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喜悅

◎ 張曼娟

老而喜悅

◎ 張曼娟

我和朋友翻看雜志的時候，看見一位港臺著名的超級美女明星為化妝品拍攝的廣告片。曾經，我朋友非常欣賞這位女星，此刻，她仔細端詳著相片里的這位美女明星，嘆了口氣說：“唉，她也老了。”

有一回，我和幾個朋友去餐廳喝下午茶，大家穿的衣服都是當季流行的款式，我們愉快地大吐家庭、婚姻和工作的苦水。隔壁桌是一群六十幾歲的婦人，不知道誰說了什么笑話，一桌子的人都哄然大笑起來。我們的談話被打斷了，不約而同轉過頭去看，然后都安靜了下來。坐在我身邊的朋友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皺起眉頭說：“天啊，我們以后都會這么老。”我不知道她皺眉是因為咖啡苦澀，還是出于對老年的某種恐懼？

為了抵抗疾病的侵襲，我們鍛煉身體；因為擔憂身體肥胖而變形，我們控制飲食及養成好的生活習慣。然而，我們有什么方法抵擋歲月在身上留下的痕跡呢？我們有什么方法逃避老年的來臨呢？

我們看見偶像老去的時候感到惆悵，我們想到自己有一天將會老去，覺得悲哀，果然是不許人間見白頭啊。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對老年的憎惡，當老年果真到來時，自然一丁點的喜悅與美好的情緒也沒有，只像一種驅之不去的惡咒。

可是老年真的那么可怕嗎？我在香港的時候遇見過一位老紳士，他把生活安排得很充實，去游泳、爬山、看賽馬，閑暇的時候還看看張愛玲，或者計劃每年兩次的旅行。他的手有時抖得很厲害，自己也不尷尬，反而對我們這些孩子們撒撒嬌：“乖，把茶杯遞給我啊，我想喝茶。”老紳士對世界的看法樂觀豁達，更懂得欣賞美麗與真實的事物。“如果不是活得久，怎么能夠遇見這么多有趣的人呢？”他對老年的看法是活得愈老收獲愈多。在他身上，我看見的是歲月堆積起來的睿智和幽默，而不是摧折與毀壞。雖然將近八十的他確實老了，老得滿頭白發，老得滿臉皺紋，卻也老得再無憂懼，老得自在從容。

自從西方社會開始發掘XL加大體型的模特兒并獲得極好的反響之后，敏銳的廣告從業者也開始尋覓五六十歲的資深美女，作為抗老化妝品的代言人。過去這類保養品一定要以皮膚緊繃如熨斗剛剛燙過的年輕美女為代言人，才能顯示出產品的優越性。如今，資深美女的出現一舉顛覆了凡是美女便絕不能見到一絲皺紋的法則。

她們穿著舒適的衣裳，站在河谷或是林野中，仰起頭讓陽光灑在臉上，毫不遮掩地笑起來，展現出臉上深深淺淺的歲月刻痕。這樣的笑容何等溫暖！就像廣告公司說的，只有這些高齡模特兒才能表現出自然、快樂與成熟的模樣。

看著她們毫不矯揉造作的笑容，我相信這就是老去以后的感覺。等我們老了，我們必然比自己年輕的時候更有自信，因為不可取代的閱歷和記憶使我們握有一把解開生命謎底的鑰匙。

（摘自《張曼娟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