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是下半夜突然響起的,爆豆般一陣緊似一陣。
六爺急忙跑出窩棚,緊張地向響槍的砬嘴嶺方向張望。
一個多小時后,槍聲漸漸弱了下去。
六爺嘆口氣,牛大完了。
牛大是砬嘴嶺胡子的頭兒,手下有六十多個弟兄,他爹生前和六爺交好。六爺借打獵之機去過幾次砬嘴嶺,想把牛大這伙人拉過來。牛大和胡二等幾個親近的弟兄悄悄商議,始終拿不定主意。
牛大對六爺說,你給楊司令過個話,請他放心,我們肯定不禍害老百姓,但也絕不會投小日本。
六爺回窩棚里抽了袋煙,剛想躺下,遠處突然又響起了零星的槍聲,斷斷續續的,竟然朝著六爺的住處飄來。
六爺心里“咯噔”一下,剛沖出門,影影綽綽便見七八個人向這里跑來。
誰?六爺大聲問。
是我,六爺,我是胡二。話音未落,一群人已經奔到了近前。
六爺看著氣喘吁吁、滿臉汗水的胡二,忙問,出事了?
小鬼子、小鬼子偷襲了砬嘴嶺,大當家的他們都沒了。胡二喘了一會兒,流著淚說,統共就跑出我們幾個。
那你們下步準備咋整?六爺邊問邊四處瞄了一眼,算胡二在內,一共是八個人。
胡二擦了把臉說,按眼下這情況,我們只有投抗聯了。
這個?六爺剛想說什么,隨著一陣槍響,有子彈落在了附近。幾個人立刻散開,開始還擊。
胡二把六爺拽到一棵大樹后面,顫聲說,六爺,我知道你和楊司令有聯系,快帶我們走吧,鬼子跟屁股就上來了呀!
六爺來不及細想,使勁拍了拍胡二的肩膀說,馬上跟我走。
六爺帶著八個人在山里七拐八拐,快天黑時,終于擺脫了鬼子的追擊,進到了一處抗聯的密營。
這處密營,其實就是一個地窩棚,出口極隱蔽,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胡二和幾個人好奇地打量著空蕩蕩的密營,臉上滿是失望。
六爺說,這個密營是安置傷員用的,戰士們不在這里。
哦。胡二點點頭,跑了一天,我們的肚子早癟了,有沒有啥吃的?
我找找。六爺說完,在窩棚里轉了轉,扒開西墻角鍋灶邊的柴草,揭開一塊石板,翻出不少土豆、一壇咸肉和兩壇酒。
抗聯也有酒呀!胡二驚叫道。
沒酒咋行。六爺說,這東西喝了暖身,還能給傷口消毒,少不得。
胡二回頭朝一個人看了一眼,笑了笑說,好,好。
六爺籠著火,不長時間,便把二十多個土豆燒熟了,又找出兩個大碗,倒上了酒。
看六爺熟練地操持這一切,幾個人都睜大了眼睛,一個人忍不住問,這里面生火,外面不會看到煙?
看到還行?六爺愣了一下,你這口音可挺怪的,不是這邊人吧?
胡二忙接過話來,對,對,他不是咱們這邊的人,是山東的。
是山東哪兒的?六爺問。
是山東,山東滄州人。胡二說。
對,是山東滄州,那兒練武的人多。那個人忙接過話來。
好,好。六爺笑了,不管哪兒人,打鬼子的就是好人。
是,是。那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沒想到,吃飯時,不論六爺如何勸,這幾個人就是不喝酒。
六爺說,咱晚上就睡這木炕上,連個蓋的都沒有,凍出病明天還咋趕路?
胡二問,六爺,咱啥時能找到楊司令啊?
快了,再翻幾座山就到了。六爺說,要是你們中有一個病了啥的,耽誤了時間,楊司令他們許就轉移到別處了。
那個滄州人朝胡二點點頭,胡二說,既然六爺這么說,那咱們就喝點兒,好好睡一覺。
這就對了,干啥都得把精神頭養足嘛。六爺說。
喝光了兩壇酒,幾個人很快便躺在炕上睡著了,把最里面的位置留給了六爺。那個自稱山東滄州的人卻一口沒喝,躺在密營出口的邊上,也慢慢打起了呼嚕。六爺咳嗽了一聲,那個人的呼嚕聲便馬上停了。
快半夜時,六爺迷迷糊糊剛睡著,突然被一陣嘰里咕嚕的夢話驚醒了,他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再想細聽,那個山東滄州人卻使勁地咳嗽了幾聲,爬起來,在墻角嘩嘩撒起尿來。
六爺再也沒有了睡意。
天剛亮,六爺便帶著幾個人上路了。正是初冬時節,光禿禿的樹林了無生機,快中午時,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
胡二看了看陰沉的天空,有些急了,問六爺,還有多遠啊?
快了。六爺指著山下一片望不到邊的荒草甸子說,咱們穿過這個大甸子,再翻兩座山就到了。
胡二向山下看了看,臉白了,我知道那甸子,那是片沼澤地,往里陷人,好像沒人走過啊!
