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楊,熊 瑩
傳統與創新之間:蘇繡的傳承、保護與產業發展研究
李 楊,熊 瑩
蘇繡以多變的針法、精美的繡工和豐富多樣的形態而著稱,是文化古城蘇州的重要名片和特色經濟產業。近年來,蘇繡面臨著不少傳承發展中的現實困境并引發保護和知識產權風險等一系列法律問題。蘇繡的傳承、保護和發展工作是一個系統工程。因此,應協調處理好蘇繡傳承事業和產業開發、遺產保護和市場利用之間的互動關系,實現蘇繡藝術在真正意義上的傳承和可持續性發展。
蘇繡;傳承與發展;創新;非物質文化遺產;知識產權
蘇繡是文化古城蘇州的重要名片和特色經濟產業。本文圍繞近年來蘇繡面臨的傳承發展困境和產業推廣瓶頸問題,對傳承發展中的法律問題展開系統分析,進而為蘇繡的可持續性發展提供一條可供參考的傳承、保護和產業開發路徑。
刺繡最早是一種實用的女紅藝術,逐漸朝畫繡發展,演變為一種既實用又獨具陳設欣賞性的工藝藝術品類。*刺繡被理解成一種女紅書寫,“以針為筆,以縑素為紙,以絲絨為朱墨鉛黃,取材極約而所用甚廣,繡即閨閣之翰墨”。參見張朵朵:“‘繡’的書寫——對中國刺繡藝術的分析”,《文藝研究》2006年第12期。“蘇繡”即蘇州刺繡,泛指以蘇州為中心的江南地區的一種針繡工藝,因其精美絕倫的技藝而聞名于世,位列中國四大名繡(蘇繡、湘繡、蜀繡、粵繡)之首。[1]與其他刺繡相比,蘇繡具有“精、細、雅、潔”的特點,以多變的針法、精美的繡工和豐富多樣的形態而著稱。
蘇繡濫觴于春秋時期的蘇州吳縣。據漢代劉向在《說苑》中記載,以蘇州為中心的吳地在春秋時期就已經有“繡衣而豹裘者”。三國時期,吳王孫權曾命丞相趙達之妹手繡《列國圖》作為軍事地圖,進一步擴大了蘇繡的應用范圍。宋朝,蘇繡發展日臻成熟,朝廷在蘇州開設官辦“繡局”。到明代,蘇繡融合了吳門畫派的藝術成就,其繡品以“露香園顧繡”為標志,技藝上做工精細、形象栩栩如生,在原料、繡工、針法等方面已具備極高水平。清代是蘇繡的鼎盛時期,蘇州地區出現了大量刺繡家庭作坊,各種繡莊應運而生。在制作技藝上,此時已出現標志蘇繡高超技藝的雙面繡,進一步發展成雙面異色、異形、異針的“三異繡”。清末民初,藝術家沈壽在傳統技藝的基礎上吸收了西洋畫的寫實性技法,首創以人物肖像為主題的“仿真繡”。她的作品《意大利皇后愛麗娜像》,以其針法多變、立體感強的獨特造詣,在意大利都朗萬國制造工藝賽會上獲得了國際大獎。到20世紀30年代,蘇繡藝術家楊守玉開創了亂針繡,改變了傳統蘇繡技法的規整針法,以參差不齊、錯落有致的交叉線條,分層加色的技法來表現對象。亂針繡品似亂非亂,亂中有序,針法疏朗,極具神韻。恰如葉圣陶先生看到他的肖像亂針繡后欣喜所言:“大家看了都說繡得非常之像,不但形似而且傳神……好似鋼筆素描,又像蝕銅版畫,可是線條仍保持著針繡的韻味,稱得上曲園先生贊美沈壽之作的神品了。”[2]蘇繡之所以形成獨特的藝術風格并名揚海外,與其出產地特定的生活方式、社會環境、文化積淀、歷史背景、地理位置等密不可分,大量日用繡品的民間需求一度使吳地呈現“家家養蠶,戶戶刺繡”的盛世景象。
蘇繡歷史悠久,改革開放以來,被國務院列為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位于蘇州高新區西部的鎮湖是蘇繡之鄉,具有上千年的刺繡歷史,是蘇繡的主要發源地之一。蘇州僅鎮湖就有8000余名繡娘專門從事刺繡制作生產活動,另有3000多人從事與蘇繡相關的銷售、設計、裝裱、運輸以及面料和絲線供應等。此外,鎮湖共計近300家繡莊刺坊,在全國數十個城市設有專賣店和經銷點。[3]一些蘇繡藝術家甚至走出國門,到東南亞、歐美等地傳播展示技藝。現代蘇繡在傳承發展中仍然不斷創新進取。在刺繡技藝方面,蘇繡關于針法的方法發明專利自2009年已申報6項,目前已獲授權的包括滴滴針的發明專利。[4]在創意設計方面,蘇繡藝術家積極申請繡品的外觀設計專利,如在“十二五”期間,僅蘇州高新區刺繡產業的外觀設計授權量就高達7669件,約占全區外觀設計專利授權總量的87.9%。在商譽保護方面,“鎮湖刺繡”已注冊成集體商標和地理標志,對防止其他地區對蘇繡藝術品的假冒和搭便車起到積極的防御作用。經過千百年的傳承創新和努力打造,蘇繡已成為蘇州具有濃厚藝術文化特質的重要支柱產業,這對弘揚、傳承吳文化和藝術都發揮著不容忽視的重要作用。
