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啟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社區”和“社區工作”被重新發現,圍繞社區,以社區為陣地和主題的各種概念相繼出現。這其中比較顯著的有“社區發展”、“社區建設”、“社區治理”和“社區營造”。這些概念背后有著何種語境和側重點呢?
一、從社區發展到社區治理的概念脈絡
第一,“社區-發展”,這一概念由美國社會學家F ?法林頓于1915年率先提出,幾經修正,是指“社區居民在政府機構的指導和支持下,依靠本社區的力量,改善社區經濟、社會、文化狀況,解決社區共同問題,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和促進社會協調發展的過程。”這一概念的基礎是工業化以來的發展理論,在發展的概念框架下,將發展的理念帶入社區,主要強調政府機構對社會乃至社區的福利擔當。
第二,“社區-建設”,是指“在黨和政府的領導下,依靠社會力量,利用社會資源,強化社區功能,完善社區服務,解決社區問題,促進社區政治、經濟、文化、環境協調和健康發展,不斷提高社區成員的生活水平和生活質量的過程。”在我國,1986年民政部“社區”這一概念引入政策文件中,90年代“社區建設”的概念引入政府文件,當然,當時的社區建設主要是指“城市社區建設”,伴隨著的是從計劃經濟到市場經濟轉型中從單位到社區的轉變。深化國有企業改革之后,單位制逐步式微,原先有單位辦社區的模式無人托底,許多社會問題產生于管理真空和建設落后的“社區”之中,“社區建設”于是應運而生。社區建設在很大程度上就對應“community building”。加之中國又處在加速城市化過程中,拆建問題一時間成為最為普遍的問題,我們所看到的社區建設往往與城市擴張和非農人口轉移轉化相伴隨。
第三,“社區-治理”,是指“政府、社區組織、居民及轄區單位、營利組織、非營利組織等基于市場原則、公共利益和社區認同,協調合作,有效供給社區公共物品,滿足社區需求,優化社區秩序的過程與機制。”英文對照詞為“Community governance”,也翻譯為“社區管理”,只不過不同的是,這其中有在近十年來對“社會管理”和“社會治理”的政治轉向,在此不贅述。社區治理是社會治理理論在社區層面的應用,多元主體、協同治理等是其核心要義。
二、社區營造的概念與實質
“社區-營造”,是指“從社區生活出發,集合各種社會力量與資源,通過社區中人的動員和行動,社區完成自組織、自治理和自發展的過程。”這一詞其實也是是由“community building”和“community construction”翻譯而來,時至今日,有人仍然對于“社區營造”起于何處而爭論不下。就構詞而言,漢語“社區營造”這一表述最早起于日本,后來傳至我國臺灣地區。臺灣地區又提出“社區總體營造”的概念, 而美國的“community building”和“community construction”則在實踐上又早于日本。因此,就漢語詞源而言,來自于日本,盛行于臺灣是沒錯的,但就英文詞源或者實踐而論,則美國可能更早。之所以尋找其漢語詞源,因為目前中國大陸“社區營造”實踐的模板和參照系更多的是臺灣地區,也因為日本和臺灣地區在其“社區營造”過程中加入了東亞政治文化特色內涵,主要是基于集體主義和文化認同的社會生活的再造,在詞源和實踐上更親近些。從構詞的角度來看,“營造”一詞在日本的主要意義為“建造,土木建造工事”和“計劃造林,營造自然環境”等,而漢語“營造”一詞,現代很少單獨用到,作為合成詞用時往往作為動詞使用,比如“營造環境”、“營造氛圍”等,宋朝時的《營造法式》為建筑設計學的別稱,民國時期有梁思成參與過的“營造學社”,從事古代建筑實例的調查、研究和測繪,以及文獻資料搜集、整理和研究。因此可以看出,“營造”一詞在漢語中主要是指建筑建造的意思。如果用漢語直接翻譯“community building”和“community construction”,也就是“社區建設”或“社區建造”,而無論如何也不會翻譯成“社區營造”,除非已經經由日本和臺灣,將其中英文對照為固定翻譯搭配。由此可見,“community building”和“community construction”未經日本臺灣,則中國大陸直接翻譯為“社區建設”,所不同的實踐內容則有中國的本土特色,經由日本臺灣,則以“社區營造”一詞為統領。
