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建勝++朱弢
過去十年間,付林用自己的方式成功實現了科技成果轉化,然而,與他擅長的科研創新平行的另一軌道上,經費使用、產權處理的不當卻埋下了一顆顆地雷,最終使他身陷囹圄
付林的科研或果解決的是“供熱領域”長期以來的核心問題:通過高效的熱電協同,在節約燃煤的前提下,擴大供熱面積,提高供熱效率。
6月23日,是2017年度國家技術發明獎一等獎候選項目“全熱回收的天然氣高效清潔供熱技術及應用”正式答辯的日子。作為國務院設立的國家科學技術五大獎項之一,近幾年每年只有1項-2項重大發明能通過該獎項的一等獎評選。2016年度一等獎空缺。
但這項科研成果的第一完成人、清華大學建筑學院教授付林卻無法參與答辯。2016年3月16日,付林被北京海淀區檢察院以涉嫌職務犯罪為由帶走調查,至今已在看守所羈押一年多。
按照規則,參評國家技術發明一等獎項目排名前三的完成人,都須參加答辯,因為付林的缺席,該項目最終獲獎希望渺茫。
過去十年間,付林用自己的方式成功實現了科技成果轉化,然而,與他擅長的科研創新平行的另一軌道上,經費使用、產權處理的不當卻埋下了一顆顆地雷,最終使他身陷囹圄。
故事從付林2007年申請兩組課題時開始:北京市科技計劃項目“電廠余熱再利用研究與示范”和“十一五”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項目“電廠循環水余熱資源利用技術及裝備研究與示范”。
付林曾經的導師、中國工程院院士江億并不看好這兩個項目,認為課題本身“沒多高的技術含量”。
江億的預判很準確,付林和他的科研團隊不到半年,就遭遇尷尬,如果按照既有的技術路線進行下去,結果只能是用過高的成本和價格,勉強換取既定的節能目標,與其他供熱方式相比,毫無競爭力。碰壁之后的付林決定調整課題方向,將電廠與供熱企業的供熱站,用新型熱泵和技術系統連接起來,以低成本方式、高效利用電廠余熱。
如果這些構想實現,就可能解決“供熱領域”長期以來的核心問題:通過高效的熱電協同,在節約燃煤的前提下,擴大供熱面積,提高供熱效率。
得到江億的肯定后,付林著手將自己的想法付諸實施。
對原有技術路線進行重大調整后,首先遇到的困難是試驗設備。
按照付林團隊設想,新的科研路線要采用“吸收式換熱器”和“吸收式熱泵”,吸收式技術之前通常用于中央空調制冷機,改為用于供熱的、運行參數完全不同的吸收式換熱器,就成為全新的產品,需要重新設計、研發和生產。設備數量也從2臺增加到7臺,前期預計投入490萬元,付林手中用于設備的經費只有91萬元。
付林開始了他的“冒險”,他要解決三個問題:“錢”、“人”和設備生產廠家。
首先是生產廠家,國內有能力研發“吸收式換熱器”和“吸收式熱泵”的企業并不多。付林認為,如果有一家愿意投入資金、人員和技術加入課題研發序列,加入企業可以按照約定共享成果,接下來順勢完成科技成果轉化、投入市場,實現科研團隊與企業的“雙贏”。
后來的經歷證實,他想簡單了。
幾乎所有企業都以相同的原因拒絕了他:一是市場上根本沒有過“吸收式換熱器”這種設備,能不能造出來是個未知數;二是即使研發出來,成本也太高,企業不僅要出錢、出人,還要與付林的團隊共享核心技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如果未來市場需求不足,那前期的投入就打了水漂。
幾經周折,曾任清華同方總工程師的江億幫付林找到了一家企業:同方川崎。這家與清華有淵源的中日合資企業勉強答應幫助付林團隊生產試驗設備,以“工料對半”的代加工方式,即由付林團隊負責提供全套設備設計圖紙和加工工藝,同方川崎只負責按圖加工,付林方面支付設備所需材料費和加工費。
設備生產廠家的問題解決了,剩下的是“錢”和“人”。
付林身為清華大學教授,同很多身處公辦高校及科研機構的科研人員一樣,他在學校有一個科研賬戶,用于接收國家或地方的縱向科研經費(撥款)。
除此之外,他還有另外一個“賬戶”——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下屬的能源規劃設計研究所(下稱能源所)。清華同衡為清華大學校辦企業,清華大學建筑學院的教師均可在此公司名下設立研究所或工作室,用于承接企業和社會機構委托并支付經費的“橫向課題”。
這兩個賬戶,各由清華大學和清華同衡作為監管單位,收取一定比例的費用,其余由科研人員用于課題研發的材料、差旅、勞務、試驗等各項支出。
付林的科研團隊由三部分構成,一是他自己——團隊中唯一一位清華大學正式編制的教師;二是他帶的研究生;三是能源所所屬的社會招聘的科研人員。除了付林,研發團隊的工資均由付林的兩個科研賬戶支出。
讓江億和科研團隊都沒有想到的是,付林準備用“孤注一擲”的方式來繼續推動課題,他不僅緊急追加設備研發預算,由原來的2臺預算91萬元,增加到7臺,并將327萬元課題經費直接支付給了同方川崎,以便盡快開工。設備制造出來之后,他才發現實際造價還要超過這個數字。此外,付林還繼續招兵買馬,陸續從一些空調企業高薪挖來技術人員,在此之前,付林團隊專注于技術路線研發和系統創新,并沒有研發設備的計劃和能力。
但這樣不僅增加支出,還形成新的問題:如何安置這些新增技術人員?
