空中展開,特定的文化形態一旦形成,便漸漸積淀成為一種文化記憶,這種文化記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的心理和行為,編織起人的文化成長之路,甚至伴隨人的一生揮之不去。人類生活步入現代化,但是人的文化記憶卻不能連根拔起。人的心靈不能簡單地被物所填充,更不能全心沉湎于物的世界而無法自拔。而鄉愁就是我們串聯起生命之流、體悟生活真實的最恰當方式。如果說傳統意義的鄉愁所指向的多是有限的鄉村場景、人物和故事的話,現代意義上的文化鄉愁的所指則是一種具有人文意味、歷史情懷的文化象征。
從這個意義來說,鄉愁產生于距離——這既是一種空間距離也是一種心理距離。人們常說“距離產生美”,鄉愁就是處在現代生活中的人們對于曾經活過的農業鄉村生活的一種顧盼。詩人北島的著名詩句“我們沒有失去記憶,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體現的便是對我們生命的安定之所、生命根基的找尋與眷戀。鄉愁所傳達的還是一種文化認同、文化歸屬。是一種民族文化的“集體的夢”“集體無意識”,它具有一種凝聚人心的作用。詩人余光中的《鄉愁》詩歌所表達的就是臺灣同胞期盼結束海峽兩岸人為阻隔、回到祖國大家庭的思鄉情懷。
當下的中國,鄉愁被重新喚起,并引起大家的心理共鳴。原因何在?筆者以為這折射了我們時代具有普遍性的社會問題一處于急劇社會轉型的中國,該如何守護我們的文化傳統并找到歸屬感?該如何建立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該如何撫平人們浮躁的心緒進而拉近現代都市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心理距離?告別鄉村生活,人們紛紛涌入城市,雖然人與人之間的空間距離拉近了,但是心理距離卻變遠了,然而生存環境的改變并沒有割斷我們的文化記憶,鄉愁常常能夠帶給人們最溫暖的擁抱與安慰。鄉愁不單單是對一個地方的懷舊,真正縈繞心頭的還是這個地方所承載的人與人之間的感情。
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鄉愁視為一種向后看的、消極的懷舊。莫如說,鄉愁是現代人對傳統的眷顧,是對本民族精神的依戀。記起“我從哪里來”,我們才能更真切地知道“我要到哪里去”。“文化身份”的確認是人的一個社會行為的基本要求,通過鄉愁,我們找到了自己的“身份”,也就找到了自我。在對鄉愁的回味中,感受到了本民族的文化體溫,感受到了生生不息的生命涌動,并漸漸涵養出我們走向未來的勇氣與信心。
(選自《光明日報》2014年2月13日第2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