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塔什庫爾干河中游河段的金草灘牧場
當文明的成果已為世人所共享,構筑文明的漫長歷程卻僅剩支離破碎的殘片時,那種對過往歷史的不吝腳步的挖掘與追尋,實為平生的一件樂事。它會適時地喚醒你有些麻木了的歷史感,并在對歷史長河的回顧中檢視自己的存在。就在這條穿越亞洲天界狹窄而又漫長的通道上,我們追逐、尋訪、求索、徘徊。
在塔什庫爾干河東岸一個叫作吉日嘎勒的地方,我們曾擠進一座門扉狹小、下方上圓、僅用石頭和土塊砌造、卻有著美麗穹頂的古驛站,仰望著被牧羊人燃起的牛糞火熏得黢黑的穹頂,再試坐一下那張早已被世代經行的旅人們睡出了人形的地炕,思索著是什么人、用何方的財力、為著什么理由、由何人捉刀,在這塊傍山臨水商旅必經的谷地中修建起這些古老的驛站?千百年以來,它如何管理,歸誰使用,由誰來修繕,才能使它雖然歷經千年風雨卻依然滄桑屹立?它的存在,曾經怎樣的庇護著陷于饑寒交迫中的旅人的生命?
但是,在這片孤寂的、遍生芨芨草的河岸上,吉日嘎勒古驛站與位于它北方的那座同樣孤傲的慕士塔格峰遙遙相望,卻沉默不語。也許,這些經歷過千年滄桑的歷史見證者,在完成了它們功垂千古的歷史偉業后,根本不屑于理會這些雞零狗碎的問題。
帶著種種疑竇,我們也曾轉向塔什庫爾干河西岸上的那座皮斯嶺達坂。站在高崖下,在夕陽的陰影中舉目仰望,企圖用肉眼找到那座建在皮斯嶺山崖上的公主堡。那是迄今為止,中國境內所發現的海拔最高的古城堡。有關這座古堡,盡管始終伴隨著一些動人的傳說,但是,我卻寧可走出那種由公主和太陽王子營造的神話境界,以歷史的眼光去考究它的存在。它是什么?是民居?是軍臺?是部落王宮?還是筑壘要塞?如果是民居,它為什么偏偏選擇在這樣一個既難以開展生產活動,又遠離生活水源的地方?如果是要塞,那么它意在防御何方的敵人?它將怎樣維系它的屯兵功能?如果是部落王宮,那么是哪個時代、哪個部落的哪位王者,選擇了這樣一處絕地,來實現對他的膝下臣民的治理?對于這些問題,盡管已經存在足夠多的引經據典之說,但無論玄奘的《大唐西域記》,還是斯坦因的探險筆記,其實都未能給出一個清晰的答案。而這座位于皮斯嶺達坂上的古堡及其附屬建筑群,卻被證明已經存在了1500年之久。從它雄踞于通往異邦的明鐵蓋峽谷入口處的地理位置來看,它無疑是這條蔥嶺古道南段最具關防意義的古設施之一。有關它的歷史細節,只能等待我們的考古學家與歷史學家們給出考證。
類同的疑竇,幾乎出現于塔什庫爾干河谷的全部旅程中。是什么人,因為什么原因,在提孜那甫西側那塊坦闊的山間臺地上,構筑出一塊規模宏大的黑白條石灘?在浩罕襲擾東帕米爾地區時,石頭城要塞內曾經發生過怎樣慘烈的戰事?作為五品伯克的庫爾察克是怎樣戰死石頭城下的?那座位于塔什庫爾干河東岸、與石頭城堡隔河相望的金草灘古墓群,為什么具有一種既相似、又有別于塔吉克葬俗的形制?是什么人,在海拔高于3000米處、在吉日嘎勒那塊顯著高出塔什庫爾干河床的臺地上,興修水利,墾植農田,留下一條80公里長的西琳古渠?后來又因什么原因而廢棄?它與波斯大詩人菲爾多西所著《霍斯羅與西琳》的故事究竟存在怎樣的關系?等等。
更何況,它的歷史沉淀還遠遠不止于此。就在吉日嘎勒古驛站以北的1公里處,我們也曾經面對河岸上的一座高崖發怔。因為就在這座高崖下的堆積階地上,一支聯合考察隊曾經于1983年發現了舊石器時代古人類使用的石器,以及動物肢骨和用火遺跡。這一發現,將帕米爾高原上的人類活動推演到了一萬年以前。原來,這里的歷史,是遠遠地超前于絲綢之路被開創的時代,竟可以一直追溯到人類的遠古時期的。帕米爾高原,你須有多么滄桑的筋骨,才能負載得了如此厚重的歷史!