盡管近年來蘇繡產業集群化已初步形成且不斷提升水平,但在傳承發展中仍存在著不少問題,嚴重阻礙了蘇繡藝術文化的傳承和可持續性發展。
首先,社會結構的變遷對蘇繡的傳承發展造成了深遠影響,而以市場為單一導向的功利性認識同樣給蘇繡的健康發展帶來了一些嚴重問題。一方面,我國從早期以男耕女織為主的小農結構向細化分工生產、勞務轉移的復合型經濟結構和創新驅動經濟發展模式轉變。伴隨著“互聯網+”時代數字新技術的迅猛發展,大眾的文化消費觀念和價值取向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導致蘇繡賴以生存和發展的社會結構和功能正日漸消解,蘇繡舊有的藝術內容和形式因難以適應社會新形勢的發展而受到較大沖擊。傳統蘇繡實際上是一種實用女紅藝術,既包括極具藝術欣賞性的畫繡,也包括實用多樣性的大量日用繡品。時至今日,市面上作為實用性的日用繡品愈發單一,僅局限在繡巾、繡衣、繡被等商品方面。如:繡帕在傳統社會中非常普及,但在使用紙巾的現代快捷社會里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蘇繡市場現有的日用繡品中已難覓傳統繡帕的蹤跡。在傳統文化傳承中,發揮其社會生活功能是傳統文化得以延續和發展的重要因素之一。可以說,至今仍保持生命力的傳統文化,往往都具有突出的社會生活功能。而一些傳統文化的消失或衰落,恰是因為生活功能的日漸喪失或減弱。[5]另一方面,蘇繡產業正以其極端功利的短期市場化為導向,致使無序競爭中的繡品質量明顯降低,背離本來的藝術真諦。蘇繡藝術的功利市場化使商家先將藝術品當作商品甩賣,之后又將商品充當藝術品兜售。迫于尋找出路和解決生計的普通藝人屈從于市場而競相壓價,本作為藝術品的蘇繡產品大數成為流水線般的粗糙復制品,而“這種簡單復制和模仿雖能產生短期效益,卻湮沒了藝術創造的活力”[6]。因極端市場化失去本真的不少蘇繡產品正日益喪失其藝術性,多數從業人員只能靠趨時和復制來勉強維持生計。同時,質量是繡品的生命所在,直接影響蘇繡的聲譽和市場的發展。行業內的惡性競爭導致繡品的質量普遍下降,這進一步降低了繡品的價格,如此形成惡性循環,價格低廉的“蘇繡”贗品充斥市場,嚴重破壞了世人心目中的“蘇繡”品牌。此外,大量的外來低劣繡品以次充好,也導致蘇繡市場工藝水準的整體下滑。調查顯示,有68.5%的人對蘇繡市場的無序競爭和質量問題表示“很擔憂”。
其次,蘇繡創作存在“重傳承,輕創新”的問題,致使繡品題材和品種單一,創作中缺乏可持續性的“造血”功能。文化傳承形成文化傳統,傳統文化是文化傳承的邏輯結果。[7]藝術的本質力量來源于創造性,對于幾千年歷史的民間藝術而言,蘇繡更強調在可持續傳承中創新發展。蘇繡以本土的人文資源作為產業發展的基點,弊端集中體現在蘇繡文人審美和繡娘勞作之間的斷裂。除少數繡娘兼具藝術創造力以外,從業人員的綜合素質及結構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蘇繡藝術創作的整體能力的提升。就客觀而言,繡娘們的受教育背景、人生閱歷和專業水準,使她們絕大多數人難以創作出高藝術品質的作品,創新成為常掛嘴角但有心無力的尷尬。從迎合時代需要的時尚藝術來看,蘇繡在圖案、品種、底稿設計上“南不如紹興,北不及南通”,其原創性的內容愈來愈少,大同小異的抄襲模仿繡品較多。其繡品取材和品種單一,目前市場上主要是清一色的單面繡,蘇繡正逐漸失去自身的傳統優勢和特色。從技術上來看,蘇繡產品近年來在新技術應用上明顯落后于杭州繡品,如杭州刺繡已在數字化加工方面發展出較成熟的電子大提花專利技術。[8]實際上,傳承并非一種靜止的消極活動,需要不斷地被傳遞和被吸收。蘇繡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因其藝術價值在全國雖具有一定優勢,但因缺乏可持續性創新的“造血”功能而使其商譽和品牌價值未能有效提升。