沒人走過?六爺撇撇嘴,我找楊司令就經常走,里面有條密道。
胡二看了那個滄州人一眼,有些為難地撓了撓頭。
六爺說,不走甸子也行。眼見著這雪越下越大,等咱們趕到了楊司令的駐地,怕是他又走了,可就不好找了。
這、這。胡二的腦門上冒出汗來,他焦急地看著那個滄州人,滄州人瞪了他一下,指了指山下。
胡二忙點點頭,對六爺說,那就走大甸子吧,我們也想早點見到楊司令。
六爺長舒了一口氣,帶著八個人,向山下千百年來從沒人走過的大甸子走去……
日本關東軍史載:昭和12年11月,關東軍小野暗殺隊執行任務時,在大黑山一帶失蹤。
當地縣志載:抗聯交通員鄭大力同志于1938年初冬失蹤。鄭大力,男,河北滄州人……
大勇說,娘,回吧。
娘抓住大勇的右手說,到西風口尋到你弟,就讓他家來。一時走不脫,也讓他尋機跑回來。娘頓了頓,又說,你爹這一沒,日子眼瞅著就過不下去了。
大勇抽出手,揩了揩娘臉上的淚說,娘,我知道了。外面冷,回吧!
娘蹣跚著回了屋,一會兒又跑出來,沖走遠的大勇喊,路上千萬當心,尋不到,就早點回家!
走到村外一片收割后的田野時,大勇停下來,在地頭找到一個寫著父親名字的木橛,然后蹲在地上,用右手抓了一把土,緊緊攥在手里,嘴里喃喃自語,小勇啊,咱家有地了,是政府分的,哥使不上力,你回來幫哥種吧!
第二天傍晚,大勇趕到西風口時,長長的隊伍仍在不停地過著,土道旁,擠滿了一層又一層的人。
大勇擠進人群,看著隊伍中一張張稍縱即逝的臉,犯起愁來,這可上哪兒找小勇啊!聽說兵是從昨天開始過的,小勇也不知過去了沒有。
大勇想了想,也學旁人從隊伍邊拽住一個兵問,同、同志,我向你打聽個人?
兵停住腳,叫啥名,是哪個部隊的?
叫趙小勇,是、是三縱的。
不認識。兵搖搖頭,三縱還沒過來,你再等等吧。
大勇舒了口氣,剛在離土道不遠的一個土墻邊坐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便擠坐在他旁邊。
大勇往邊上挪了挪,男人又擠過來,說,兄弟,俺姓韓,剛才你和那個官長的話俺都聽到了,俺兒子也是三縱的。
那敢情好。大勇說,我是趙家堡的,你是哪兒的?
男人說,俺家在馬家洼。
那地方我去過,有個牲口市。大勇問,那邊的地也分了?
分了,分了。我這次找兒子,就是告訴他這事。這回家里有地了,俺再搗騰點牲口啥的,日子就更好了。
家里還有啥人,能忙過來?大勇問。
家里還有個小的,不頂啥事。他娘病在炕上好幾年了。男人說,俺一個人,多吃點辛苦就有了。
看著男人滿足的笑意,大勇忽然想起來,前年在馬家洼買騾子時,曾經和這個男人打過交道。
那時,大勇相中了一頭騾子,這個男人要價十五塊大洋。大勇磨了半天,男人死活不吐口。眼瞅著太陽快落山了,一個年輕人突然把男人拉到一邊,互相把手伸進對方的袖子里……大勇急了,拽過男人說,十五塊大洋,這騾子我要了。到家沒幾天,大勇發現這騾子走路愛往右邊去,找來八爺一看,說是騾子左眼受過傷。聽大勇講了買騾子時的情況,八爺說,你這是讓人唬了,那是爺兒倆,專好下扣子。
見大勇不吭聲,男人說,我兒在部隊表現可好了,打錦州時還立了功呢!
大勇愣了愣,問,你這次來,是想把兒子叫回家去幫你?
男人撇了撇嘴說,那哪行啊,俺就是想兒子,讓他對家里放心,告訴他在部隊好好干,全國都解放了再回來。
大勇尷尬地笑了笑,不吭聲了。
半夜時,許多汽車和馬拉的炮車駛過之后,又開始過起長長的隊伍。男人問了幾個兵,高興地對大勇說,這是三縱的,咱倆精神點,互相幫襯著打聽。
天快亮時,男人找到大勇說,兄弟,你慢慢打聽著,我、我回家了。
咋?大勇一邊盯著隊伍,一邊問。
俺兒,俺兒他沒了。男人蹲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
大勇不知怎樣安慰男人,只是用右手輕輕拍著男人的肩膀。
過了好久,男人站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踉踉蹌蹌邊走邊說,兄弟,管咋,俺兒這是光榮,沒給俺韓家丟臉。
走了幾步,男人又折回來,對大勇說,兄弟,那事對不住了。等回去,俺給你尋頭好的送家去,換回那頭病騾子……
男人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了很長時間,大勇才回過神來,淚水早已濕了眼睛。
快中午時,大勇終于看到了隊伍里扛著機槍的小勇。
小勇吃驚地搖著大勇的右手問,哥,你的左手呢?
大勇含糊著說,我這只右手也啥都能干,不耽誤事兒。
小勇問,爹娘都好嗎?
都好,都好,地也分了,咱家分了二十多畝呢。大勇說,爹媽特意讓我來告訴你,家里不用你操心,在部隊上好好干,不解放全國不許回家。
哥,家里的事你就多辛苦了。小勇向大勇敬了個軍禮說,讓爹娘放心,我一定會戴著軍功章,平平安安回家。
大勇往家走時,覺得自己的腳步比來時堅定了許多,也踏實了許多。
1950年4月,趙小勇在解放海南島戰役中光榮犧牲。
作者簡介
陳德鴻,男,滿族,遼寧省新賓縣人。在《四川文學》《時代文學》《奔流》《小說月刊》等發表作品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等轉載或收入多種選本。遼寧省作家協會會員。
(標題書法:周潤天)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