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圖 | 葉春霞 編輯 | 吳冠宇
穿越太白山
◎ 文、圖 | 葉春霞 編輯 | 吳冠宇
廣義的秦嶺西起甘南,以迭山為秦嶺和昆侖的分界線,而狹義的秦嶺,則限于陜西境內(nèi)渭河與漢江之內(nèi)的山地。海拔3770米的太白山是狹義秦嶺的最高峰,也是青藏高原以東中國大陸的最高峰。作為南北自然分界線的秦嶺,不僅奇峰險峻,風(fēng)景秀麗,更兼動物天堂,植物寶庫,吸引各路人馬前赴后繼深入她的莽莽山林之中。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自打愛上了拍攝植物,對秦嶺的向往與日俱增。機緣巧合,在一個植物群里看到了太白山植物之旅的召集帖,時間行程皆如我所想,便欣然報名前往。

太白山(MountainTaibai)位于陜西寶雞眉縣、太白縣和西安周至縣境內(nèi),是秦嶺山脈主峰,也是中國大陸青藏高原以東第一高峰。秦嶺被尊為華夏文明的龍脈,主峰太白山3771.2米,陜西省寶雞市境內(nèi)。秦嶺為陜西省內(nèi)關(guān)中平原與陜南地區(qū)的界山。
我們的行程是三天,湯峪口上厚畛子下,是穿越太白山的經(jīng)典路線之一。
西安到湯峪口還有一百多公里,汽車一路向西,我昏昏欲睡。一睜眼,過了渭河;再一睜眼,是去法門寺的岔路口。轉(zhuǎn)向南行,這才看到山遠(yuǎn)遠(yuǎn)在前,蒼翠的秦嶺山脈,中間最高的大約就是太白山。等近到山門,眼前是層層疊疊的山峰,每一座都高聳入云,反倒分不清哪一座才是太白。山太高了,怎么會有人想要去征服山峰呢?我太渺小,甚至不敢說我要去探索自然的奧秘,我只是想走到我能去到的地方,看那山風(fēng)水月,云濃霧淡,花開蟲鳴,只是這樣,就足夠讓我滿心歡喜了。
山門離下板寺登山口還有四十公里,我們獨霸了一輛旅游車,由太保局(太白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管理局)的李老師帶著我們,尋花問草,一路緩行。進山滿眼蒼翠,春天已遠(yuǎn)去,即使是物候較晚的秦嶺山腳也沒剩下幾朵花。平日里我也很喜歡滿眼的綠色,這次有點嫌棄,誰讓我是個葉盲呢,不看花根本什么都不認(rèn)識。
李老師帶著我們遍尋秦嶺奇珍,鵝耳櫪、金錢槭、連香樹、水青樹,一個個都高大上。我們倒好,看一眼就轉(zhuǎn)頭對著路邊的小花使勁兒拍。讓人遺憾的是錯過了秦嶺巖白菜的花期,這種花葉皆美的虎耳草科植物,也是我這次的目標(biāo)之一。可惜只看到滿山肥厚的葉子,粉嘟嘟的花兒是一朵都不剩了。

海拔3500米,太白山

秦嶺北峰
在蓮花峰瀑布終于和最后一位團友會合,到達(dá)下板寺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多,海拔2800米,風(fēng)中帶上了寒氣。陽光掠過山巔照著我們,也照著面前的一排山峰,石壁陡峭,山尖整齊排列如刀劍,人說秦嶺北峰險峻,果然如此。從下板寺上山有一條山路,不知是不是李太白當(dāng)年“西上太白峰”的古道,看來我們今日也得效仿他“夕陽窮登攀”了。不過為了節(jié)約時間和體力,我們最終選擇了乘坐纜車到上板寺。山風(fēng)愈來愈涼,腳下是山,樹,還有薄薄的云霧,偶有一抹艷色在蒼翠中出現(xiàn),逗得一幫植物迷伸長了脖子:這是橐吾,那是杜鵑……
半小時直上700米,五點不到我們就已經(jīng)到了海拔3500米的上板寺。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山下驕陽似火,這里卻飛著蒙蒙細(xì)雨,前方便是絕壁,然而白霧彌漫,看不清是何等景象。看不清風(fēng)景確有遺憾,讓人振奮的是高山上還是春天,花兒正開。滿山都是粉粉白白的圓穗蓼和淡紅色的太白韭,多得讓人忽視了眼前的它們,一心只想找到更少見更美麗的花兒。
木頭棧道到了盡頭,前方是外國人不得去的太白山自然保護區(qū)。天色將晚,在涼亭里就著涼水啃大餅權(quán)當(dāng)晚餐,而今晚的宿處在十公里外的文公廟。李老師看著漫天的霧氣告訴我們:趕緊往前走,太白山只有一條路,只管往前走。可是又怎么走得動呢,總是不斷有新歡或顏值更高的舊識抓住我們的視線,牽絆我們的腳步。
海拔較高,爬山更累,領(lǐng)隊突然停下來說心臟很不舒服,當(dāng)即吃了一顆速效救心丸,斜靠在草坡上休息。我們的隊伍拉的很長,不少人已經(jīng)走到了前面,剩下的人也不可能都在這里等,經(jīng)過簡單的商議,留下幾個年輕小伙子陪著他,其他人繼續(xù)往前走。

