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必須要有新一輪的歸鄉
十年砍柴(1971-)本名李勇,生于湖南省新邵縣,1993年畢業于蘭州大學中文系,知名專欄作家、文化評論家和網絡紅人。
城市化并不意味著鄉村的必然凋敝,城市完全有可能也有責任反哺鄉村。或者說,城市化背景下的城市與鄉村會產生一種基于生活水平和自由選擇上的平衡。今天,鄉村的凋敝來自政策上的失衡,處于被剝奪背景下的鄉村便不得不淪陷了。因此,如果以“鄉愁”的話題來審視現實,我們便會有更多的感慨和思考,“鄉愁”的內涵也就不會像鄒廣文的《鄉愁的文化表達》所歸納的那么簡單。
如今終于見到了遼闊大地,
站在芬芳的草原上我淚落如雨。
河水在傳唱著祖先的祝福,
保佑漂泊的孩子找到回家的路。
這是蒙古族詩人席慕蓉作詞的歌曲《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中的四句。思鄉,是人類社會最為古老的情感之一;歸鄉,也是千百年來人們獲得安寧與休憩的重要方式,對農耕文明早熟的中華民族來說,它幾乎是一種近似宗教的儀式。
自1978年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現代中國的城市化進程加速前行,越來越多的人離鄉,涌進城市謀生,短短的30余年,已有超過一半的國民長年居住在城市。而歸鄉,也導致中國大地上出現了大規模的人口定期遷徙——“春運”。為什么那么多人要耗費巨資、忍受艱辛,就為了回家過年?因為故鄉對中國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這一部分人,人數過億,是中國歷史上數量最為龐大的進城者群體,他們有故鄉,但多數會終老在他鄉,故鄉恐無收他們骸骨的地方了。而他們的孩子,則將成為完全在城市長大的一代人,則不知道歸鄉路指向何方。
將來的中國人還要“歸鄉”了么?這,真是個大問題。
近十年來,越來越多離鄉的進城者,回鄉后一次比一次失望。故鄉,已非記憶中那樣溫馨了,熟悉的長輩一個個凋零,一棟棟房子空空蕩蕩,無序的開發和污染吞噬著廣大鄉村。更令人憂心的是:鄉村已不是一個生態完整的社會了,常年只有最弱勢的兩類人:老人和小孩留守,靠打工的成年人寄錢回來維持生活,而代表都市文化的電視,也幾乎消滅了除打牌賭博之外其他傳統的鄉村娛樂方式。
鄉村凋敝了,甚至有許多離鄉的人說,誰的故鄉不淪陷?這種淪陷,不是外敵拿著刀槍明火執仗入侵導致的,而是以市場經濟為借口,城市對本來已處于弱勢的鄉村一次全方位的資源掠奪。
筆者曾經和吳思先生就此問題,在一個研討會上公開進行討論。對大批青壯年勞動力進城謀生、鄉村呈現出“空心化”“凋敝”的狀態,吳思先生說,這是中國城市化的必然,他認為,這種“凋敝”其實是中國經濟轉型、社會轉型一種值得肯定的現象。只有剩余勞動力從鄉村土地上轉移到城市的第二、第三產業,農業因此出現集約化耕作,中國的農村和農業才有出路。
應當說,吳思先生這番話體現了他一貫所持有的歷史學家的冷峻和理性,傳統農業社會聚族而居、雞鳴狗吠的“田園牧歌”景象,一定會隨著城鎮化的加速而消失。
但我略有不同的一點意見是:中國滯后的戶籍制度和土地制度改革,使附著在這兩大制度上的教育、醫療、養老等公共服務水平城鄉差別甚大,中國城市化進程中社會成本過高,生在農村的人承受了不應該承受的痛苦。
城市人口的比例急劇增加,城市成為全社會經濟的發動機,這當然是一個國家從農業社會向工商業社會轉型的必然。然而,在過去的三十余年中,這種人口、資源由鄉村向城市的轉移是不正常、不平等的。