與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個地區所經歷的歷史一樣,在這條跨越雪域高原、連接多個國度、印著多民族人民的足跡、貫穿數千年時空的漫長通道上,銘刻著數不清的偉業,也留下了數不清的問題,令后人苦苦求索。也許,這些問題的謎底一時間還得不到解答。但歷史卻會告訴我們,人類之先民曾經走過了多少崎嶇的道路,才將人類文明推上了當今社會所擁有的高度。當你有緣行走在帕米爾高原的一條山道上,將你登山鞋的足跡疊印在先民留下的包裹獸皮的足跡上;或者,你有機會鉆入一座煙熏火燎的千年驛站,仰臥在它那不逾30厘米高、卻已經磨礪得缺棱少角的土臺上,身裹老羊皮大衣、頭枕石塊去體驗那種含辛茹苦的商旅生涯時,則你心中的感懷,恐怕也不會落在任何一座大都市的博物館所能給予你的感懷之下。更何況,你還是置身于這道亞洲天界上,置身于絲綢古道上海拔最高、空氣最稀薄、路途最艱險的一段路程中。想想看,即使耗費千年時光,先民們在這里構筑一條連通亞洲大陸到地中海的通道也絕非易事。它在歷史上的作用,如同一座連通歐亞文明的高架橋,是足可以以其對人類的貢獻而標榜史冊的。

塔什庫爾干河谷中的一座懸索橋。它們搖搖晃晃地懸在一條咆哮的河道上空,通往對岸的一個村落、一處居民點,或者一片沖擊平原上開辟的農田。
在我腦海中留下永久印象的,是亙古的大自然以及輪回的生命共同雕鑿出的那種不可抗拒的歷史感
蔥嶺古道東段的北部分支,幾乎全程位于西昆侖山間。它始于喀什,橫切西昆侖進入帕米爾高原東部,然后沿著薩拉闊雷嶺東坡與西昆侖西坡之間的河谷向南延伸,直到瓦罕走廊的東口。喜馬拉雅造山運動在東帕米爾高原上構造出的西北— 東南走向的寬闊的河谷,恰好成為蔥嶺古道的東部廊道。如果不是蘇巴什達坂的攔截,這條廊道本來可以沿著3200米的高度線一直南行,直接到達古盤陀國即今日的塔什庫爾干縣城所在的石頭城堡下。但是,由于慕士塔格山突兀的隆起,不但造就了西昆侖第三高峰慕士塔格峰(7546米)本身,還在它的西坡連帶著拉起了一道橫攔在蔥嶺古道上的屏障—— 蘇巴什達坂。這座達坂高達4200米,橫切西昆侖與薩拉闊雷嶺之間狹長的谷地,成為蔥嶺古道東段上最突出的一個制高點。由于它的存在,從它北側的布倫口到它南側的塔合曼,需要爬升1000米高程。其中最陡峭的段落,位于達坂北側的蘇巴什與南側的卡拉蘇這20公里之間。這道天然的屏障,不但成為阿克陶與塔什庫爾干之間的縣級行政分界,也成為東帕米爾高原上一道南北向的分水嶺。這道分水嶺的南北兩側,分別生活著以戴高頂氈帽為特征的柯爾克孜族人,與以戴平頂羔皮帽為特征的塔吉克族人。在東帕米爾高原上,這兩個民族,是中華民族大家庭中在東帕米爾高原守土護邊的代表性民族。
高聳在山間谷地中的蘇巴什達坂,幾乎可看作是蔥嶺古道東段上一處最佳的觀光平臺。它占據著幾乎與慕士塔格登山大本營相齊平的高度,使人可以站在它的頂端,擁有以達坂為中心的東、南、北三個方向的極為寬廣的視野。高原上通透的大氣環境,又恰恰為觀光者提供著良好的光線條件,使之能夠輕松地遍覽周圍幾十公里以內那些最為壯麗的高原景觀。
