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林冠夫先生

浙江 朱則杰

懷念林冠夫先生

浙江 朱則杰

本文回憶了筆者在求學階段與林冠夫先生之間的交往，以及在與林先生的接觸過程中，對文學史各種知識、學術界研究現狀、著名學者的治學道路、研究方向的選擇、論著寫作的方法、某些具體論著的得失等知識的涉獵，先生滔滔不絕的談吐，蘊含著無數的學理，對筆者的治學之路，意義深遠。

林冠夫 治學之路 師生情誼

2016年11月19日，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文史專家林冠夫先生在北京逝世。謹以此文表達我對先生的懷念。

林先生既是我的同鄉前輩，更是我的一位恩師。家鄉浙江省永嘉縣，以楠溪江流域為主體。楠溪江有大源、小源兩條主要的支流，分別來自東北、西北兩個方向，在原沙頭區渠口鄉的坦下村匯合，然后向南偏西注入甌江，整體縮略很有點像英文小寫字母“y”。縣級之下的行政區劃，幾十年來經常在變化。按照我記憶的習慣，先生的老家為碧蓮區昆陽鄉林山村，位于小源；我的老家為沙頭區古廟鄉西垟村，在“y”字的交叉點東南方向一點點。兩區接鄰，我們的老家又同處在楠溪江的中游，看地圖直線距離相當近。特別是依我所知，整個楠溪江流域出來從事古典文學研究的前輩，就只有先生一人。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僥幸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77級，于1978年2月28日到校。4月2日，即去拜訪先生。當時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坐落在什剎海附近的古建筑恭王府內。先生的宿舍，也在那里。由于先生曾經一度列名“文化大革命”中的某寫作班子，當時還在“自我檢查”期間，所以很少有朋友造訪。我這個同鄉后學的出現，其喜悅之情可想而知。

如果說初次拜訪先生，主要是緣于同鄉情誼，那么后來的拜訪，更多的則是因為學習。隨著大學學業的進展，我的專業知識日漸增多，對古典文學研究的興趣越來越大，拜訪先生也越來越頻繁。此時先生已經移居到了和平里，這正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記不清有多少個星期六或者星期天的下午，我從中關村乘坐公交車到達和平里北街，找先生請教各種各樣的問題。又每次都是在先生家里吃過晚飯——晚飯一般都是“下面條”，然后再原路返回學校。這樣的往返，至少貫穿了我大半個大學時代。

關于學習的方式，其實主要就是通常所說的“聊天”。所聊的內容，五花八門，十分龐雜。如果非要用現在的眼光加以概括，那么大約涉及文學史的各種知識，學術界的研究現狀，著名學者的治學道路，研究方向的選擇，論著寫作的方法，某些具體論著的得失等，總體上多與專業有關。而聊天的主體，自然都是先生。每次隨便提出一個話題，先生都會滔滔不絕，給出大量的回應，蘊含著無數的學理。如此日積月累，潛移默化，真是受益匪淺。

這種受益，按照我自己的體會，主要的倒不在具體知識的增長，而是在學術見識的提高。先生曾經談過“才”“學”“識”三者的關系，大致說每個人的“才”亦即才氣，基本上是先天的；“學”亦即具體的知識，是可以學起來的，但需要逐步積累，有一個時間上的限制，它急不來；而“識”亦即見識，卻完全有可能超前提高。“才”和“學”固然可以促進“識”，而“識”更能夠調動“才”和“學”。特別是當“才”和“學”相對固定的情況下，“識”的作用就顯得更加重要。先生還說，“才”可以分為“上人之才”“中人之才”“下人之才”——“上人之才”不用學就足夠聰明，稍微學學更加不得了，但這樣的人畢竟很少；“下人之才”沒法學，給他再好的條件都沒有用，但這樣的人也為數不多；而像我輩，都屬于“中人之才”，如果主觀上努力，客觀上得法，那就有可能進步得快一些。因此，我感覺跟先生的“聊天”學習，從根本上來說就在于超前提高學術的見識。先生剛巧長我二十歲，雖然我在見識上永遠不可能達到他的水平，但即使只能超前幾年，那我的本科階段也就可以趕得上研究生了。這正是我體會最深刻的。

當然，在各種具體的知識上，先生也給了我很多的指導。例如1980年11月末至12月初，我寫了一篇吳偉業《秣陵春》與《紅樓夢》關系的文章《“風月寶鑒”與“宜官寶鏡”》，初稿只有四千字。先生說，好不容易發現一個好的題目，只寫四千字太可惜了；四千字只能算是隨筆，論文至少要五六千字。我說自己沒有更多的內容可寫，不知道怎樣擴充。先生指著稿子告訴我，哪可以加寫內容，至今仍然記得很清楚的，是其中談到“風月寶鑒”與“宜官寶鏡”同樣都反映佛教思想的時候，先生說可以進一步聯系到清初的時代風氣，于是就有了“清初佛學大盛”這么一大段。整個二稿，超過了八千字。先生鼓勵我，幫我推薦給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紅樓夢研究集刊》，發表在次年10月出版的第七輯，成為我本科階段正式發表的第二篇論文。