拋開其名詞追究其實質,社區營造之于日本和臺灣地區的核心,在于基于營造“社區感”基礎上的生活政治化。是在日本及臺灣地區政治文化生活基礎上生長出來的,不一定適用于目前中國大陸以綜合治理為重心的社區治理。當然,在中國大陸以“社區營造”為名所開展的“社區建設”,可能有中華文化圈中的日本和臺灣地區取經的意味,但這就只是一種猜測了。
作為一個時興的名詞,社區營造已經被廣泛使用,似乎很多城市社區建設中,不談社區營造就不夠潮流一樣。仔細對比一下日本和臺灣地區社區營造的經驗,就可以發現有兩個方面的動力,一是外在動力,指社區乃至全社會的政治氛圍、經濟狀況和社會福利發展階段,良好的民主的政治氛圍既是社區營造的前提,也是其過程保障,更是其追求的目標,尤其是前文所說的“生活政治化”。良好的經濟狀況是開展社區營造的堅實基礎,總體說來,城市社區建設有稱“社區營造”的,發展較好的鄉村建設中也有稱“社區營造”的,但廣大農村社區工作中卻很少提及,因為在2020年之前,農村社區工作的重心在“精準扶貧”上,是雪中送炭,而城市的“社區營造”顯然是錦上添花的事情。社會福利發展階段與經濟狀況同理,當福利水平還處于救濟救助的層面時,談“社區營造”就是無源之水、無米之炊。二是內在動力,主要指在地生活、文化認同和產業自足。在地生活才會有真正的“社區感”或生活上的“在場感”,文化認同才會有心靈上的“歸屬感”,產業自足才不至于在生計和生活的選擇上“為五斗米而折腰”。仔細對照比較,就會發現,其實中國社區建設的外在動力充沛而總體內在動力不足。這就使得目前“社區營造”在中國大陸有如下三種境遇,分別是“現實貓論”、“有名無實”和“暗度陳倉”:
三、作為“現實貓論”的社區營造
共和國自80年代改革開放以來,“貓論”作為一種信條,在改革之初為避免爭論內耗節省了時間,此后又伴隨“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推廣,至今仍然非常流行。“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社區建設過程中,許多實踐者認為,怎么談,談什么都可以,掛什么名目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出實際的行動來,改變現狀,既可以這么講,又可以那么講,叫“社區建設”沒問題,叫“社區營造”也可以,叫“三社聯動”也沒問題,甚至“四社聯動”、“五社聯動”、“共同締造”都沒問題,哪個理論和提法要可以總結,都是寫出來和說出來的,務實和實務是最關鍵的,也是最實在的。這種觀點總的認為,理論是務虛的,而務虛是不靠譜的,只有實實在在做出成績來,什么時髦掛什么名,或者怎么說安全就怎么說。
誠然,在改革之初,這種悶著頭干的精神非常有用,但在改革已然進入深水區,社會轉型日益加劇的當下,就必須看到,這是一種務實但卻短視的做法。目前的社區建設,不僅要在宏觀上與國家政策和社會發展趨勢保持一致,同時需要在政治上、文化上有充分的考量和依據。因為社區建設是一項系統工程,如果不在理論上回答清楚相關問題,不在理論上限定相關標準,不在理論上明確未來發展方向,就可能成為沒有理論指引的實踐操作,最終必然走向混亂。最簡單的道理是,現在可能已經不存在“抓老鼠”這么簡單的目標和衡量標準了,自然就不存在簡單意義上的“白貓”、“黑貓”和“好貓”之說了。
四、作為“有名無實”的社區營造
“社區營造”在形式上以“人、文、地、產、景”為內容,很多地方參照日本和臺灣地區的做法,以社區營造為名,也著力打造社區的人文地產景,也取得了一些成績和進步,但依然有名不副實和有名無實的境況。概括起來有五個方面的問題:
1.政績考察下的長官規劃
