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芥菜籽兒的溫柔

劉繼榮

人生哪有那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不都是些小體貼、小溫馨、小瑣碎，就像一粒小小的芥菜籽兒，款款種進心田，生碧葉，開黃花，清風過往，明月相照，人心才不至荒蕪，人生才不至寡淡。

1

兒子即將出生時，遠在老家的婆婆威風凜凜地放話：“我要好好享受老年，不會跑去帶孫輩的，你們自己請保姆吧。”我們誠惶誠恐，趕緊聲明已經在找保姆了，請老人家安心。誰知兒子剛剛落地，婆婆就流星火箭般趕來，原來她聽聞大城市保姆月薪超雇主，頓時大驚失色，推翻前約，定要親自看護孫子。我們勸慰道：“也就是幾年的花費，我們還拿得出這個錢，您就放心休養吧。”她氣得哽咽：“你們寧可花大價錢請保姆，也不把孩子交給親奶奶帶，花錢的地方還在后邊呢，你們以為自己有金山銀山呢？”這一連串的數落令我們面面相覷，不敢再辯，趕緊給老人撫背倒茶，婆婆迅速抹干眼淚，將孫子摟在懷里，笑得滿臉放光。

2

婆婆的慈母光輝普照全家，一時間大蒜抽薹，蘿卜開花，不光是兒子嗖嗖地長身體，就連我與老公都變得氣色紅潤、生機勃勃。但慈母隨時變身為嚴厲的財務總監，我與老公隨時隨地聽訓誡，感覺花錢就是犯錯，簡直要把儉省二字鑿在額頭，日誦千遍。

老公不服，極力抗爭。婆婆抹著淚來找我訴冤，說看不出這小兔崽子是個白眼狼，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我假裝癡憨地問：“那他到底是兔子、狼還是狗呢？您這個呂洞賓要不要去打狂犬疫苗？”婆婆破涕為笑，跟我講了一陣老公小時候的糗事，然后愉快地出門買菜去了。

我雖機智地回避了矛盾，但矛盾并未像冰淇淋般甜蜜地融化掉，它仍然像塊石頭大喇喇橫亙在路中央，一不小心就鬧個人仰馬翻。周末晚上，婆婆嗑著瓜子，追心愛的家庭劇，兒子躺在沙發上，咯咯笑著踢動雙腳，要爸爸媽媽輪流捕捉他的小腳丫，燈光格外溫馨。

廣告時間，婆婆從電視屏幕移開目光，忽然問我，兒子腳上那雙趣怪的小襪子多少錢？我猝不及防，一張口就報出了真實價目。頓時黑云壓城，風雨滿樓，慈眉善目閑話家常的婆婆忽然變了顏色，問我這襪子是不是金線織成的？這一刻，我往日的聰明機變全部消失，老老實實回答是棉布的。

在婆婆發作之前，老公飛身躲進廁所，只剩我一人孤零零面對。我深深吁一口氣，這次，不想再躲避，打算坦誠說出自己的消費觀念。屋檐小小，家人間衣袖相拂，呼吸可聞，喜怒可鑒，一味地遷就讓人抑郁。今日索性一鼓作氣說服婆婆，也好輕松花錢，明朗做人。

豈料，老人家正襟危坐，娓娓道來，一個人撐起了一整臺節目，我只有做聽眾的資格。她說起60年來走的路，過的橋，吃的米與鹽。我斗志漸消，眼神漸暗，昏昏然如教室最后一排的補習生，只盼著下課鈴響。忽聞一聲轟然巨響，原來是一頭栽到茶幾上，額角鼓包，眼淚迸出。

我傷心難抑，拒絕婆婆察看傷情，任性地躺在沙發上盹著了。半夜里忽然驚醒，老人家正輕輕往我腦門上抹藥，傷痛處清涼舒爽。耳邊有蚊子直哼哼，她怕驚醒我，沒有開燈，摸摸索索地插上電蚊香。隔了半分鐘，到底不放心，又在我胳膊和腿上抹了些花露水才走。

3

我一肚子的委屈煙消云散，開始思忖前情后事。婆婆的偏執并不是專門針對我們，從她來的那天起，家里但凡有點兒剩飯剩菜，都被她包了，給我們吃新鮮的。新上市的水果，她借口腸胃不舒服從來不吃，肉一漲價就立刻嚷著要減肥吃素。老一輩人衣食匱乏，皆是極盡克己，他們謹小慎微，又倔強如鐵，把“節儉”二字幾乎融進了血液里，你叫她如何接受幾十元一雙的童襪。再說，婆婆遠離故土，到這陌生之地，晨買菜，夜哄娃，揮汗如雨，洗煮燒煎，我都視作等閑，不曾花時間好好了解過她，也不曾體恤過她，只怪她管得太寬。我相信，親人與親人之間總會找到一座相通的橋，如果沒有，我愿意去耐心搭建。

我不再反感婆婆，無論買什么，婆婆問起價錢時，我都熟練地把小數點向前挪一到兩位，實在瞞不過去，就說是朋友用過的二手貨，免費贈送的。婆婆大悅，夸我會過日子，但有時也心疼地勸說我，“再窮也不能穿別人的舊褲子”，然后，她把那條幾百塊錢買的嶄新牛仔褲的破洞給我縫上了。

