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藝術家的楊曉陽,多在群展中推出自己寫意變形的水墨畫,但是他多年來并沒有舉辦過個人展覽,美術界大都不了解他的真實創作軌跡。所以這些年來,業界總是有對他的質疑和批評,甚至認為他“不會畫畫”,對于這樣的評價,楊曉陽態度坦然,并未公開回應過。
以“絲綢之路”命名的楊曉陽大型個展于2016年10月29日在中國美術館開幕,展出了他從早年寫實至今的350幅繪畫。當部分作品發布之后,不少人感嘆其速寫、素描和寫實繪畫的精湛,這似乎是對坊間傳聞和質疑的最好回應,當然這也是楊曉陽30年來首次向美術界和大眾匯報他的藝術之路。 2017年5月27日,端午節前夕,“絲綢之路——從寫實到寫意”楊曉陽美術作品暨創作文獻展來到重慶,身為巴渝之源,兩江交錯、如詩如畫的“山城”迎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藝術大賞。
“絲綢之路——從寫實到寫意”主題畫展是楊曉陽30多年來圍繞“北方絲綢之路”實地行走、考察、探索和創新的藝術成果集中展示。1985年,楊曉陽騎著自行車,開啟的是一個在當下看來最為熱點的藝術創作主題——絲綢之路。而在當時新思潮占據年輕人主流思想的時代,這樣的主題無人問津,至今已30年。
“三十年,好像陰差陽錯是一個很重要的數字,我們常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三十年總是一個周期,現在的氣象學家也說地球氣候的變化,三十年是一個周期;美術界的學術探討,這三十年也是變化非常大的三十年;之于我而言,畫絲綢之路三十年,完成學業工作至今也恰好三十年。”展覽前夕的訪問,楊曉陽面對雅昌藝術網侃侃而談,講述了他的成長歷程、創作習慣和一個真實的院長身份。
成長于傳統
1958年出生于古都長安,名門世家。中醫、美術、文物——楊曉陽總結他的童年,就是泡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這一地域是黃河文化的發祥地,充滿了平實與安寧,從這里走出來的楊曉陽,體高、臉大、濃眉,很多人說他不像正宗的漢族人,但他的做事風格和講話語氣卻充滿了西北人的踏實與厚重。
從小跟太爺爺生活在一起,所以他如今很多習慣都受到太爺爺的影響。太爺爺是陜西當地有名的老中醫,“曾經在周總理搶救中醫的范圍之內,身邊有十幾個助手,總結他的醫道。”楊曉陽最開始記憶中的太爺爺就已經七八十歲了,國學基礎深厚,博通經史。

“我不會認字的時候我就開始寫字,我拿著毛筆在那兒瞎畫,隨便畫一下他說一,胡亂畫一個叉,他說十,我就知道原來寫字認字這么簡單,其實就開始寫了。因為我太爺爺是中醫,他經常筆墨在那兒伺候著,他上廁所我就給他胡畫,小孩搗亂,一般大人就要訓斥一頓趕走,他不,他老遠看你在那兒畫,他看你畫一道說是一,沒有批評,受到鼓勵就亂畫,接著加一道,畫一個叉他就說十,這樣就開始寫了,我從兩歲就拿毛筆,一直寫到現在。”
太爺爺喜歡讀書,讀的書不多,但很精,反復的讀。“有人說,你要注意那種只讀一本書的人,我太爺爺就是這種人。”楊曉陽覺得自己如今的閱讀習慣都來自于太爺爺,也造就了他在工作之外隨時都在看書的習慣,從小跟著太爺爺讀《老子》,以至于后來一本《老子》在他的枕邊一放就是九年,所以他總是在諸多講座發言中講“道”,推崇中國傳統精神。“過去說不要躺著看書、臥著看書,不要在公共汽車上看書,我好像相反,每天不看書就睡不著覺,汽車在沙漠上開我照看,顛簸的面包車上我看書寫字,很多文章都是在飛機上寫的。”繁雜的行政工作之外,畫畫、讀書、寫字,對于楊曉陽來說只能借助早晚和零碎的時間。
