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然
忘記過去意味著失去未來
甫一到希臘阿爾巴尼亞邊境,這盞中國人民曾經耳熟能詳的“歐洲社會主義明燈”,就讓人感覺非同尋常。
“你的簽證到期了,不能進阿爾巴尼亞。”大巴司機拿著車上所有人的護照從邊防檢查站回來,指著我的申根簽證用磕巴的英語說。
我把美國簽證翻出來給他看,他立刻連連點頭:“沒問題,沒問題。”他沒看姓名、照片和有效期,也不帶著護照去找邊檢人員,直接回到駕駛室。我還在茫然,他已經把車開出了邊檢站。
車向雄偉的阿爾巴尼亞山區奔馳而去。半小時后,大概是邊檢官員打電話來質問,他理直氣壯地回答:“她有美國簽證!”
我就這樣被一個氣勢過人的大巴司機偷渡進了阿爾巴尼亞。
去往首都地拉那的路上經過了一個個忙碌的小鎮,車窗外閃過建設中的工地、貨車司機聚集的路邊飯館,還有無數旅行社和中介公司的廣告:去美國和歐洲的機票服務、工作介紹、簽證辦理……偶爾也有戴白帽、棉衣里穿襯衫和馬甲的農民趕著馬車,如同走在兩個世紀的交會處。
阿爾巴尼亞最著名的作家伊斯梅爾·卡達萊的小說《H檔案》虛構了兩個美國學者1930年代來阿爾巴尼亞采集民歌的故事。無論在地拉那還是偏遠山區,官僚們對他倆實行24小時監視,想找出他們從事間諜活動的證據。官僚的太太則厭倦了一潭死水的生活,幻想和外國人發展一段艷遇。總之,他們的到來好像外星人入侵了地球。
事實上,歷史上的閉關鎖國比這更嚴重。據悉,1944年至1990年間,共有1.4萬人嘗試越境離開阿爾巴尼亞,988人因此喪命。
帶著這樣的印象來到地拉那,會被大紅、大綠、明黃和桃粉色的建筑物強烈沖擊。想出這個主意的是現任總理埃迪·拉馬。這位建筑師出身的總理曾經擔任地拉那市市長,同時也是阿爾巴尼亞社會主義黨主席。社會主義黨的前身正是曾經統治阿爾巴尼亞半個世紀的勞動黨。霍查死后,該黨宣布放棄一黨制,拋棄馬列主義綱領,實施議會民主。它奇跡般地維持了影響力,2013年再一次贏得議會選舉。
拉馬顯然希望地拉那也煥發這樣的生機。這座奧斯曼人1614年建起的城市直到20世紀初還像個小村莊。阿爾巴尼亞獨立后,它歷經奧地利和意大利建筑師的開拓、社會主義時期的轉向和1990年代的私搭亂建,呈現如地下巖層一樣的景象。
在鮮艷的新古典主義建筑物中間,地拉那的大街如此寬闊,大概可以并排行駛十輛車。1920年代,一個意大利建筑師曾經感嘆:見過沒有大街的城市,沒見過沒有城市的大街。
今天不會有人再這么說了。在整個西巴爾干地區,它都算得上氣派的首都。干凈整潔的街道上有新修的自行車道和共享單車站點,街心花園精致可人,各種建筑井井有條。
在美國大使館旁邊的新街區,嶄新的現代乃至后現代建筑的玻璃幕墻晶瑩剔透,時裝店櫥窗的主題是“從意大利到地拉那”,時髦的酒吧和咖啡館人聲鼎沸。年輕的服務生們個個英語流利,而且頗有意大利侍者的專業風范。霍查時代似乎是一個世紀之前的事了。
在中央大街上,“地堡藝術”的廣告牌吸引著游客,其彩虹般的標識仿佛指向一個兒童樂園。實際上這是巴爾干最大的冷戰遺跡之一,也是近年來博物館界炙手可熱的新星。
1964年,阿爾巴尼亞軍方訪問朝鮮,對其地下防空設施大為贊賞,決定在本國復制。當時的阿爾巴尼亞可謂深陷重圍,不但與西方國家勢如水火,和社會主義鄰居們也斷絕了來往。實行寬松政策的南斯拉夫被霍查斥為修正主義,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也讓他火冒三丈。到霍查去世,17萬個地堡遍布全國,成了一道超現實主義的風景。人們稱之為國家的“地堡化”。
其中,最著名的地堡位于地拉那近郊的山腳下,耗時六年建成。它占地2600平方米,分為5層,設有106個辦公室——包括霍查本人的辦公室和臥室,可謂地堡中的巨無霸。