放在能源所不可能,一來按照清華大學和清華同衡的相關規定,不可能解決他們的編制和為他們支付薪水;二來不管是清華大學還是能源所本身也不具備設計、制造設備的資質。
而在2006年,付林曾委托妻子曲燕用親戚的名義,注冊了北京環能瑞通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下稱環能瑞通),在申報該課題之前,這家公司就開始參與到早期嘗試性研究中,此次他將這家公司也列為橫向合作單位,新增團隊成員便以環能瑞通員工的身份解決了安置問題。
最后解決的是最敏感的“錢”的問題。技術路線的變更帶來經費需求的大幅增長,此前兩項課題的經費已遠遠不能滿足研究需要。
2008年“五一”假期過后,江億給付林帶來好消息。江億在內蒙古赤峰市度假時,碰到時任赤峰市富龍熱力有限公司董事長的老朋友景樹森,說起付林正在做的研究,景樹森非常感興趣。
那一年正是奧運年,北京的私家車主第一次嘗到限行的滋味,藍天白云和潔凈的空氣這些曾經司空見慣的東西,一下變得稀缺起來。作為北方燃煤和排放的大戶,各地供熱企業節能減排壓力也越來越大。景樹森熱情邀請江億給公司所有中層以上干部宣講付林的技術路線,并當場表態:一定要支持這個試驗。
意外的支持解決了付林的試驗場地,還填補了課題經費的缺口。在2008年-2009年采暖季,試制好的5臺“吸收式換熱器”和“吸收式熱泵”第一時間運往赤峰市,配合赤峰富龍建設“基于吸收式換熱器的熱電聯產集中供熱新流程試驗工程”。
2009年3月,該項目通過了內蒙古自治區科技廳組織的成果鑒定,運行的參數和結果驗證了新技術構想的有效性,于2010年獲得赤峰市科技進步一等獎。2009年6月,中國工程院代表團受邀訪問瑞典皇家工程院,付林隨行并介紹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國際同行的認可。
事后測算,赤峰富龍先后為該項目投入820萬元,其中380萬元用于支持付林團隊的設備試制工作。
然而,赤峰富龍并非課題組成員單位,沒有將經費注入課題的路徑。據江億介紹,赤峰富龍以購買試驗設備的名義,與環能瑞通簽訂了購買合同,將380萬元支付給課題組成員環能瑞通,再由環能瑞通將這筆款項用于設備研發。
“環能瑞通拿到錢后,用于支付同方川崎的代工費以及課題其他研發費用,剩余105萬元以設備回收的名義歸還給付林在清華大學的科研賬戶。”江億說。
這一系列操作中隱藏的危險數年后爆發,檢察院認定,此次資金流轉,造成科研經費損失220余萬元,付林涉嫌貪污罪。
檢方認為,付林當年從清華的課題賬戶撥款327萬元用于設備研發,最后返還賬戶105萬元,中間的220萬元差額系付林將5臺設備銷售給赤峰富龍所得,且最終留在了他個人控制的私企環能瑞通手中。
此前,北京市科委對課題結題審計后認為,環能瑞通為此課題自籌經費500余萬元,包含赤峰富龍支付的380萬元。
付林的代理律師周澤認為,環能瑞通申報課題時,已被列為課題參與單位,負責樣機試制,清華大學還曾向環能瑞通支付91萬元課題經費用于2臺設備的試制。至于增加的5臺設備制造費用327萬元,本應繼續支付給環能瑞通,是因為時間緊急,直接支付給了代工方同方川崎,最后設備制造出來也用于試驗,課題經費“花得其所”,也通過了課題結項的審計驗收,不存在貪污行為。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對此案分析認為,顯然檢察院更關注赤峰富龍付給環能瑞通的380萬元設備交易貨款,這些設備由清華大學以科研經費出資制造,即由清華大學和課題組享有產權,試驗完成后,設備“對價”最終到了環能瑞通,而非清華大學的賬上,這就出現了問題。