最有創造力的年輕人進了城,他們充當都市社會的“腳手架”,但他們多數人的醫療、養老以及子女的教育,城市的管理者并不為之負責,而是將包袱扔給鄉村;在開發商的推土機下,鄉村的土地一點點被商品房和廠房吞噬。礦產、森林乃至水源,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在“交易自由”的幌子下被拿走……打個比喻,一個村有20戶人家,因城市化轉移走15戶人家,留下的5戶人家足以耕種留下的全部田地——這種鄉村人口的減少,并沒有導致鄉村喪失活力和生機,留下的仍然是一個完整生態的鄉村。而現狀則是:20戶中所有的壯勞力都進城打工了,他們未成年的孩子以及老人留在鄉村——事實上,這些年來,中國許多鄉村的田地是由日漸喪失勞動力的老人或者在城市無法謀生的弱勢者耕種的。
隨著中國傳統社會最后一批種田者老去,一個問題已經迫在眉睫:將來,誰來種地?耕種田地、生產糧食,已不再是改革之初,成為部分農民在城市無法生存而不得已的選擇,他們的兒孫,即便戶口還在鄉村,名下還有承包地和宅基地,也會滯留在城市成為流民而不愿回鄉耕作,因為他們已經喪失了耕作的意愿與能力。
辛卯年清明節,筆者返回湘中老家祭祖,所見所聞或許可看成中國鄉村的一種縮影。鄉村干部告訴我,現在老家清明節比春節還熱鬧。因為越來越多老家的人,其整個家庭已在城里生根發芽,無至親在老家,春節回來過節毫無意義,只有老人和孩子還留在鄉村的人才有回家過年的動力。而清明則不然,許多在廣東、湖南生活多年的成功者,因祖墳還在老家,紛紛開著私家車回來掃墓。
鄉村的活人世界,還不如死者的墳塋對進城者更有吸引力時,這顯然太不正常了。這一幕不能再延續下去,中國,必須要有新一輪的“歸鄉”。
這種“歸鄉”,不僅是在城市居民回鄉尋找精神上的慰藉,也是資本、人才以及有活力的文化的“歸鄉”,是通過一種長久的、穩定的制度安排,通過真正自由、平等的市場選擇,讓優質的資本和優秀的人才回歸鄉村,他們不但能有優于城市的經濟收益,在享受教育、醫療、文化等公共服務方面,和城市不會有太大的差距。我認為,這種制度設計,首先應在戶口制度和土地制度上有大的突破,使農民不但有遷徙的自由,也有處置自己土地的自由。
大約五年前,在一次聚會時我認識了碩士畢業不久的李英強,不久以后,這位鄉村長大的青年痛感鄉村文化的荒漠化,毅然告別都市,和妻子一起回到了故鄉,開辦了“立人鄉村圖書館”。不得不承認,今天的中國,能如此自覺選擇的畢竟是少數,因為資源的不均衡分布,使做出如此選擇的人要有著一種宗教情懷以及超乎眾人的毅力。比如,不到一年前,李英強的妻子即將分娩時,只能送進當地鎮衛生院,然后再轉到縣醫院。這個細節可看出優質資本和優秀人才“歸鄉”面臨的困境,他們可能要在相當的一段時間以犧牲自己和家庭成員的生活質量為代價。
我向“愁煩”,說了一聲再見
本打算,把她遠遠地撇在后邊
奈她綢繆纏綿,笑語歡,笑語歡
眷眷拳拳,情那樣重,心那樣堅
我想把她欺騙,她割斷牽連
啊?拋閃?她情那樣重,心那樣堅
這首濟慈的詩,19世紀英國作家哈代在其名作《歸鄉》開首引用它。書中的主人公克林·姚伯離開巴黎,回到愛頓荒原。他厭倦了都市的喧鬧,痛恨都市的不公平,決心用自己的理想和知識改變荒原上鄉親們的命運,然而故事以悲劇告終。他歸鄉后認識并結婚的妻子游苔絲,有一個“巴黎夢”,希望姚伯帶她逃離單調貧乏的鄉村,走進繁華熱鬧的都市。當姚伯讓她失望后,她選擇了和舊情人私奔,最后落水而亡。
只有當如愛頓荒原一樣的中國鄉野不但能留住姚伯這樣的理想主義者,也能留住游苔絲這樣的現實主義者,中國社會才會鋪就出一條寬闊的“歸鄉”之路。
(選自《中國周刊》2012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