再者,由于未明確政府和協會的職能和角色,步入市場又缺乏規范的行業標準,蘇繡的私營運作方式逐漸顯露出不足。在蘇繡的產業發展中,政府未能充分認識到自身職能,市場管理顯得松散無力,導致行業呈現惡性競爭的無序化發展。如本土商戶在外地利用廉價的勞動力設立加工點,通過人力和物力的差價獲取利潤,而這些繡品偷工減料、制作粗糙,以低價作為搶占市場的主要手段,極大損壞了蘇繡工藝的市場聲譽。就角色定位而言,政府未能有效調動社會組織參與蘇繡產業的發展和管理,依托行業協會找出一種方法或結構整頓市場秩序。由于政府對蘇繡產業的民間性和自律性缺乏必要的尊重,行業協會的工作流于形式,難以有效發揮其在市場運作中的自治管理職能。在蘇繡產業的未來發展中,還是要依靠行業協會進行日常管理,探索行業協會從“官辦”、“半官半商”向“民辦”的有序過渡,使行業協會真正成為從業者和政府之間的橋梁。[9]另一方面,市場秩序制度缺乏規范的行業標準,也給蘇繡產業的健康發展帶來較大的消極影響。規范市場秩序的制度包括規范的市場準入機制、商品質量管理機制和市場監管機制。市場準入機制應給繡品市場設置適當的準入行業標準,以確認市場主體資格、規范行業規模,防止擾亂市場秩序的不當競爭行為。商品市場應提倡自由公平競爭,但對準入產品缺乏必要的質量監督標準以規范行業生產,將難以有效規范假冒蘇繡以次充好等惡意競爭行為。此外,由于蘇繡圖案和針法上的創新很容易被抄襲仿冒,市場又缺乏質量管理和市場監管方面的行業標準,政府難以有效制止和打擊這一行為,這都造成整個繡品市場秩序的極度混亂,進而嚴重影響蘇繡的可持續性發展。
蘇繡傳承發展中面臨的法律問題,主要包括法律保護層面和法律風險層面的問題。在法律保護層面主要考察蘇繡保護的不同法律模式,可劃分為公法保護和私法保護兩種模式。而法律風險層面的問題即知識產權侵權防范的問題,這一問題的解決可以預防蘇繡傳承發展過程中面臨的知識產權風險。
(一)蘇繡傳承發展中的法律保護問題
1.公法保護模式
公法保護,是為防止蘇繡藝術的流失消亡,將其作為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來保護,如從調查建檔、設置“非遺”名錄、扶持代表性傳承人等方面來加強蘇繡藝術的傳承和保存,主要涉及公法規范層面的行政管理措施制定,明確政府的扶持和管理職責。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保護非物質文化遺產公約》的定義,所謂“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指“各群體、團體,有時個人視為其文化遺產的各種實踐、表演、表現形式、知識和技能,及有關工具、實物、工藝品和文化場所”[10],涵蓋傳統手工藝品和傳統技藝。2011年2月,第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十九次會議通過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法》,為包括蘇繡在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公法保護提供了法律依據。依該法第2條規定,非物質文化遺產包括“各族人民世代相傳并視為其文化遺產組成部分的各種傳統文化表現形式”,蘇繡屬于其中的“傳統美術”和“傳統技藝”。如蘇繡在傳統藝術表現形式上構成傳統美術,在傳統繡工和針法等技術上則構成傳統技藝,依法應受到該法律保護。2013年9月,由蘇州市制定的《蘇州市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正式被江蘇省人大常委會批準,在該法的基礎上對蘇繡等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保護、傳承和發展進行了進一步的細化和規范。