從谷地的最北端開始,首先浮現在東側天際的,是公格爾大雪山后面那八九座裊娜的銀峰。它們自北向南等間距地一字排開,在湛藍的天幕映襯下,像是一組身披銀裝的神女,正以不同的舞姿在天際間翩翩起舞。它們那飄逸的舞裙,與公格爾大雪山上那片潔白的皓頂融為一體,并漸漸濃化為灰藍、深棕與赭褐,直至接近河谷地帶的橄欖綠。一道道潔白的大冰川,猶如一條條白龍,從公格爾山那些深邃的山豁中探出頭來,各自循著優美的路徑游向低處,最終化為淙淙的流水匯入河谷中。
在公格爾大雪山以南,那道原本完整的、向南延伸的山體突然又破碎為一片不規則的山巒。它們凌亂地分布著,喪失了公格爾山那渾然一體的龐大氣勢,卻仍然各自帶著它們那表征海拔高度的銀亮的雪頂,構造出一片公格爾山與慕士塔格山之間的過渡地帶。
由這片寬約十數公里的過渡地帶繼續向南,慕士塔格山那雄偉的山體就突兀地拔地而起,像是矗立在蘇巴什達坂以東的一根擎天柱。慕士塔格山以它那7000米級的高度、西壁上銀光閃亮的大冰坡以及橫劈山體的幾道大裂谷為標志,成為蔥嶺古道南段最為雄峻的自然景觀。在那六道大裂谷內,靜臥著卡瑪吐勒加、卡爾它馬克、卡拉雄、阿爾且克特等西昆侖最為壯麗的大冰川,令每一位過往者駐足仰望,并嘆為觀止。
站在海拔4200米的蘇巴什達坂上凝神北望,沿著那條游絲般逶迤在谷地中的蔥嶺古道、亦即今日的中巴公路蘇巴什段落,可以找到20公里外卡拉庫里湖那片隱在山影后面的黑藍色的水面,以及蘇巴什牧村那些坐落在河谷草灘上的稀稀落落的小土屋。一片麻扎群以比那些小土屋更加密集的格局,占據著谷地東側一片最平整的荒坡地帶。在當地柯爾克孜人的口傳中,卡拉庫里湖是由一位仙女的眼淚匯成的。她坐在湖邊,一邊流淚,一邊執著地等待著一個小伙子,竟至于化為湖邊的一塊石頭。那位小伙子為了贏得婚諾而去慕士塔格峰采摘雪蓮,從此一去不歸。一小時前,當我們從中巴公路北邊過來,順便游蕩在卡拉庫里湖岸邊時,東北岸邊的確是有幾塊石頭的。幾只綠頭野鴨靜悄悄地游動在平靜的水面上,劃出一片美麗的人字紋,使這塊地方漾著一種出奇的嫻靜,抑或是那個神話悲劇營造的肅穆感,我無法區分。但在蘇巴什原野上,在我腦海中留下永久印象的,并不是仙女化成的石頭,或者是她的眼淚匯成的卡拉庫里湖,而是那座龐大的慕士塔格皓首的山體形象,以及它腳下蒼原上散布著的那些火柴盒般的小石屋和麻扎群。是亙古的大自然以及輪回的生命共同雕鑿出的那種不可抗拒的歷史感。我得承認,當這種感覺重新被喚起時。
達坂上下的氣候也是迥異的。卡拉庫里湖海拔3600米,南行至蘇巴什達坂北側的烏魯臘瓦特道班,也不過3700米。其間的二十多公里,我們沐浴在河谷中溫煦的陽光下,眼中滿是草色的大地、多石的河道、低矮的牧民小屋和深棕色的牛糞餅堆,還有曠野上撒歡的牦牛犢。偶爾在素色的大地上出現幾星艷麗的光斑,那一定是勞碌著的塔吉克女人走出了她們的牧屋。當從烏魯臘瓦特開始,沿著那條漫長的盤山道逐漸攀上達坂頂端時,那些牧民小屋、牛糞餅堆和蹦跳著的牦牛犢就漸漸融化進蒼茫的大地之中,滿眼只剩下大山大川那些嶙峋的筋骨和凹凸的肌肉群,還有正午陽光下那些銀光閃閃的水脈。在達坂頂端的轉彎處,見有汽車出現,幾只戲耍著的金毛旱獺便倉皇地四散逃去。那時,冷冽的山風吹來,還夾帶著晴日里的幾星冰涼的雪花。不一會兒,河谷間帶來的那種柔弱的溫煦已盡數喪失,代之以像蛇一樣游走在衣裾間的寒氣。興奮的人們還沒沿著柔順的梁峁走出幾步,心便被攥緊,一種喘著大氣的窒息感伴著輕微的眩暈向人襲來。而當寒冷迫使人們紛紛去車廂里抓取衣物時,又突然發現腿變得不那么有力了。正當人們為了輕而易舉地登上這座海拔4200米的達坂而興高采烈時,自然力以它那最幽默的方式,默不作聲地前來給你提了個醒。