① 蓮花峰瀑布

② 虎耳草

③ 太白韭
考慮到我的體力不足以幫助他人只能自保,我背起包率先出發(fā)。翻過一段陡坡穿過小文公,前面是第四紀(jì)冰川遺留下的石海,漫山遍野無窮無盡的花崗巖是凝固的波浪,唯一的路就在石海之中隱藏。千萬人踏過的石頭變成了路,千萬人走過的路還是石頭,桀驁不馴,供人踩踏卻并不與人方便,一不留神便要與你為難。但這畢竟是一條路,與周圍的石頭絕不相同,哪怕遠(yuǎn)遠(yuǎn)看去都是一樣的,走到跟前也絕對不會錯。這太白山上唯一的一條路。
遠(yuǎn)行無輕擔(dān)。這是我第一次負(fù)重徒步,毫無經(jīng)驗,包里背了亂七八糟的東西和三天的補給,足有十多斤。不到四千的海拔對我無甚影響,走路不是我的短板,但負(fù)重真不是我的強項。看似荒蕪的石海隱藏了豐富的資源,我既舍不得丟棄輜重又不肯放棄路邊的風(fēng)物,每次蹲下去都怕站不起來,每次坐在懸崖邊拍照都擔(dān)心自己會被背包帶得一頭栽下去。我所擔(dān)心的都沒有發(fā)生,我只是很辛苦的一步步前行。有很長一段路程,我和所有人都走散了,往前,是看不到盡頭的山路和茫茫的迷霧;回首,來時路已隱沒在暮色山嵐之中。一向害怕孤單的我本應(yīng)該害怕的,這天卻沒有。天很灰,濃云彌漫,只剩下一小塊藍(lán),這一塊藍(lán)天很明麗,每當(dāng)我走得心慌時,就抬頭看一眼,連埋在心里的陰霾都被一點點的驅(qū)散。終于,晚上八點,我到達(dá)了文公廟。又過了大半個小時,全體人員到達(dá)。我們20個人住在一個大房間里,棉被和空氣一樣潮濕。
山夜靜謐,連一聲蟲鳴也沒有。天幕是深藍(lán)色,一輪明月懸在頭頂,明明是晴朗的夏夜空氣卻十分寒冷,難道是因為離廣寒宮太近?
半夜突然下起雨來,雨點打著鐵皮屋頂,清脆響亮。朦朧間迷迷糊糊地想,明天不用早起看日出了,心中釋然,一翻身放心沉睡。醒來時天已大亮,這才看到我們住在一個山坳里,往前一條直直的路上山,望不到有多高。雨已經(jīng)停了,也沒有太陽,四下都是霧氣。早有三三兩兩的人往山上走去,等我們洗漱吃飯收拾停當(dāng),左右吆喝著出發(fā),其時也不過七點。住在山里,人人早出晚歸,難怪都說什么山中日月長。
一出門我就和幾位隊友跟著領(lǐng)隊落到最后:昨天獨行時間較長,見的多學(xué)的少,今天有太多問題需要問。一個小時后,我們大約往前爬了一公里,高山植被亂花迷人眼,一起身就看到了山。
我們站在3500米的高山之上,眾山落到我們腳下,而云霧更在山下。群山羅列在云中,從眼前一路鋪開,一望無盡。近山尚見綠意,遠(yuǎn)山皆是青黛色,這才明白中國的水墨山水既是寫意,更是寫實。平時總在山的正面看山,遠(yuǎn)遠(yuǎn)看去一排山峰列得整整齊齊似畫卷,這次從山頂上沿著山脈走向看山,風(fēng)景變得立體起來。山在云中浮沉,云在山間流動,好似海中潮來浪涌,看得久了,感覺自己也站在浪頭上隨波逐流,腳下一陣虛浮。一陣風(fēng)過來,將眼前的奇景全部掩住,又一陣風(fēng)吹過,風(fēng)景再現(xiàn)。也許我所見的都是幻境吧。