如該條例第4條規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應貫徹“保護為主、合理利用和傳承發展”的方針,“處理好政府和社會、事業和產業、保護和利用的關系”。根據第13條規定,依不同特點和現狀,可以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采取搶救性保護、記憶性保護、生產性保護和區域性整體保護等方法實行分類保護。第16條還規定,對像蘇繡這種“存續狀態較好、有一定的消費群體,具有市場潛力和發展優勢”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在有效傳承其核心技藝和文化內涵的前提下,通過培育和開發市場、完善和創新產品或者服務等形式,實施生產性保護”,并“加強對與非物質文化遺產有關的商標、字號、版權等知識產權的保護”。
2.私法保護模式
注重傳承、保存與發展的公法和注重商業利用規則的私法是保護蘇繡的兩種模式。總體上,應以客體形態為基本界限,活態的由“非遺法”等公法保護,固態的可由私法保護。除公法保護模式外,私法保護模式包括保護知識產權和特別權利兩種保護方式,旨在“規范調整商業性使用人與權利人的民事權利或行為,保障權利人精神權利和財產權利的實現”[11]。然而,蘇繡作為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特點決定其保護不能盲目套用現有的知識產權法。無論是從傳統美術還是從傳統技藝來看,蘇繡這一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都具有公共群體性、傳承的動態延續性、地域性等基本特征,明顯區別于一般作品或專利法意義上的發明創造,與知識產權制度強調私權的法定期限性、權利主體的個體化以及客體的創新性相悖,難以徑直適用知識產權法保護。*認為蘇繡作為傳統文化表現形式和非物質文化遺產難以徑直適用知識產權法,并不否認個體手工藝者創造出符合實用性、新穎性及創造性的刺繡技法和具有獨創性的美術作品,應受到專利法、著作權法等知識產權法的保護。例如,著作權法僅在法定期限內保護具有獨創性的作品,規定創作者是原始著作權人等,而蘇繡作為一種傳統美術的保護客體具有不確定性,保護主體具有不特定性和廣泛的群體性,保護時間上又需要無期限保護,這些著作權法的基本規則都很難直接適用。
由上可見,通過知識產權法保護蘇繡這一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確實存在不小的障礙,故可考慮設置特別權利模式來保護。實際上,蘇繡這一傳統文化的表現形式和知識產權客體之間仍具有可契合性。只要在現有知識產權制度的基礎上進行適當調適,設計一套特別權利機制,就能使其既符合效益原則又克服既存的制度障礙,解決蘇繡等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私權保護問題。特別權利模式可從防御性保護和積極性保護兩方面入手:在防御性保護方面,應承認蘇繡作為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精神價值,促進人們對其藝人社群身份的尊重,并制止對其的不當利用,使用時應以適當方式指明蘇繡的出處和來源,并不得以任何方式歪曲、篡改、損毀蘇繡的藝術形態。防御性保護所產生的權利義務關系主要發生在使用者、傳播者與保有、傳承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利害關系人之間。[12]在積極性保護方面,應重視對蘇繡在財產權層面上的利用和生產性保護。可弱化蘇繡這一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創作者身份認定,強化傳承者的重要作用和權利主體地位;確認傳承者的權利,將它吸納進知識產權或相關權益中。此外,還可以考慮承認傳統文化表現形式的保有人享有一種財產權益,從而使蘇繡的掌握、保有及傳承事實獲得社會公共的充分認可和信賴。通過調適現有的知識產權制度,協調好蘇繡的傳承、演繹、利用、傳播活動而形成的權利義務關系,擴大知識產權或相關權益的適用空間,尋找對蘇繡進行法律保護的變通路徑。
