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之城

老四

白天你是一只奔跑的山羊，夜晚生產故事。“這是一個不夜之城，夜晚燈火輝煌，卻暗藏危險。希望你能聽從我的勸告，當十二點鐘聲響起時，請不要在街上逗留。”——希望你能聽從我的勸告，當十二點鐘聲響起時，請走到大街上，去體驗故事在身邊流淌的快感。

城市為文明貢獻了夜晚，夜晚的開放程度也成為城市的標志。《深夜食堂》的話題還在延續，二流復制品掩蓋不了人們對這一意象的向往。城市的夜晚，外溢的青春開始泛出柔光。

濟南府的深夜食堂

這是一間營業時間從午夜十二點到早上七點的特殊食堂。這里的老板，不太愛說話，卻總叫人吃得熱淚盈眶。在這里，自卑的舞蹈演員偶遇隱退多年舞界前輩；輕言絕交的閨蜜因為吃到共同喜愛的美食，重歸于好；絕癥患者遇到同病相憐的女孩……食物、故事、真情，眼下，中國版電視劇《深夜食堂》開始了。

可惜，這里沒有大排檔，沒有燒烤攤，沒有煙熏火燎的人間市井，只有逼仄空間里的男男女女，像是花瓶里裝的一抹夜色。

胡同深處樸素的飯店

一個靠窗的安全座位

不高興的時候就來這里

緩緩沉入內心的湖底

仿佛聽到這首綿柔的歌。在夜晚，濟南逐漸安靜下來。我們做完新的一期周刊，下了班，走進大明湖畔巨大的夜色里。攔一輛出租車，朝城市的東方進發。和平路的盡頭，高架橋下，有一家166涮肚。

深夜，小店的生意慢慢火了起來。

潛藏在城市各個角落的年輕人蘇醒了，一桌桌年輕人，抽煙喝酒，互相叫嚷。夜晚在人群中被稀釋。那些十二點、凌晨一點、兩點、三點下班的人們，無論什么時候走進這里，都會被人山人海的氛圍吸引。

網上有人總結了“濟南人的深夜食堂”：位于縣西巷的青山六本目酒屋，是濟南唯一一家可以吃到藍鰭金槍魚的地方；花園路的鼎鮮海鮮音樂餐廳，是一家融合多種元素的餐廳，海鮮、音樂、酒；佛山街的嗨店，烤串和啤酒，配得上濟南“串都”的美稱；明湖北路的高第街56號餐廳，正宗香港味道，讓你在濟南就能對香港美味觸手可及；還有老金燒烤，被稱為濟南夜宵界的扛把子。

其實，要說濟南曾經最火爆的深夜食堂，還要數“朝南大酒店”——一夜朝南，超級大排檔，曾是這座城市夜晚的標志。那時候的朝山街南口，110張桌子排列得錯落有致，老板阿濱每天晚上8點出攤，工作至凌晨4點收工。在這8個小時里，他和另外7名廚師要做至少1200道菜。

夜晚無限落寞，一排排的食客坐在他們的人生中。這樣的故事經常見諸報端：王昊出差到濟南，他對這座城市并不陌生，大學四年、工作一年，如果不是與前女友分手，也許他這輩子都不會離開。過去的女友已嫁做人妻，朝南還在這里，寒來暑往不曾離開。“那時在山大上學，從后門出來就是朝南，所以有很多回憶在這里安放。”

報紙上還有一段：命運批量生產憂傷，但也有與之抗衡的快樂與幸福。昨天是依依與男友相識一周年，而朝南大酒店就是兩人初識的地方。“那天看到覺得很帥，加上喝了點酒，就主動要了他的手機號，沒想到竟然在一起了。”

可惜，如今的城市夜晚不再豪放，街頭影影綽綽的行人，將這個夏天打扮成了害羞的小姑娘。

自從《新周刊》為濟南定調“鈍感之城”后，為濟南命名就成為一種“時髦”。比如北京某周刊說濟南是“憨城”，卻又“假惺惺”為濟南叫好：“笨笨的濟南，慢慢的濟南，沒能快速商業化，這或許是清泉、老巷之大幸。老天保佑，濟南要是成了麗江，老泉城人可就慘了。”

當地媒體也為濟南的夜晚叫屈：“火熱的大濟南 冷清的酒吧業”，要知道，衡量一個城市夜晚文明程度的很大一個指標就是酒吧業的發達程度。在北京、上海、成都這些以夜生活聞名的城市，酒吧往往成為一種標志。

2015年初，泉城公園酒吧一條街關門之后不久，濟南人“擼串”一天吃掉7.2噸羊肉的新聞恰巧曝出，濟南人不好酒吧好“擼串”的討論也隨之而來。于是，濟南又獲得了一個稱呼：“串都”。

說起“擼串”，不少人的第一反應就是吃羊肉串，作為燒烤食品的主力軍，羊肉可以說是“擼串”界當之無愧的第一名。而隨著燒烤食材的不斷豐富，大眾的口味也在不斷變化，那么除了羊肉串之外，濟南人還愛點些什么呢？有調查顯示，“蒜瓣肉”是濟南人在燒烤攤上最愛點的菜品。