付林在取得試驗進展后,并未就此停止腳步。
2010年7月,付林連夜驅車從大同趕往赤峰,欲在第一時間告訴江億一個“好消息”,他決定率課題組成員接下大同的一項工程,即大同市為解決同煤集團棚戶區和塌陷區600多萬平方米建筑的采暖需求而決定建設的“華電大同第一熱電廠乏汽余熱利用示范工程”。
據江億介紹,時任大同市市長耿彥波對付林提出了嚴苛要求:在當年11月開始的采暖季就開始試用。通常情況下,項目準備期的可行性研究、環評、正式立項等工作,需要幾個月,上億元的工程資金配備到位,也需要時間。
付林告訴江億,耿彥波指定相關國有企業,先借款給付林的團隊及相關企業,迅速開工、緩簽合同,如果項目驗收不合格,付林團隊及相關企業,必須償還這筆債務。江億當時對付林說:“你膽子真大,如果做不成,還不上錢,你可是要坐牢的。”
四個月后的供暖季,國內首個“基于吸收式換熱的熱電聯產供熱技術”對大型電廠空冷機組進行改造的工程實現供熱。在2011年3月召開的項目技術鑒定會上,聚集了10位權威專家,供熱行業的相關企業人士200多人參加,國內幾大電力集團皆派員到場。鑒定會確認,大同項目采用該技術可以在每年節約8萬噸標準煤的前提下,增加供熱面積50%。
2011年7月,科技部組織對北京市科技計劃“電廠余熱再利用研究與示范”以及國家科技支撐計劃“電廠循環水余熱資源利用技術及裝備研究與示范”課題驗收。由中國工程院院士倪維斗、徐大懋、秦裕琨等組成的驗收專家組認為,付林的技術“是我國熱電聯產集中供熱領域的一項重大原始創新,將給我國集中供熱系統節能減排帶來巨大的推動,達到國際領先水平”。2012年,該技術獲得北京市科學技術一等獎。
設備試制成功,需求立即出現,在身陷囹圄之前,付林一腳踏入商業江湖。
付林的技術在節能減排增效方面引起的注意,與北方霧霾的指數呈正比。許多耗能高、排放量大的電力與供熱企業對這項技術表現出興趣,而最先受益的就是設備制造企業。
據了解,由于大同項目對新設備的大量需求,付林團隊決定與國內所有具備生產能力的企業合作,代價是向這些企業公開自己的原創技術及設備圖紙。“其中一家企業2010年吸收式制冷機的生產幾乎停滯,因為改生產吸收式換熱器,第二年營業額就起死回生。”能源所總工程師張世鋼對《財經》記者說。
危險的關系
新設備引起的市場爆發是短暫的,因為吸收式換熱器雖是該項技術的核心設備、卻非全部,在沒有系統基礎搭建的前提下,最終效益會大打折扣。
山西雙良再生能源開發利用有限公司(后更名為山西雙良再生能源產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山西雙良)看出了其中的門道。2010年該公司開始接觸付林,稱已拿下了山西8家電企的合作意向,與付林尋求技術服務總包合作。隨后其與能源所、北京華清泰盟科技發展有限公司(下稱華清泰盟)簽訂了三方意向協議。
華清泰盟注冊在付林妻子曲燕名下,主要用于替代環能瑞通,對接與科研相關的外部合作。
據付林團隊的多名人士介紹,合作剛要展開,付林認為事情不對頭,山西雙良根據協議向華清泰盟支付了600萬元總包預付款,卻對后續合同不那么熱情,反而對他們的技術路線表現出異乎尋常的興趣,并派駐兩名技術人員,以協同、監督工作為名,深度學習這條技術路線。
據上述付林團隊人士稱,山西雙良的母公司——江蘇的雙良集團創始人也多次到北京面見江億,尋求獨家推廣付林的技術,江億和付林都不置可否。
“前些年空調相關生產企業日子都過得很好,后來市場變了,日子不好過,都在尋求轉型。”能源所所長邊兵說。之后,付林決定逐步退出設備生產領域,專注于技術研發和服務。