既然是社區營造,那就需要在社區規劃之始充分征求社區意見,把社區民主貫穿到規劃決策當中,以社區需求和社區居民為起點和核心,綜合考慮社區的發展規劃。其實不然,在我們很多以“社區營造”為名的社區建設中,政績考察是核心指引,長官意志是基本遵循,這兩個方面基本貫穿了社區規劃的始末,這與社區營造的理念相去太遠。與以前的“屁股決定腦袋”相比,沒有發生根本性改變,只是換上了好看的衣服,美其名曰“社區營造”。
2.營造模式下的居民邊緣
這一點與上述不同,這里并不是重復強調居民在決策中的主體地位,而是從過程和效果上來看,很多以“營造”為名的建設中,本地居民往往是“被營造”的對象,有更多外來的資金、人員和組織參與其中,并逐漸占據了主動和主體地位,使得本地的“原住民”反而為了“營造”效果遠離“營造”的中心,走向邊緣地帶,“營造”是有的,但“熱鬧是他們的”,居民什么都沒有。這種“營造”其實就是經營,就是引入外部力量,而不考慮前述“在地生活”的問題。
3.經濟驅動下的重復建設
時至今日,雖然不論是主流學界,還是中央政府,都基本接受了我國由“經濟增長”轉向“社會建設”的發展趨勢,落在觀點和政策層面,就是要突出地方內涵化發展。然而實際的“營造”過程中,一個成功的地方發展經驗,便會很快模仿和推廣,造成了“千城一面”的重復建設。究其根源,在于沒有看到地方文化的獨特性和內涵發展,而是以經濟效益為驅動力,簡單模仿照抄照搬,奉行的還是80年代以來“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邏輯,在此過程中,恰恰抹殺了地方文化的濡化和涵養,經濟一旦起來,就卸磨殺驢,因為唱完戲就該拆臺了。
4.市場旋渦下的產業內卷
社區營造的目的在于營造出社區生活的公共空間來,社區經濟走到經濟自給生活自足的程度即可,而目前很多“社區營造”的社區產業,并未達到社會經濟的理想類型,反而在市場的旋渦下形成產業內卷,使得社區經濟疲于應付市場經濟的產業大潮,本來想在社區內建起一個“工廠”,結果發現其實是把工廠建在了社區,這種反轉是背離“社區營造”的宗旨和根本要求的。
5.再造神話下的故事編寫
社區營造需要發掘社區文化資源,尤其在培養社區居民歸屬感認同感的時候,社區歷史和文化的重新發現非常重要,很多的“社區故事”、“個人口述史整理”、“社區老照片”等形式非常好的承載了這一需要。然而在很多地區又同時出現了為了“再造”社區文化,罔顧歷史史實,捕風捉影,為博人眼球而任意編寫故事文本,失去了文化的本真意義。這種做法其實從各地發展旅游業開始就已經出現,現在只不過換上了“社區營造”的名號,這種造出來的“社區文化歷史”,社區居民自己相信和認可嗎?這還有社區營造的本來意味嗎?
五、作為“暗度陳倉”的社區營造
由于社區營造是將社會運動的意圖轉化到了居民的政治自治上,其建立在基層政治民主化進程和文化濡化的基礎上,也可以說是這兩種土壤下自然生長起來的。社區營造的發展路徑讓社區發展逐步從自上而下走向了自下而上和上下結合。社區營造所強調的在地居民的“生活政治化”,主要在于推動基層政治生活的居民參與,最終實現居民自組織和社區自治。
有一些內地實踐者,也試圖將這種基層政治訴求以借用日本和臺灣地區“社區營造”的方式推廣到中國大陸來,希望繞過目前的政治框架,在基層社會推行自下而上的社區參與和政治變革,也就是將日本和臺灣地區“生活政治化”的社區實踐搬到中國大陸來,通過自下而上的改變推動整體生活世界的改觀。同時,試圖通過對基層文化的挖掘,讓社區居民避開國家的宏大敘事,落回到個人、家庭或家族與文化地理的演變以及愛恨情仇的微觀續寫上來,尋找傳統文化的根脈,所謂“再續鄉愁”。
然而,就目前中國大陸的社區發展狀況而言,總體發展落后,各地又極不平衡,這樣暗度陳倉的做法,在輿論上是高調的,可以贏得名義上的鮮花與掌聲。在政治上是危險的,因為這樣一種引入是很難獲得各方參與主體的一致認同和資源支持的,甚至可能會觸碰到政治的“天花板”。在文化上是冒進的,畢竟我們的傳統文化破敗已久,想通過“營造”的方式喚起或尋回對傳統文化的認同或者摘選,都可能是想象大于可行。
讀到這里,請你告訴我,你所接觸到的“社區營造”,究竟是什么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