于是,不便久留,我們沿著達坂南側那條漫長的坡道,繼續向南駛去。沿途可見卡拉蘇邊防站那道莊嚴的國旗墻,以及中國與塔吉克斯坦兩國之間的通商國門—— 卡拉蘇海關。繼續南行,則進入那片雪山映襯下的美麗的塔合曼綠洲。從那里南望,通往古老的石頭城所必經的那座V形山口,已經歷歷在目。
回想起來,我們站在達坂上向北望去的那段廊道,連同達坂在內,如現代人自駕游走其間也不過一兩個小時。但在千年之前,當蔥嶺古道上的旅人商賈們騎著馬匹、趕著駝隊、攜著糧秣、風餐露宿如同螻蟻般地走過這段路程時,卻至少需要一天一夜的時間。那么,穿越整個蔥嶺古道,從中亞直到南亞和西亞大陸,他們需要有何等的堅韌與膽識才能做得到?更不必說唐代高仙芝那行走廝殺中的萬人大軍。
這該是歷史的凄美,還是它的矯情?

1.在帕米爾高原,一年中的半數時間處于冰雪季節。興都庫什山下的塔吉克族婦女正在雪地中擠牦牛奶。2.一個塔吉克家庭正在收獲青稞。塔吉克族人主要以畜牧為生,有條件的河谷地帶也兼營種植業。
這位勇敢的中國將官竟不在達科特隘口建立紀念碑
8月初,正是塔里木盆地南緣最熱的季節,從喀什出發時,這里正處在38℃的酷熱中。等攀上帕米爾高原東部,到達海拔3200米的塔什庫爾干縣城時,本指望這片雪域高原能帶來一絲涼爽,哪知通透的大氣缺少濾過性,陽光更顯炙熱,曬在皮膚上,有種微微的蟄痛感。帕米爾的皓首銀峰之下,午后的氣溫也高達32℃。我們就是在這種酷熱中繼續向南進發的。
從河水的流量,也可以推測出天氣的炎熱程度。塔什庫爾干河那條比往日寬得多了的河面,證明零溫線的上升,使更多的冰雪融化為水流,沿塔什庫爾干河向北流去。那時,我們正逆水而上,前往瓦罕走廊的東口。
瓦罕走廊是蔥嶺古道的西段,全長約400公里。億萬年來,由于印度板塊不斷地向北推移,不但使帕米爾高原在亞洲中部高高地隆起,還在帕米爾高原的東部造就出一系列西北— 東南走向的山脈和河谷。其中最大的一條河谷,被夾持在薩雷闊勒嶺和西昆侖之間,恰好構成蔥嶺古道的東段。這段古道在卡拉庫里湖以南翻越蘇巴什達坂,沿塔什庫爾干河上溯,一直延伸到現今的達布達爾鄉境內,進入瓦罕走廊的東口。從這里開始,蔥嶺古道轉入它的西段,直指興都庫士山下,在克克吐魯克以西進入阿富汗境內。

湖面海拔3600米的卡拉庫里湖與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一起,構成東帕米爾高原上最為壯麗的高原景觀。
達布達爾是一個周邊屹立著幾座大山的山間河谷地帶。它東臨西昆侖西坡,西鄰薩雷闊勒嶺與喀喇昆侖山的接合部,即瓦罕走廊東口。本來,那道海拔5000米以上的喀喇昆侖山與薩雷闊勒嶺的山脊,足以構成一道不可逾越的天障,阻斷帕米爾高原東西兩側人們的互通。但造物主似乎有意識地在這里留下一道西去的山口,使之與東帕米爾高原上那道南北向的河谷銜接,從而成就了人們打通亞洲天界的夢想。

九曲回腸的塔合曼河。它源自于慕士塔格山與薩拉闊雷嶺,東去注入塔什庫爾干河谷,并最終成為葉爾羌河的一條西北向源流。