父親楊建果,呂斯百的學生,油畫專業科班出身,古建筑研究專家,詩書畫兼擅。早年就讀于西北師范學院,當時的班主任就是呂斯百,還曾經協助美學家洪毅然先生總結美學與理論。“我父親是80歲的時候才辦第一個展覽,名字叫作‘平常狀態,其實這就是他的生活態度,不求名不求利,畫畫也不愛參加展覽。”父親的生活態度也是全家的生活態度。
陜西是文物大省,母親則是陜西的文物干部,所以楊曉陽又對陜西的歷史和考古再熟悉不過。“從小就跟著我母親的單位待在考古現場,看著他們鑒別古代文物,就像一個寶塔要移走,我也去參與拍照、登記、分類,搬移,最后再在新的地方恢復寶塔,這些工作我都做過。”
即使這已經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發生在西安的故事,楊曉陽所勾勒出的依然是典型的傳統文人式的家庭教育,即使父親是畫油畫的,但在學油畫之前,也經歷了多年的中國畫訓練。成長在70、80年代的年輕人,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受到西方思潮影響的叛逆一代,但是楊曉陽很樂意接受自己家庭的氛圍:“你在這個家庭出生、成長,你就帶有這樣的痕跡,我在中國生出來我代表的就是中國文化。”深厚的家學傳統和陜西這片厚重的土地的滋養,就是楊曉陽成長底色。
騎車重走絲綢之路
三十年來,楊曉陽的繪畫從寫實到寫意,即使受到質疑他也一直在堅持。而這三十年來,對于他而言沒有變的就是在一直堅持對絲綢之路主題的描繪。
如今再談及為何會選擇絲綢之路時,他這并不是偶然想到的:“我就生長在絲綢之路的起點上,自然而然的就接受到這樣的營養,絲路的概念對于我而言就像是與生俱來的一樣。不止是我,所有的西安人對絲綢之路都是非常熟悉的,它就流淌在我們西安人的血液里,所有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都是絲綢之路發展而來的。劉曦林先生曾經開玩笑的問我是不是西域人、波斯人,他說老畫家哈孜·艾買提也戲言說:正式宣布楊曉陽是維吾爾人。我說是,我同意。”
回到文章開頭,1985年的楊曉陽是騎著自行車踏上的這條路,從最開始的七個人一起,最后走到兩個人。
“那年7月10日,我們從西安出發,11月10日從新疆返回,整整四個月的時間。”在楊曉陽的回憶中,可能是由于年輕氣盛,無所畏懼,才能走完這一條路。“由于河西走廊白天的太陽太曬,濕度指數是0,走不成,我們經常是整夜整夜的走夜路。”幸運的是,同行之人中有一位家里是軍方,所以他們攜帶的是軍用地圖,靠著一張軍用地圖,騎行了四個月。“其中艱難險阻,現在想想都后怕,記得還有那種情況,感覺天還沒有完全黑就慢慢亮了,卻越走越亮,我跟哥們問說,天怎么是亮的?”他開玩笑的說,“如果要寫回憶錄,把當年途中遇到的細節寫出來,嚇唬人是隨便的。”
“而且在河西走廊,我說那里是舉目四望,每個方向都望一望,四個方向都是一條線,只有一條天際線。在這種天地人的關系中間,人特別渺小。我想,我們絲綢之路上世世代代不知道多少人走過去,都跟一個小小的沙粒一樣,一場風過去埋掉就完了。真的是一場風過去,一個沙丘就會移動很遠。當時偶然間就會想到,我們算什么?就像歷史的變遷,有多少東西值得記載在其中呢?當時就覺得很多事情無所謂了。”
“有一次我們經過一個農場,農場主告訴我們說,你們不能走,我們農場里的羊昨天被狼咬死了幾十只。他說你們兩個人能在這里騎過去嗎?我說應該可以吧,就這樣過去了,也沒有遇到狼。”他又開玩笑說:“如果現在再遇到這樣的情景我是不會過去的,黨培養我們不容易的!”但是當時走在沙漠里,他就覺得自己是一顆沙粒,不算什么。
