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湄
經史之學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主脈”,這是中國文化的“大傳統”所在。講中國傳統史學,不能脫離經學來講,正如講中國經學不能脫離史學傳統一樣。自司馬遷繼孔子《春秋》事業而作《史記》,中國史學建立起自己的傳統,“故志新乘所由繩繩靡絕”,這一史學傳統非常有意識地構建了一種歷史連續性,那種把所有的遭遇、突變、事件最后都擰成一股繩的連續性,在這樣的歷史書寫中,歷史不再是事實及其聯系本身,而成了“道”,“天不變,道亦不變”。這樣的經史之學,使得“統”的觀念(“正統”“大一統”“道統”)成為中國文化內在自我意識最核心的部分。
二十世紀初以來的中國新史學運動,本質上是要破除、推翻這樣一種歷史連續性,或者說歷史通則,也就是“道”,而要建立新的合于時適于世的“道”。所以晚清新史學的倡導者都打算寫一部新的中國通史,這和“五四”以后新史學主流即科學的歷史考據學是不同的。六七十年代一些重要的西方史家批評中國史學,說得很深刻,如英國浦郎穆(J.H. Plumb)說,他意識到中國傳統史學里面有著一種歷史通則,但那完全是特殊的,很難了解。而二十世紀以來中國史學則致力于攫取西方的通則,以應用于中國材料。他說:“一旦舊的通則被取代了,中國歷史就碎尸萬段了?!比绱苏f來,中國新史學建立之初,已經趕上了史學“碎片化”的潮流。
十九世紀以來西方現代史學的建立,首先是一種科學的史料批判方法的建立:要不斷擴大材料范圍,要使用第一手材料與經過整理的傳世文獻互相考辨,正如傅斯年的名文《史語所之旨趣》所論述。但這個方法背后有一種精神和旨趣,即以上述方法為途徑來無情地質詢原有的歷史敘述,并謀求建立新的歷史敘述。西方的歷史通則,是經過“新材料”和“通則”之間反復辯難而得出的精確產品?,F代史學的成立意味著,在西方,“歷史”作為被建構的知識體系必須不斷經受質疑、批評和重建。中國新史學建立已有百余年,擴大和考辨歷史資料的方法已經精熟,但是,要在歷史通則和新資料之間建立一種辯難關系的觀念似乎并沒有成為常識,中國史學界流行的還是將“理論”與“實證”二元對立的觀念。我更沒有自信說,中國現代史學已經建立起歷史通則和新材料之間的辯證關系,而不是仍處于應用西方歷史通則于中國資料的境界??v觀日本、歐美史學界,尤其是日本的“東洋史”研究,細部實證研究往往與宏觀理論建構相配合而進行,嚴耕望曾說,日本的中國史研究善于在有關國計民生的大問題上下細密功夫。而且,日本的“東洋史”研究還有學派之爭,比如“京都學派”與“東京學派”之爭,這就是說,存在著相互競爭的對歷史的宏觀理論建構。這本來是現代史學發展應有的辯證道路。但是,反觀當前中國史學界,卻殊乏對本國歷史進行宏觀理論架構的意愿和能力,更看不見什么學派之爭。近年來,風行中國讀書界的是日本講談社的中國斷代史系列,又有“哈佛中國史系列”,皆由正在活躍的權威學者撰寫,綜合最新研究成果,觀點新鮮,論述生動。也就是說,當代中國讀者正在接受的,主要是日本、歐美學界的中國史觀。而中國學者自己撰寫的中國斷代史系列,比較通行的仍然只有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十五種,都是學界老輩所撰,雖然經典,但觀點和材料都顯得陳舊,仍然以“五種生產方式說”作為架構中國史的基本理論。對比之下,中國現代史學的發展是有些不正常的,也就是說,中國的新史學,至今為止,也沒有使“中國歷史”成為不斷進行自我批評和重建的知識體系。
我們這一代學者,八十年代中后期上大學,九十年代中后期進入學術崗位,選擇做中國歷史和文化的研究,心中隱隱有一種超越專業本身的思想追求,那就是在革命之后主體性地重建中國歷史的連續性,重建“傳統”。可就在這個時候,后現代來了,全球史也來了。全球史對破壞西方中心的世界史敘事是很有力的,但與后現代一樣,它標榜“去中心”“去主體”,反對任何同質性、統一性的歷史敘事和文化觀念。這使得我們的目標一下子就又落后了。可問題是,那種破壞一切中心、打散一切主體的力量仍然來自西方,那個位置仍然是西方!若只有西方人在探索世界史,連中國人也在用西方人的方式來探索自己的歷史,能有真正的世界史即全球史嗎?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史學總的發展方向是與國際學術前沿接軌,其結果卻不免成為西方漢學主要是戰后美國中國學的一部分。有學者批評說,這樣的學術移植使得人家的問題成了我們的問題,而不能面對中國歷史、現實的真問題。實際上更嚴重的問題是,我們沒有對西方漢學的種種觀念前提進行更根本的質詢。當我們也按照西方人的方式來看中國歷史的時候,中國的歷史對于西方來說,無法構成一種真正不同的“過去”。其實所謂“新清史”在西方學界本無太大影響,它所持的對中國史的基本看法與西方學界的主流意見并沒有什么不同,但在中國學界卻產生這么大的反響和爭論,它意味著,西方的中國史觀與中國文化的內在自我意識—由中國史學傳統所建構的中國歷史的連續性觀念,發生了更正面更大范圍的沖突,這才是真正不同的“過去”相互接觸和競爭的開始。
如果說西方是一座輝煌的殿堂,那只有建立起其他的輝煌殿堂,才能使之真正的相對化。否則,后現代、全球史式的自我破壞和解構也仍然是自我中心的。
中國現代史學尚需積累那種系統的具有虛構性質的歷史敘述,在某種意義上回歸傳統經史之學,重建一種能不斷自我批評和發現的歷史連續性,唯有如此,才能成就一個彼此相對化的世界,才能有真正的“全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