這是一處溝壑縱橫的水網區域。來自喀喇昆侖山北坡、薩雷闊勒嶺南坡和興都庫士山東坡的冰川水紛紛流向這里,使達布達爾成為一處匯聚四國流水的匯交地。塔什庫爾干河便由此發端,滔滔北去。
我們在達布達爾鄉政府逗留片刻,便驅車南去,登上了克吉克巴依附近的一處臺地。臺地高居喀拉其庫爾河與敦巴什河的交匯點之上,腳下是敦巴什河養育著的寬闊的草灘,正面直對著瓦罕走廊的東部入口。在臺地的西側邊緣,一字排列著東晉高僧法顯、大唐高僧玄奘與大唐和尚慧超經行帕米爾高原的紀念碑。紀念碑為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人民政府所立。紀念碑背后的遠處,亦即走廊入口的兩側,一側是肉眼勉強可見的皮斯嶺達坂,以及達坂上只有使用望遠鏡方可分辨的千年戍堡—— 公主堡,另一側則是喀喇昆侖山北端那個頗有名氣的紅其拉甫達坂。兩座達坂間形成的那個V形的天門,即瓦罕走廊東口。自西漢張騫出使西域、開通了絲綢之路后,瓦罕走廊就是這片崇山峻嶺間最便捷的路徑,是中原至南亞、西亞的重要通道,也即東晉僧人法顯在他的《佛國記》中所記述的“四顧茫茫,無測所之,唯視日以準東西,人骨以標行路”之處。那時,我們面對這片深遠而又遼闊的視野,思緒就不由得進入了一個古老的、久遠的時空之中。在這幻影般的時空中,一隊隊的軍旅,一隊隊的商賈,一批批的僧侶,一個個的探險家,風餐露宿,簡衣陋食,鞍上馬下,十去七歸,卻如縷不絕地行走在這條橫貫亞洲天界的羊腸小道上,書寫著一部跨越數十個世紀的歷史長卷。
觸景生情,令人對這片古老的土地頓生敬意。
直到在返回達布達爾的路上,我們才在路邊找到了那塊佇立在荒石灘上的高仙芝將軍經行紀念碑。公元740年,吐蕃王以和親外交臣服小勃律國,繼而導致西北多國反叛唐王朝。公元747年,時任大唐安西副都護史的高仙芝將軍奉詔西往征討。他親率騎、步兵萬余,經艱苦行軍110天翻越蔥嶺,以興都庫士山下的坦駒嶺一戰生擒小勃律國王。此舉終致大唐雄風大振,中亞“諸胡”爭相稱臣,邊關安寧,疆域穩定。此次長途奔襲之戰,被西域探險家奧利爾·斯坦因稱之為“橫越達科特及帕米爾,較之歐洲史上從漢尼拔以至于拿破侖同蘇沃洛夫諸名將之越阿爾卑斯山,還要困難”的一次戰役。并為“這位勇敢的中國將官竟不在達科特隘口建立紀念碑”而感到遺憾。
但是,帕米爾高原本身就是一座豐碑,它刻寫著中華豪杰誓保山河、勇掃敵寇的宏偉業績,鑄就了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筋骨和脊梁、氣概和靈魂。
哪怕它只是這個歷史長卷中最末尾的故事,無疑也增添著這部長卷的自身價值
瓦罕走廊東端入口狹窄,入內后卻頓感開闊,如同一個曲頸瓶,喉狹而內闊。有便道自麻扎種羊場直接切入走廊深部。我們沿喀拉其峽谷內的喀拉其庫爾河西行不久,就有持槍的哨兵和紅白相間的橫欄阻擋在路面上。驗證工作耽誤了一點時間。直到用電話再次向縣政府核實,才對我們開欄放行。我瞧了一眼營房門側的牌匾,是中國人民武裝警察塔什庫爾干邊防大隊排依克邊防派出所。
瓦罕走廊全長400公里,東端始于中國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達布達爾鄉,西端終于阿富汗巴達赫尚省東部邊界。整條走廊的中國段自排依克至克克吐魯克,全長約90公里,其南、北、西三個方向分別與巴基斯坦、塔吉克斯坦與阿富汗接壤,可謂邊關要道。走廊中的喀拉其庫爾河,竟然匯集了來自喀喇昆侖山、薩拉闊雷嶺和興都庫什山三個方向的雪山融水。