三爺海
漸漸把眼前的花草看熟了,可以站起來直立行走。斜坡上開鑿出窄窄一條路,沿山勢蜿蜒而上,一側(cè)仍是亂石的懸崖,與昨天不同,密密實實生長的植物遮蓋了石頭,路邊一叢叢花草獨自生長,背景是漫天白霧,干干凈凈實在很適合拍植物全株。
天氣陰晴不定,時不時飄著雨滴。霧氣始終不曾完全散去,看不清山中的風(fēng)景,有時候更是連前方的路都被淹沒。不過不遺憾的,只要看到滿山花花草草,胸中便生出另一種喜悅,沖淡眼前惆悵。
往上走,水源反倒變得豐沛,隨手撥開手邊的植被,觸手是柔軟濕潤的土壤,輕輕一按,就有水珠沁出;涓涓細(xì)流從石壁上無聲流過,灰白的石壁上已長出暗綠的青苔;有一段路面變得特別濕滑——這絕不僅是因為昨晚下過雨的緣故。即使早已明白其原理,高山上豐富的水資源依然會讓我驚訝。我一邊往上攀登,一邊期盼著太白峰頂上的四個海子:大爺海、二爺海、三爺海還有玉皇池。
四小時后,在遇到無數(shù)個從拔仙臺打了一個來回的游客后,我們到了十公里外的大爺海。大爺海是太白山上最高的一個海子,也是我國東部內(nèi)陸海拔最高的湖泊,是大約萬年之前形成的一個冰斗冰川湖。曾經(jīng)的太白山頂終年積雪,而今盛景不再,只留下這一泓湖水,或可對之遙想當(dāng)年。