好像與這篇文章的修改有關或者相似，我在讀書的過程中，一再見到“開闔”一詞，但在很長一段時期內未能理解。先生告訴我，所謂“開闔”，就是在寫作的時候放得開，收得攏；吳偉業的“梅村體”歌行往往如此，寫文章更是常用。說得再具體些，就是文章寫到一定的地方，適當往外擴展延伸，這樣總體上才會豐厚；但又必須拉回到主線上來，不然就變成散漫無歸了。然而先生說歸說，我卻仍然懵懵懂懂，感覺就是不能入腦。先生看我犯傻的樣子，站起身來走到屋子中間，演示性地做了一個武術的動作。就在這一剎那，我猛然“頓悟”，從此再也不覺得困惑了。這個細節，我同樣至今記得很清楚，而且肯定終生不會忘記。

至于先生對我的提攜，除了幫我推薦上面這篇文章以外，我在處女作《談談吳偉業歌行的藝術特色》基礎上改寫而成的《吳梅村歌行對唐人歌行的繼承與發展》一文，也是最終由先生推薦，發表在《社會科學戰線》1984年第3期上（另可參見拙著：《清詩鑒賞·后記》）。那個時候，我已經離開北京，在蘇州大學讀碩士研究生了。

我的研究生階段，主要是跟導師學習清代詩歌的具體知識。要說做學問的基本路子，大體上形成于本科階段。這固然應當歸功于眾多學校老師尤其是幾位關鍵性老師的教導，然而最主要的卻恰恰就是先生，并且偏偏是在學校之外。

不過，在做學問的具體方法上，表面看起來似乎我也有不盡遵循先生教導的。例如拙作《懷念金開誠先生》，曾敘及自己“在本科階段，本來信奉‘一篇論文定終身’的思想，沒有想到在最后的畢業論文之前寫文章”，“然而進行到第四個學期，也就是1979年的下學期”，因了開誠師的指示，改為“干中學，學中干”，從當時就開始陸續地寫文章（見《文史知識》2009年第12期）。這里面提到的“一篇論文定終身”，實際上就是先生的話，大意說他當初在復旦大學中文系讀本科的時候，就因為畢業論文寫得好，所以劉大杰先生主動招他做了研究生，由此決定了此后的“命運”。但是，先生這篇本科畢業論文曾經給我看過，研究唐人傳奇，小楷精抄，厚厚一摞，篇幅大約有好幾萬字。這在今天看來，本身就當得一篇碩士學位論文；雖然它最后是一次性提交，但此前的準備、構思、撰寫，肯定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且，先生早在中學時代，就已經擅長寫作；其中一篇寓言《梨樹的遭遇》，尤其著名，據說還曾經被翻譯成多國文字。因此，先生所說的“一篇論文定終身”，與我踐行的“干中學，學中干”，其實并不存在矛盾，二者在精神上是完全相通的。

關于做學問的基本路子和具體方法，大概不少人會以為從課堂上可以獲得。這在一定程度上，自然是正確的。但事實上，學校里除了一般課程教學及偶然的講座以外，通常不會有人堂而皇之地專門傳授治學經驗。我后來曾經嘗試著向學生集中介紹些這方面的知識，效果也并不理想。分析其原因，可能主要是學生還沒有多少做學問的經歷，或者做學問還沒有達到一定的階段，體會不深，而僅僅記了一份筆記而已。所以，前面所說的“聊天”，伴隨著一個人的成長歷程，適時解惑答疑，又逐步潛移默化，這確實是最為有效的一種學習方法。雖然它在總體上花費的時間好像過多，但實際上是非常值得的。先生之所以成為治學方面對我影響最大的老師，原因就在這里。

我的著作，細心的讀者也許會看出這么一個特點——凡是題簽、賜序，都請的是自己成長道路上幾位關鍵性的老師。而其中最早1991年出版的《清詩鑒賞》，又1993年出版的《朱彝尊研究》，分別系先生題簽、賜序，讀者一定可以理解得很清楚了。

最后一次拜見先生，是2009年3月去北京參加《清史·典志·文學藝術志》編纂會議。11月20日，中國藝術研究院《文藝研究》雜志編審、我本科同專業下一個年級的同學趙伯陶兄，素知我與先生關系“非同一般”，所以特地發來手機短信，同時配以網站消息，告訴我先生“因病醫治無效，于2016年11月19日凌晨三時五十分在北京不幸逝世，享年八十一歲”。記得2010年12月22日冬至節，先生輾轉托人送給我一把他與無錫工藝大師合作的紫砂壺，上面刻有手書《天臺行三首》中的一首：

無端思緒正縈牽，岑寂寒齋年復年。

遙望南天難一語，蓬萊弱水路三千。

也許，先生真的升入蓬萊仙境了。寫到這里，不禁淚如泉涌。

2016年12月于杭州玉泉

作 者：

朱則杰，浙江大學傳媒與國際文化學院國際文化學系教授，博士生導師。

編 輯：

斛建軍 mzxshjj@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