走廊內的景色綿長而又單調。土褐色的山,托舉著銀白色的冰川。冰川融水沿著陡峭的山澗沖向河谷地帶。稀疏的卵石、貧瘠的草灘、蹦跳的旱獺與小群的紅嘴山鴉,偶爾還有鴝 的身影在亂石間飛來飛去。稀疏的生物種群與深遠遼闊的自然空間相比,顯得若有若無,空曠寂寥。其實,想想也是,海拔4000米以上,這本已是生命存在的邊際地帶。無論生命多么頑強,也只能存在于自然環境所能允許的范圍內。在這樣的環境中開辟出一條400公里長的通道來,這正是瓦罕走廊的價值所在。它表明人類能夠以自己的艱苦卓絕,在自然空間的否定中,主張并實現自己的再否定。如果它是一處小橋流水、魚躍鶯飛、瓜豆桑榆、大道通衢的京畿之地,它還值得我們如此搜腸刮肚地去喚醒對它的歷史記憶嗎?
作為這種歷史記憶的標志物之一,是那個坐落于喀拉其庫爾河南岸山崗上的吐拉炮臺。如果不是學者劉湘晨老師事先提醒,我們幾乎在迂回曲折的走廊中找不到它。它隱蔽在一段蛇形廊道一側的制高點上,廊道上急劇的大轉彎使它很容易被忽略。這里恰恰又是這段河谷的蜂腰地段,足見其作為一處軍事筑壘在選址上的精明。炮臺殘跡六七米高,土石結構,北側有階梯通往頂部的平臺,東、西兩側依照山勢筑有土石結構的胸墻,但已成坍塌狀。從其結構以及現有的破損程度來看,它應該不是一座具有久遠歷史的建筑物,應屬于近代所為。對此,直到捉筆行文時,尚不能查到歷史資料,有說是建于民國時期。
吐拉炮臺居于走廊東段、排依克檢查站以西的蜂腰部位。這個部位不但狹窄,且山勢凸起,高聳于喀拉其庫爾河的南岸。這個位于走廊中部的凸起,與走廊南北兩翼的側坡形成一個元寶形斷面。站在炮臺的位置,足可鳥瞰并扼守北側的河灘與南側的緩坡地帶,將整個走廊斷面置于它的控制之下。其作用,無異于通道上一道高效的閘門,啟閉自如。但對于“炮臺”這個稱呼,我多少有些存疑。它那實心的矮四棱柱結構既不能屯兵,也不足以運轉一門炮。炮臺周圍只有簡陋的步兵胸墻,沒有任何炮位的痕跡。更重要的是,炮臺所處的峽谷中也沒有足夠的彈道空間。這一切都讓我覺得,所謂炮臺,很可能只是人們對這種邊關戍堡的象征性稱呼。從準噶爾盆地南緣到巴里坤草原,乃至北天山南坡一帶,我曾多次見到過這種因陋就簡的邊關筑壘。吐拉炮臺,它倒更像是瓦罕走廊東段的關鍵部位上所設置的一處哨位而已。
無論吐拉炮臺屬于哪個歷史年代,也無論它的軍事功能如何,它無疑屬于這條古道上數千年歷史中的一個環鏈,一個階梯。它和古盤陀國石頭城、吉日嘎勒古驛站、皮斯嶺公主堡等歷史遺跡一樣,是蔥嶺古道歷史長卷中的一個故事、一段文字或一個符號。哪怕它只是這個歷史長卷中最末尾的故事,無疑也增添著這部長卷的自身價值。
既然高原人原本就生活在這種撲朔迷離的天氣中,我們便也寧愿給它一個真實的解讀