在我的努力下，婆婆也有了進步，不再獨自包攬剩飯剩菜，而是別出心裁，把昨天剩的白菜粉條摻進今天的紅燒肉里，把昨天剩的土豆塊嘩啦一聲倒進新燉的排骨湯里，然后樂呵呵招呼大家一起吃。老公臉似苦瓜：“咱們家倒也可以弄個百年老湯了，剩飯代代傳，子孫萬年長。”婆婆朗聲喝道：“沒門，剩飯沒營養，你今天就得給我喝它個斷子絕孫！”這么幽默，我嘴都笑麻了。

婆婆坦率地說，她不反對我們花錢，但要花在刀刃上。兒子斷奶后，我去把頭發染成了栗色，老人家圍著我直咂嘴。我怕她嫌我亂花錢，已經想好了對策，說是老同學開的理發店，死活拉著我染發。誰知婆婆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她撫掌惋惜道：“既然要染，就應該弄個紅毛綠毛，再燙個滿頭爆炸，好歹能看出來花了這份錢，這樣不溫不火地算什么呢！”我與老公偷偷笑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在辦公室轉播時，全體同事又笑了半個上午，大家央求開通連續轉播，情愿付費。

母親節到了，我送婆婆一條項鏈，一套護膚品，只報了一個白菜價。婆婆欣欣然打扮起來，晾衣服時，會在窗玻璃上覷一覷自己，打掃時，會在電視機屏幕前左右端詳，得閑空時，甚至會來幾張俏俏的自拍。我心下暗喜，覺得這次錢真花在刀刃上了，不知從何時起，我竟然開始喜歡婆婆了。

4

接下來的日子，雞飛狗跳。老公派駐外地，孩子鬧病，我工作忙得幾乎要擺脫地球引力，感覺下一秒就會被生活打倒。足智多謀的婆婆把公公叫來。在老家整日喝小酒打麻將逍遙似神仙的公公，現在每天被婆婆使喚得團團轉。公公咕嘟著嘴，說婆婆這個大廚太摳門，頓頓讓他啃草為生，酒肉全無。可拿到體檢單一看，血壓血糖血脂全降下來了，全家禁不住樂開花。我甚至覺得，有個摳門的婆婆也不錯呢。

那天，婆婆又在數落公公，嫌老爺子誤用了她的面霜。婆婆痛心疾首地問：“你知道那個擦臉油多貴嗎？一小瓶好幾百，我上網查才知道的，擦你臉上跟擦皮鞋有什么區別！”我一驚，原來婆婆已經發現這秘密了，難得她沒有發作。婆婆似乎真的變了，已經很久沒給大家攤派剩飯和壞掉半個的水果了。

晚上，婆婆提醒我快過端午了，我答應明天去買粽子。她有點兒害羞地說：“粽子我自己會包，你再給我買瓶眼霜吧。”公公在一旁嘟囔：“沒聽說過，端午節也能問人要禮物。”婆婆不理，停了片刻，又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我還想要一對和項鏈同色的耳環。”公公驚駭地瞪著婆婆，像剛剛才認識她似的。老爺子談起舊事：“年輕時我送你一對金耳環，你不是當天就拿去退掉了，回來還跟我吵了一架，罵我是敗家子，現在老了，卻想起買耳環了。”婆婆小女孩般橫他一眼：“就買！”

公公的臉色甜蜜蜜的，我心里也暖洋洋的。在網上速速下完訂單，抬頭看窗外，暮云緋紅，風吹綠樹，鳥兒歪著頭梳羽毛，這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天啊，每天都有很好的事情在發生。

5

轉眼到了歲末，我工作諸多不順，整日愁云慘霧，幾乎要去街上算命打卦，測測幾時能改運。婆婆話里話外試探著，我怕她憂心，東遮西掩，強顏歡笑。我口腔潰瘍，夜里睡不著，起來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婆婆也起來了，靜靜陪我坐著。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口道：“我知道你那天打包送人的舊衣服都很貴，我悄悄留下一件自己穿，你看漂亮嗎？”婆婆按亮燈，我抬起頭，禁不住大笑起來：那可是一件粉色少女裙啊！婆婆撐著腰走模特步，笨拙又夸張，染過的頭發露出銀白的發根。

我的眼淚掉下來，輕輕地抱住她，伏在她胸前。在26年前，我們根本就不相識，可此刻，我們卻聽得見彼此的心跳，深深關注著彼此的悲喜。那雙枯瘦的手輕撫我肩，將一張銀行卡塞進我手心，我又推回去。我們像兩個孩子，一次次推讓著這張小小的卡片，一次次觸摸到對方那顆柔軟的心。

就像在迢迢夜路望見隱隱燈火，我的心漸漸安定，不再患得患失、焦躁絕望。山重水復之后，終于迎來柳暗花明，我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吃年夜飯時，我向婆婆敬酒道謝，她臉紅起來，說自己所做的事太小，小得像一粒芥菜籽兒。

人生哪有那么多轟轟烈烈的大事，婚姻與家庭之中，可不都是些小體貼、小溫馨、小瑣碎。但你可知道，就是這一粒粒小小的芥菜籽兒，款款種進心田，生碧葉，開黃花，清風過往，明月相照，人心才不至荒蕪，人生才不至寡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