此外，在“擼串”這件事兒上也存在著男女有別。女士最愛點的菜品是雞翅和魚類，其中馬步魚、黃花魚以及蝦都是上桌的“常客”。而男士點的比較多的則是白腰。

在什么河岸，你最寂寞？

對夜晚的恐懼，使人類不斷將文明向前超越。

夜晚催生了人類的躁動，也催生了偉大的思想。藝術家白天是工匠，晚上是天使。那些改變人類命運的想法，在夜晚靈光乍現。法拉第鼓搗出了電磁感應發出了電，愛迪生折騰出了電燈來照亮夜空。世界似乎可以變得永遠明亮，但是他們卻忘記了光暗的對立，有了光明就必然會有黑暗。就算以現在電燈的廉價普及，在全球各個角落依然看不到光，偷盜、搶劫、殺人，諸如此類齷齪的勾當每天都會不斷上演。夜晚激發了人類心中最原始的暴力與沖動，這并不是現代科技產物，人類文明于浩瀚的夜空中，就如同一點螢火，微不足道。

康德說，“世界上有兩件東西能夠深深地震撼人類的心靈，一件是我們心中崇高的道德準則，另一件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在波德萊爾那里，黑夜被裝點上了深沉的修飾，“我愛你如愛黑夜的天空”，看似輕松，對愛情的追逐，“就像一群蛆蟲圍住一具尸體”。黑夜成為向死亡和愛情發出最后通牒的絕佳方式。

由艾略特到北島，黑夜從野性的騎士轉化為束縛自由的敵人。幾百年的天空一成不變，人類依舊精神困頓，在救贖的路上摸爬滾打。更多的人看不到星星，看不到月亮，甚至也看不到黑夜。

海子寫了一首《夜晚，親愛的朋友》：“在什么河岸，你最寂寞/搬進了空蕩的房屋，你最寂寞，點亮燈火”。寂寞又歡快，充滿了昂揚的熱情，就像他的死——死之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面對死亡的溫情，顯得那么絕望。我拒絕一切關于大海和春天的追捧——那是海子熱戀的墳墓，而非房地產廣告里的一統江湖。

夜里，一個女人懷抱幼兒，跪在路邊乞討。孩子睡著了，女人滿臉寒霜。我走上前，問她這個孩子是你的孩子嗎？女人不理我，繼續向我要錢。我掏出手機報警，女人抱著孩子跑遠了。警察后來四處巡視，沒有找到這個女人，和那個身份可疑的孩子。

老城區，壽佛樓后街，古老的戲臺早已荒廢，一只野貓跳出來，站在臺上獨自表演。隔壁呂祖廟里，寂靜如一彎月亮。成百上千只野貓同時開始嘶喊，像掌聲，像舞臺上的大軍正在集結。

深夜穿城而過，許多時候，我從二環南奔向北園大街，從二環西路去往高新區，從回民小區的大排檔出來，回到久違的華信路，城市睡著了，我醒了。“醉酒后，我成了一把刀子，切開這座城，文化西路、護城河、老東門、花園路、洪家樓，自西向東，城分南北。我的刃是赤道，去過的所有人生，安居在不同的半球，辜負的好人被我洞穿。自從向生活投降，我這把刀，只剩下鋒利的外殼，內里已潰爛，刺不進一個惡棍的懷里，像今夜，我無能為力，只好眼睜睜看著城市被我逼迫，樓宇紛紛投降，投入窟窿，我成了腐敗者的門童。”

穿行在不同城市的夜晚，又是一種更神奇的感覺。有一次，我在重慶南岸喝酒唱歌，到了很晚。外面下起了雨，城市被水包圍。凌晨，打車回觀音橋的賓館。出租車穿越長江，穿越渝中半島，穿越嘉陵江，雨水拍打著車窗，霓虹燈此起彼伏，橋下的江水靜靜流淌。一座風雨飄搖的城市，因為夜里的一場雨而變得不同。

小說必須到了夜晚才能抵達高潮，電影必須在星光下拼湊完美的情節，一個人必須與夜晚相伴，才能找到自己的歸屬。

可憐的田小娥在夜里被鹿三在胸口插了一把尖刀；殺人犯林沖風雪山神廟；賈寶玉在夢里和秦可卿做羞羞的事；那些無處不在的夜晚，成為馬孔多小鎮上的夢魘；李云龍新婚之夜媳婦被日軍特種兵搶走，憤而決定攻打平安縣城，整個戰爭局面因此而轉折……

沒有夜晚，人類會何其蒼白——喪失的不止一半，甚至會喪失百分之九十的激情、百分之九十的命運、百分之九十的世界觀。那些燒烤攤、酒吧、料理店，以吃為中心的夜晚呈現出尋常樣貌，思考同時開始，一個個不眠之夜，一個個想法跟隨這座城市，向不遠的黎明一路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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