沿瓦罕走廊越往西行,海拔高度就越高,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從克吉克巴依臺地處的3600米到明鐵蓋路口,我們已經上升了約300米。繼續往西到克克吐魯克,還要上升400米。這條通道一直延伸到阿富汗境內的海拔5000米以上地區,方才出現向西下降的趨勢。那時,流淌在走廊內的已不再是東去的喀拉其庫爾河,而是西去的噴赤河了。作為一條商業和文化的通道,無論有多么艱險,它首先必須是一條能夠維持基本生命的通道。瓦罕走廊的被開辟以及得以維系,從它的地理特征中不難找到其邏輯性。但很遺憾,對于它的大半程,我們無法如馬可·波羅、玄奘或奧萊爾·斯坦因那樣親自用步伐去丈量,而只能通過地圖去抽象地演繹。好在,我們終于獲得了體驗其一個段落的機會。
繼續西行到達托克滿蘇,駐軍某連孫連長在營區門口迎接我們。當晚,我們五人在戰士食堂吃晚飯。一盆方便面、一盤饅頭、一碟榨菜、一碟油煎土豆片和一碟生洋蔥,還有半盆炒米飯,全被我們一掃而光,然后洗凈碗筷,清潔桌椅。這次晚餐,干脆利落,前所未有,不是因為特別餓,而是因為對邊防軍人的軍旅生活特別感動。一直到熄燈前,娃娃臉的孫連長都在一邊照料軍務,一邊抽空關照我們。
那天從清早出發,我們馳行了大半天,中途只在喀拉其庫爾河畔休息了20分鐘,啃了半塊馕作為午餐。因此,到達托克滿蘇時,眾人已感勞頓。但我們深知不是到軍營來做客的。計劃中的行程只有兩天,而可用的工作時間卻只有當天的黃昏前以及第二天的清晨。早餐以后,我們就得啟程趕回塔什庫爾干,以便跟上整個團隊的行動。因此,在軍營院落內聽孫連長介紹情況后,我們又重新啟程,在滿天的陰云籠罩下,去尋找那些分散在溝溝壑壑中的牧群和牧民。
這一去,我們就越過了作為瓦罕第一哨的克克吐魯克,在它西部那片被瓦根基河滋潤著的寬廣的山谷內,消耗掉夜晚之前的所有時間。好在,那里是中國最西部的東經75度線以西地區。當人體生物鐘的指針已經指向黃昏時,太陽仍然流連在興都庫什山山頂的陰云后面,不肯落去。
8月的海拔4000米以上的高原,秋草已經開始疏落,加之從托克滿蘇到克克吐魯克之間的地段,只有為數極少的小型牧群,我們只好繼續向西,最終把目光專注在瓦罕第一哨以西的那片寬廣的馬蹄形牧場內。遠遠看去,這片區域內居住有四五家牧民,分布在被兩條山溪分割出的幾小片臺地上。他們的背后,就是高聳的、多雪的興都庫什山。與興都庫什山高大的山體相比,那些牧舍矮小得如同火柴盒,而蠕動著的牧群幾乎可以與山坡上的亂石混為一體。
面對這個寬闊的馬蹄形山谷,我們有些忐忑。面前那個橫攔在入口位置的軍營和哨位,以及那塊刻有“雞鳴三國”字樣的巨石,顯然宣示著這片土地的邊關地位和軍事價值,我們能夠進入嗎?帶著希望,我們通過哨兵電話請示孫連長。經過一番斡旋,“瓦罕第一哨”終于開欄放行。
這是一片坐落在帕米爾萬山叢中的貧瘠的高原牧場。進入8月,壯年男子陸續轉入東部的塔什庫爾干河谷收割草秣,老人、婦女和孩子們是這片高原牧場的主角。黃昏前,他們帶著善良的、羞澀的、淳樸的微笑走出門扉迎接我們。這里的海拔達4700米以上。我們帶著粗重的喘息,穿梭在這片牧場上,用肢體語言與孩子逗弄,借助手勢與婦女和老人攀談,用僅剩的體力躲閃著牧羊狗的追擊、跟隨著為數不多的牧群。那天下午,濃厚的陰云一直駐留在興都庫什山的巔頂上不肯散去。那是一個十分不利于攝影的天氣。但是,既然高原人原本就生活在這種撲朔迷離的天氣中,我們便也寧愿凝固住這種本真,以便給它一個真實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