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飛宇
社會學在中國的歷史并不算長,這當然與社會學起源晚近有關。社會學本身可以算是一門現代性的學問,它的出現已經是一種現代性現象,其研究的問題意識和領域,自然也都與現代社會相關。而在中國社會學領域內討論西學,所面臨的問題其實比較復雜:社會學這門學問本身就是從西方傳播過來的,那么在社會學的領域內,何謂中,何謂西?
對于這個問題的討論要回溯到何謂社會學的問題。一方面,我們固然可以在全世界的范圍內,發現關于社會學理論和社會學研究方法論的類似領域,例如經典三大家,例如社會科學的定量與定性研究方法的界定。然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同樣能在世界各地,都發現關于社會學何為的困惑和爭論。因為與其他學科相比,社會學是最強調“扎根”于具體現實的一門學問。沒有現實材料,沒有具體的時代和社會問題,也就不會有社會學的研究本身。具體到中國而言,從嚴復翻譯《群學肄言》引入社會學的初衷,到費孝通“志在富民”的理想,在近現代中國,早期社會學學者們的杰出工作已經對于這一“西學”之問題給出了最典型的回答:在中國,這門學問必須要有最根本的中國問題意識和最鮮明的中國經驗感。這是中國社會學早期傳統中最為珍貴之處。先賢們充分認識到,社會學的基本理論和研究方法固然都是外來的,而且社會學研究,正如其他學科一樣,也必然要保持著兼容并包的心胸,學習和借鑒西方文明中的杰出成果,然而具體到在中國進行社會學研究,其核心卻必須要是中國的問題意識與經驗感。在這一方面,從李景漢先生的“定縣調查”,到吳文藻先生有意識地培養中國社會學的人才并進行學科建設,到實踐的層面上梁漱溟先生和晏陽初先生所代表的鄉村建設運動,都是這種重要特征的具體體現。這一傳統在社會學恢復重建以后得到了繼承和發揚,并且已經成為今天中國社會學界所公認的最重要特征。這種“為己”的特征使得中國社會學界在面對中西問題時,有著鮮明的立場和態度。所以即便在面對西方的學術經典時,早期中國社會學家們的理解也都以鮮明的中國本土問題意識為出發點。以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為例,我們可以看到,費孝通先生曾在魁閣時期寫下了關于這本著作的長篇讀書筆記,而該讀書筆記的核心問題觀,則與費先生從一九三三年進入學術界以后所體現出來的問題觀如出一轍:關心在時代的劇烈變遷之際,一種有著悠久歷史與傳統的文化,如何才能與現代社會接軌,重塑其本身的社會平衡。這一態度所代表的中國社會學的典型傳統,在此后得到了明確的發揚。在八十年代,中國學界對于該書重新產生興趣,并且將其翻譯成中文的出發點也在于此。所以,中國的社會學界對于西方社會學經典和現代理論的選擇和閱讀,以及閱讀的出發點,或者說我們對于何種理論有共鳴有啟發,一方面固然是因為該作品談到了普遍的現代性問題,然而另一方面,我們的出發點卻也都是中國本土的問題,研究取向也一定會與中國的意義問題相關聯。
不過,這一傳統也有其局限之處。費老晚年在對于自己早年工作的反思中,就提出了他的遺憾,或者毋寧說這一社會學傳統需要進一步加強的地方。這一反思主要就在于:對于中國本土思想資源的傳承與重視并不充分,并且因此要予以加強。例如,在二○○三年的《試談擴展社會學的傳統界限》一文中,他甚至將中國傳統的理學視為當今中國社會學發展的關鍵所在。費孝通畢生的學術經歷堪稱中國社會學的代表。他早年受西方文化熏陶,并運用社區研究的方法扎根中國社會,然而在晚年的反思中,卻越來越強調中國本土的思想傳統與本土文化,乃至提出“文化自覺”這樣的概念,這無疑是對于中國社會學早期傳統之反思與突破的典型代表。
這一反思特別具有代表性。一方面是因為早年中國社會學家的思想資源,包括費孝通本人,大部分都來自西方,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是在試圖運用西方的理論和方法來研究中國;另一方面,在八十年代中國社會學重建之后,這一早期特征仍然存在,并且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時至今日,這一趨勢卻又有越來越狹隘,往往僅以美國社會學中最為形式化和最狹隘的那部分為準則,同時也存在著越來越走向極端化的趨勢。這一趨勢往往令我們無法認識到中國社會的真正實質。研究方法往往預設著方法論,方法論則預設著社會學是什么的假定,而這一假定又以對于社會和政治的理解為前提,所以僅以某種片面“科學的”方法論為圭臬,既無法讓我們真正認識到中國社會的面貌,也未免會令我們將中國社會中的實質部分,視為多余的、落后的、不規范的和需要淘汰的。這反而是不科學的。所以費孝通在晚年的這一反思,對于今天中國社會學的發展尤其具有針對性,不啻為洪鐘大呂,有振聾發聵之效。
總之,雖然社會學本身是一門外來的學問,然而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無法在中國傳統的學問之中找到它的思想資源與研究方法。中國的社會學如果要獲得持久的內在動力和長足的發展,就必須要做到在開放胸懷、兼容并包的同時,與本土傳統有著實質性的傳承關系。這一傳承關系既體現在治學態度和治學理念方面,也體現在問題意識、理論資源與治學方法上面。尤其是在今天,國內社會學的建設如果僅僅強調方法取向和國際化取向,例如僅僅強調英文寫作和發表,僅僅強調純粹的職業取向和規范制度建設,而沒有對于中西問題的深刻反思,沒有對于本土資源(無論是學術傳統資源還是社會資源)的學習和滋養,不僅無法實現學科的發展,甚至這門學科本身都會面臨著生存的危機,更不必談繼承、建立和發揚中國本土的學術傳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