太白山上唯一的一條路
天氣不甚好,湖水幽碧陰暗,水波漣漣,拍岸有聲;湖岸盡是亂石,寸草不生;湖邊一座廢棄的石頭小屋,屋頂上開滿了白的黃的花,給眼前這片荒涼平添不少生趣。大爺海三面是山,一面留白,正好在上山路上留了一個風(fēng)口,狂風(fēng)肆虐,吹得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雖是盛夏湖水亦是寒氣逼人,臨到水邊便能感到一陣透骨涼意。
在大爺海吃過一碗熱乎乎的酸湯面后,我們繼續(xù)往拔仙臺登頂。拔仙臺是太白山的最高峰,我之前一直聽成“八仙臺”,以為是八仙曾在此處有何神跡,到了才知道,原來是“拔仙”二字,相傳姜子牙討紂成功后曾在此封神點仙,故得此名,竊以為這個“拔”字用得很妙。
山頂本有道觀一座,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損毀,余一地的殘壁斷瓦。能在此人跡罕至的山巔修行的,想必不是凡夫俗子,不知原主人最終是升仙還是下界。原道觀一隅是中原制高點,一塊石碑,一個數(shù)字標(biāo)明此處海拔3767.2米。李白在《蜀道難》中寫道:“西當(dāng)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巔。”此處海拔與峨眉巔相差700米,若在兩山之間建一索道溜過去,倒是可以讓我們也和飛鳥一起橫絕峨眉巔呢。想在山頂體驗下“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然而大霧始終未曾消散。
從山頂?shù)牧硪粋?cè)下山,轉(zhuǎn)過去就看到錯落有致的三個湖,掏出相機一對焦,只剩下一個二爺海,禁不住要懷疑:難道剛剛自己是眼花了?這山中的云嵐也是太調(diào)皮了。
下山路難走,石頭路狹窄崎嶇,高低不平,更兼石頭松動,一不留神就有踏空之虞。山區(qū)長大的我本來是走慣這種山道的,但現(xiàn)在背后一個沉重的大包,又要看顧手中的相機,還要看風(fēng)景拍花,走起來也暗暗叫苦。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了,離我們晚上的宿營地南天門還有一多半的路程,理智告訴我必須加快步伐趕路了。
七點鐘我們到達(dá)老君殿。老君殿也是宿營地,兩排大通鋪很寬敞。但今天這里沒有飯食,我們的先頭部隊直接往南天門去了,我們也只能跟上。天晚不好再拍照,但遇到漂亮的花草還是無法抗拒,誰知道明天還能不能再遇到呢?
往前走盡是密林,林中一條模糊的小道,在晚上變得更加難以辨認(rèn)。我們不時停下來仔細(xì)辨別路邊紅漆的標(biāo)識,確保我們走在正確的路上,還有小片的沼澤地,我們小心地踩在充當(dāng)路橋的原木上,不敢稍有偏移。夜晚的樹林安靜得有些嚇人,我不敢離同伴太遠(yuǎn),他們輕輕交談的聲音有時候都會嚇我一跳。每翻過一個山坳都以為要走出密林到達(dá)目的地,然而都沒有,前面還是樹,遮天蔽日不見星光。感覺走了很久很久,其實卻不過一個多小時,終于聽見前面有人聲,我們激動得喊起來,前面有人回話:來接你們了。
南天門是林中深處的一座道觀,有上下兩座房子,下面是我們住的大通鋪和另外一兩間小一點的客房,上面是廚房和大殿。
半夜起來第一次看到滿天的星星,密密麻麻那么閃,樹林被照亮,能看清近處樹葉的形狀,但顏色還是黑色的,好像黑白動畫片里簡略的背景。第二次起來時已經(jīng)起霧,乳白色的霧氣攏過來,我在門口站了一會,看著它慢慢把樹林都淹沒了。
早起,外面在下雨,雨大,風(fēng)冷。八點鐘,我們決定冒雨出發(fā)。
今天全程下山,大雨把石頭路沖洗得干干凈凈,走起來很舒服,路邊的草葉被洗得油亮。這邊是秦嶺南坡,植物更茂密,物候也更早一點,我們遇到了已經(jīng)凋謝的報春花,已經(jīng)結(jié)果的忍冬、栒子、茶藨子,但還是有不少草花開得好好的等著我們。“太白無閑草,滿山都是寶。”太白山有好多以七命名的植物,統(tǒng)稱太白七藥,并不是說只有七種,據(jù)說有百余種呢。
好路沒有持續(xù)多久就轉(zhuǎn)入泥路,小徑泥濘不堪,又是陡坡,出溜著往下滑。只能往樹林子穿,拽著樹干樹枝踩著樹根落葉才好走一點。途經(jīng)一個石海,兩邊都是樹林,中間一堆亂石,像是一片巨大的山體滑坡的遺跡。我很喜歡這段路,反復(fù)在石頭上跳來跳去。視野開闊了些,可惜能見度還是不高,抬頭全是云遮山。
過老君殿、回心石、第一泉,一路下到三合宮瀑布。不算豐水期,瀑布只占了水道的三分之一,裸露大片巖石。這是較為和緩的一段,水流湍急而透明,陽光下溫潤如暖玉,觸手卻冰冷。石頭被水洗凈又被太陽曬得暖暖的,樹是深深淺淺的綠,有幾只鳥突然從視野中掠過,又消失不見。流水轟鳴,聽不見人聲,很安靜。
三合宮往下,地勢平緩,瀑布變成溪流,一路匯入陜西周至的黑河。我們接下來的路程,就一直沿著這條溪流往下,來來回回地穿過架設(shè)在溪流上的簡易橋。走了一整天,大家都累了,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不說話只是埋頭走路,耳邊只有或急或緩的流水聲。天色漸漸暗下來,在第十三次跨過溪流后,我們接近了此行的終點——厚畛子鎮(zhèn)鐵甲樹。

新修的棧道,前方小文公
鐵甲樹是一個地名,也是一種樹,是橿子櫟的俗名。我們這一路,腳下踩過不少落葉,其中一種從不殘破,橢圓略厚,邊緣帶刺,入手很有質(zhì)感,像古代盔甲的甲片,那就是鐵甲樹的葉子。也許是因為樹太高,一路只見落葉不見樹,一直到了鐵甲樹才見到真身。這里有一棵巨大的鐵甲樹,樹齡500多年,我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半,不太看得清,只看到和其他許多地方的巨樹一樣,枝條密密麻麻系滿了紅布條,承載了無數(shù)人的期許。在樹后還有一座小廟,專為供奉樹神。人類真是奇怪,肆意砍伐森林又供奉古樹,似乎從未想過:如果樹生有靈,是否會愿意保佑這些連自己的同類長者都不愿意尊重、自以為是的人類呢?
太白山三天穿越就此結(jié)束,在最初的困頓過去后,馬上開始設(shè)想下次什么時候再來,還沒離開就開始想念。太白山,矗立如故,在我們一回頭遠(yuǎn)遠(yuǎn)可以望見的地方;也在我不回頭內(nèi)心某個平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