2011年,華清泰盟與北京能源集團旗下的子公司合資,成立北京華源泰盟節能技術有限公司(下稱華源泰盟),由京能集團控股,華清泰盟將涉及設備制造相關的資源注入合資企業。
根據公開信息顯示,2013年底時,華源泰盟的全年營收為2.44億元,凈利潤3137萬元。2014年6月,京能集團將名下的華源泰盟股份掛牌,以1.2億元的價格出售給煙臺冰輪(000811.SZ)。
“股份轉讓之前,雙良集團還在努力,甚至拿舉報材料來見付林,要求付林阻止煙臺冰輪的競標,由雙良集團獨家出資購買。”付林的妻子、華清泰盟法定代表人曲燕說。記者致電雙良集團主管該業務板塊的副總裁,以核實上述說法,未得到回應。
煙臺冰輪競價成功后,付林和曲燕將華清泰盟名下的華源泰盟40%股份協議出售給煙臺冰輪,后者按最初的估價支付給華清泰盟5000多萬元。華清泰盟又以獎勵和分紅的方式,將這筆公司結余的最大收益,支付給了項目人員和華清泰盟的股東。
華源泰盟股權轉讓落定后,江蘇省江陰市公安局接到舉報,專程到北京調查付林,無果。之后,清華大學紀委也收到關于付林的舉報,付林和團隊以及知情人均向清華大學紀委做了說明。
2016年3月18日,付林被北京市海淀區檢察院以涉嫌職務犯罪帶走。一年以后的2017年5月19日,檢方向海淀法院提起公訴。起訴書除了指控付林涉嫌前述220萬元的貪污罪名之外,還指控他在與山西雙良的合作中,將對方支付的600萬元預付款中的439萬元用于華清泰盟的經營,涉嫌挪用公款罪。
縱觀付林案始末,問題根本是在“產權”上。付林的“混合戰隊”,不僅包括作為清華大學教師的自己,還包括作為國有企業性質的能源所、作為私營企業性質的華清泰盟,它們之間存在所有權身份差異。也就是說,山西雙良將預付款付給能源所還是付給華清泰盟是一個“重要”問題。
檢察院認為,山西雙良的600萬元預付款本應付給能源所,結果付給了華清泰盟,因此此款項應定性為挪用。同時檢方認定,盡管在案發前,439萬元已歸還給能源所,但付林挪用公款的事實仍然成立。
鄧峰認為,高校教師科技成果轉化的核心問題就是產權,特別是“名義產權”,不只是課題經費受到監管,課題成果作為職務發明歸單位所有,教師利用諸如校辦企業提供的平臺,在社會上承接的一些科研項目,也會被相關法律法規認定為“公有性質的產權”。
根據國家科研項目研究成果知識產權的管理規定,付林及其團隊所做出的研究成果的知識產權應歸屬于清華大學。實際上,涉及該項技術的30多項專利中,只有3項與設備生產相關的專利歸屬付林實際控制的華清泰盟,其他專利均在清華大學和付林名下,但作為職務發明,付林對這些專利并不擁有產權。
在清晰的產權歸屬之下,當與之相關的收益和資金進入付林控制的私人公司時,顯然已經觸碰到了現行法律紅線。“從法律角度上看,付林的案件可能沒有造成國有資產的實質損失,但操作過程未必沒有問題,檢察院主要關注的是這些‘定性的問題。”鄧峰說。
2016年2月,國務院專門發布文件,激勵科技人員創新創業,文件要求對國家設立的研究開發機構、高等院校在對職務科技成果完成人,或對成果轉化作出重要貢獻的人員進行獎勵時,獎勵金額不低于凈收入的50%,如果以科技成果作價投資實行轉化的,同時可以獲取不低于50%的股份或出資比例。
同年7月,最高檢發布《關于充分發揮檢察職能依法保障和促進科技創新的意見》強調,在辦案中正確區分罪與非罪的“界限”,如對于身兼行政職務的科研人員特別是學術帶頭人,要區分其科研人員與公務人員的身份;區分科研人員科技成果轉化收益分配與貪污、受賄之間的界限;區分突破現有規章制度,按照科技創新需求使用科研經費與貪污、挪用、私分科研經費的界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