最后一段路,楊曉陽在新疆賣了自行車,買皮衣御寒,方才得以冒大雪返回。四個月的行走,正是他三十年創作的源泉。三十年來,楊曉陽又不斷踏上絲綢之路的其他國家,繼續他的絲綢之路行走和創作。
1993年至1996年,楊曉陽為八達嶺的長城博物館繪制了一幅64米長的主題繪畫《絲綢之路》,這件作品繪制結束之后就掛在了博物館里,直到這次大型個展的舉辦才得以重新拍攝獲得大尺寸圖像。這幅畫上,他畫了400多個人物,而其實隱含著縱橫兩條線索的融合,橫向描繪的是從長安到羅馬,縱向的線索則是上下五千年。橫向的線索主要畫的是絲綢之路的故事、風土人情和重要節點;從紅色到藍色,紅色是東方的中國,黃色則是黃河文化、中原文化,藍的是海洋文化,逐漸的從東方走到黃河文化、走到草原、沙漠,再走向海洋。
談及創作思考,楊曉陽說這條橫向線索遵循的是自己間接的導師王子云先生的一本書《從長安到羅馬》,王子云先生是民國政府任命的西部考察團的團長,他在法國看到了中國流失到法國的敦煌的文獻,毅然回到國內,致函重慶教育部,建議成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從長安到羅馬》是先生諸多著作中的一本。
如果說橫向的這條線索能夠有所遵循的話,那縱向的線索卻是看不見摸不著的,從盤古開天地到現代的文化,只有少數的文獻資料作為參考,“所以這個時候我的繪畫已經開始發生了變化,那就是從寫實主義到浪漫主義——寫意。”
如今,已近耳順之年的楊曉陽要推出自己的首次個展,這是他第一次認真梳理三十年來的創作,學生讓他回憶此前畫過的重要作品,很多他早已忘記的才慢慢被回憶,包括曾經為人民大會堂、全國政協、長城博物館、軍事博物館等地創作的巨幅作品,畫完之后就放在各處,沒有發表過,很多都忘記了,而這次被重新找回的時候,他連自己都感嘆說:“看來我是經常為人民服務,很少宣傳自己啊!”
“為人民服務”和“國家民族的命運”這樣的集體主義觀念,在今天的80后看來或許并不以為然,但是在楊曉陽以及他這一代人看來,卻是一種信念。就連自己的首次個展,直接起因都是國家“一帶一路戰略”之下“絲綢之路國際美術工程”,因為這一美術工程楊曉陽才把以前畫過的關于絲綢之路的資料梳理一下,梳理的過程中才發現原來這些年的創作非常系統,不同階段也很清晰,于是他把這個展覽定位為“絲綢之路國際美術工程”之下中國國家畫院學科帶頭人的階段性工作匯報。
作為院長的楊曉陽
楊曉陽說,從小成長的環境讓他從一開始就認為自己就該成為一個畫家,家里人也希望他成為畫家,沒有想到會像現在這樣藝術創作與行政工作“雙肩挑”。
“研究生畢業之后,我在系里是青年老師,很多學生工作系里就安排給我去做,或許是因為勤快,有人就說:‘我看這個楊曉陽想當系主任。現在30年之后,我心里再想,我當時心里絕無此想法,從一個傳統家庭氛圍里走出來,君臣父子觀念很強,所以有人這么說,我的心里就很不舒服。當時劉文西老師從系主任成為副院長,他的夫人陳光健老師成為系主任,遇到了出國的事情同時她說一家都做行政工作太辛苦了,就主動退下去了,于是原來的副系主任成為系主任,還需要再民主選舉出一位副系主任。當時我就為了回避有人說過我的那句話,我跑掉了,我跑到陜西韓城司馬遷的故里禹門口,黃河到了禹門口這里變得很窄,當時在那里新建了個建筑,讓我去畫一張壁畫,到現在為止那張壁畫還是我30年前畫了個半截,沒畫完,就被學校召回去,回去之后告訴我說選舉讓我做系副主任,什么都不用解釋,趕緊去報道準備上任。”這就是他在行政工作上的開端,楊曉陽說,現在回想起來,可能也是學畫早、出道早,學什么成什么,也就練成了個“雙肩挑”。