1978年地堡落成時,勞動黨歡欣鼓舞:從此哪怕遭遇核攻擊也能照常辦公了。1985年,霍查去世。80年代末,阿爾巴尼亞以及整個世界都發生了劇變。耗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地堡沒有抵御過一次攻擊,更別說核攻擊。
2014年,在意大利策展人的幫助下,這里被改造成歷史闡釋與裝置藝術相結合的“地堡藝術”博物館。總理拉馬為博物館揭幕,他說,今天,我們一起見證集體記憶寶藏的開啟。原來的地下世界,變成了歷史、文化和旅游景點。
從陰暗的入口走下臺階,墻上的告示提醒游客們不要驚慌:“地堡由發電機供電,如有中斷請呼叫工作人員。”大門是三道沉重無比的石門,號稱能將核物質和化學武器阻隔在外。過了石門是淋浴間,以前進入地堡的人要先在這里消毒。走廊狹窄,陰暗潮濕。
地堡里隨處可見中國制造的空氣再生裝置、武器說明書和通信裝置。“文革”結束后,對阿爾巴尼亞的援助也宣告終結。霍查宣布,中國也步上了“蘇修”的后塵,只有阿爾巴尼亞要革命到底。
“地堡藝術”開放后,好評如潮。2016年,“地堡藝術二號”開張,名為內政部警察博物館,用的是位于市中心的原內政部地堡。它如同一本精心編撰的歷史著作,海量證據和詩意并存。這里展出了外套夾層中的錄音機、藏在掃把桿中的錄音機、線人的報告和接頭地點手繪圖、全國幾百所秘密羈押地點的示意圖……最后則是從天花板上垂下的6000個死難者的姓名。在血紅的燈光下,四周圍繞著他們生前的衣物,袖口被鐐銬絞緊。墻上印著“肉體已經因死亡得到了自由”。以及“忘記過去意味著失去未來”。
反對者們批評“地堡藝術”將歷史轉化為旅游賣點,是對集體記憶的消費。但拉馬強調,這兩個博物館是獻給受害者的紀念碑,也是給年輕一代的遺產。真相本身自有力量,終將推動社會的和解。但反思不會結束,“地堡藝術”存在的意義便是使它永遠擁有一席之地。
霍查和其他高官曾經居住的波洛庫區成了最時髦的商業區。灰暗的顏色被時髦的裝修遮蓋,曾經三步一崗、軍警遍地的神秘角落無處尋覓。
落日時分,這里人頭攢動,經典的娛樂項目是逛精品店,去意大利餐廳吃飯,再到有寬大露臺的酒吧喝上一杯,聽阿爾巴尼亞和歐洲各地的樂隊演奏。入夜,年輕男女在開放的露天舞池狂歡,街上流光溢彩。過去,這一普通公民可望而不可即的區域象征著特權,今天則象征著時尚——時尚是平等,是大眾化。
2017年2月,阿爾巴尼亞總統宣布授予“4000團”成員的家屬英雄獎章。1950年,由美國中情局訓練的350名阿爾巴尼亞人跳傘潛入祖國,目的是推翻霍查政權。由于英國著名雙重間諜菲爾比的通風報信,幾乎全軍覆沒。除了個別人僥幸逃到南斯拉夫,余下的不是被處決,就是在監獄中度過余生。

地拉那的霍查雕像
今天,阿爾巴尼亞社會對這些人的看法依然復雜:有人認為他們是反抗暴政的英雄,有人認為他們是叛徒和恐怖分子。
這和2003年發生的一件事形成鮮明對照。
2003年,德國籍黎巴嫩裔游客馬斯里在馬其頓失蹤,四個月后突然出現在阿爾巴尼亞荒野。經過調查,原來馬其頓和美國認定馬斯里與基地組織有關,將其逮捕后運到阿富汗基地嚴刑拷打四個月,最后卻發現抓錯了人。因為不愿與德國政府發生沖突,馬其頓拒絕將馬斯里帶回,但阿爾巴尼亞同意為中情局收拾爛攤子。最終,馬斯里在阿爾巴尼亞靠近馬其頓邊境處被釋放,邊檢官員聲稱他是因為非法越境被抓的。馬斯里后來向歐洲人權法院起訴美國,獲得勝訴,中情局被認定實施了“酷刑”。
在過去的阿爾巴尼亞,與美國合作是天方夜譚,現在卻似乎比傳統盟友更親。
走在地拉那街頭,會產生一種滄海桑田的感慨。霍查向往永遠革命,但永遠別說“永遠”。

地拉那一處街道上的地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