1994年出任西安美術學院副院長,1995年主持全院工作,1997年任西安美術學院院長。逐漸成熟和強大起來的楊曉陽遇上了一個時代,那就是從1999年國家實施的高校擴招,得以讓他大刀闊斧進行改革,他的敢作敢為遠近聞名。作為教育部的試點,楊曉陽率先主持了西安美術學院的擴招,這在美術學院的改革里是名列前茅的,影響了整個中國的美術教育。
當然,對于美術學院的改革,楊曉陽并非盲目為之,而是提出了“大美術、大美院、大寫意”的概念。“大美術的概念就是眼目所及無非美術,就是我們看到的東西都跟美術有關系,就像一棟房子、一個杯子、一個書架、一個紐扣都需要美術家來設計。”一切看得見、摸得著的都是美術,叫大美術;社會需要人才,美術學院要辦大,才能適應改革開放的需求,這是大美院;還需要中國精神,就是大寫意;形式、內容和精神,這三個是一個體系,他在美術學院的時候不遺余力的推動這三大理念。
楊曉陽坦言,這樣的改革同樣也受到了很多質疑,認為擴招之后人數增多了,但是質量降低了。對于這一點楊曉陽就像堅信他的藝術一樣堅信改革的正確:“本來美院招200人,我招了1000人,這200人還在里面,原來沒有機會的1000個人也得到了機會。”
今年已經是楊曉陽調任國家畫院的第八個年頭,到這里之后,他又提出了“大美為真”,這是對中國美術最高目標的探索。提出這樣的院訓,他認為國家畫院要有國家擔當,不能只是考慮到每個畫家的個性,要考慮到國家、民族、歷史、天地、自然、生存環境,現在全世界都重視環境,那么重視生態、重視環境,其實古人的思想是最先進的,天人合一是一個永久的主題。
在擔任院長的同時依然帶學生,至今已經帶了三年高研班,楊曉陽在教學中提出新的教學創作理念:“題材模糊化,主題多義化,造型意象化,章法多維化,用筆的書法化。”在這里,他依然反對藝術的流行樣式,“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他希望教出來的學生是一人一品,自己不重復老師,他也要求學生不照著自己畫,“照我畫就不及格”。
在畫院的行政事務上,楊曉陽則找到了自己的同道。“我們國家畫院的班子很團結,大家也都很信任我,有事情商量我說個什么,大家覺得不行也就直說,說行立刻決定,能辦的事情立刻辦,不要拖。”楊曉陽坦言,73個人的團隊在這幾年里靠的都是科學的用人辦法,才能完成畫院的日常工作、展覽展出、學術活動,并完成國家交給的工作與作品上交,同時畫院還擔任著每年國家領導人出訪、接待的贈予禮品的創作。
“除此之外,我們每年也去扶貧,去年我們去廣西山溝里,把一個快要塌了的村子70戶整體搬遷到附近的平地上蓋新村。我們在延安領了500個小孩兒,他們中學以前的所有費用都是我們出,我們還在那里包了一座山來綠化,所有中國畫院的畫家都要栽樹,這些都是我們自籌資金。所有這些工作完成之后,我們還要每年為國家畫院的畫庫上交創作。” 所以,工作日的楊曉陽每天早上到單位開始,經常忙半夜兩三點才從辦公室離開。
撰寫自己個展的后記,楊曉陽同樣是夜間于畫院荷園,感慨油然而生。他回想自己從生在十三代王朝的古都長安來到中國國家畫院,自敘經歷了“三十功過塵與土”,如今終于將三十年的所見、所聞、所想、所畫匯集如斯,匯報給大家。就如他自己的感慨,這個曾經認定了畫畫的楊曉陽,如今畫畫對于他來說,卻成了繁忙過后“三更燈火五更雞”和出差途中的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