(二)蘇繡傳承發展中的知識產權風險
蘇繡是融繪畫、刺繡于一體的手工藝。在傳統的人才培養模式下,絕大多數繡娘在家庭作坊中學習刺繡技術,沒有經過專業的系統教育,普遍缺乏基礎的美術功底和相關的理論知識,不具備現代美術藝術所要求的創新能力。*如調查顯示,蘇州鎮湖有70%左右的繡娘雖創作過繡品,但原創作品僅占其所有刺繡產品中的10%,另有30%的繡娘根本未創作過繡品。總體而言,繡娘的原創力不足。參見毛矛、張梅:“蘇州刺繡產業版權保護研究”,《中國版權》2011年第4期。同時,又由于行業在蘇繡傳承和產業發展中偏重于短期市場效益,創作缺乏可持續性的造血功能,致使繡品題材單一,多數流為相互抄襲模仿的粗糙復制品。繡品的簡單抄襲模仿,隨之產生的嚴重問題是因知識產權侵權帶來的風險責任。
蘇繡傳承發展中面臨的主要知識產權風險是繡品底稿的著作權問題。從圖案來看,大多數繡品主要使用非原創的書畫底稿,以中國傳統書畫為主,油畫較少,取材大同小異姑且不論,有的直接模仿甚至抄襲仍在著作權保護期內的書畫作品。如在2008年《貴妃醉酒》著作權侵權案中,工藝美術大師盧福英女士在未經著作權人授權的情況下,創作的刺繡作品使用劉令華油畫名作《貴妃醉酒》作為底稿,侵犯了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法院依法判定其構成侵權并承擔損害賠償責任。[13]雖然蘇繡創作融合了工藝美術大師的個人藝術表現形式和技法,可以構成獨創性的演繹作品,但使用的底稿如果是受著作權法保護的書畫作品,則仍然可能構成著作權侵權行為。換言之,當刺繡作品與底稿之間構成“實質性相似加接觸”時,其在來源關系上實際上是一種非法改編關系。雖然蘇繡手工藝者會因改編創作而對個人演繹物——具有一定獨創性的刺繡作品享有著作權,但畢竟只是一種“派生創作”,并不妨礙底稿作者對書畫等美術作品的著作權訴求。如果底稿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蘇繡手工藝者只有在著作權人授權的基礎上才能使用它,否則將侵犯底稿作者的著作權。
實際上,以他人的藝術作品為底稿進行創作,也是蘇繡藝術自宋代以來形成的傳統。傳統社會中的合作方式具有非正式的默許特性,它以不同藝術創作群體的文化認同和情感為紐帶,并沒有引發以產業經濟利益為導向的知識產權問題。[14]然而,蘇繡“重傳承、輕創新”的舊有家庭作坊式培養和發展模式難以適應現代社會和經濟制度的時代要求。在既定的知識經濟時代,只有充分研究蘇繡集產學研為一體、相對完備的合作生產模式,進而使美術創作或設計與刺繡藝術之間盡量做到相得益彰,才能較好地解決蘇繡藝術創作所面臨的知識產權風險問題。
針對蘇繡在傳承發展中面臨的現實困境和法律問題,本文嘗試從以下幾方面為蘇繡的可持續性發展提供一條可供參考的傳承、保護和產業開發路徑:
第一,藝術傳承不能流于形式,有必要對蘇繡的傳承方式和人才培養模式進行進一步創新。傳承是傳統文化延續、發展的根本途徑,但“文化傳承同時也是一種文化的再生產過程”[7],伴隨著物質資料和人自身的生產和再生產而不斷演化、發展。如何使蘇繡藝術得到有效的傳承和發展,才是保護工作的最終目的。首先,蘇繡作為一種傳統文化表現形式要滿足現代社會的時代需求,藝術傳承不能束縛于表面形式,應進一步探索新的傳承方法。傳承方法可分為自然傳承和外力傳播:自然傳承包括群體傳承、家族傳承和師徒傳承等,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延續發展的傳統方式。外力傳播主要借助傳承人以外的社會力量對傳統文化傳承進行推動,包括學校教育傳承、培訓班傳承、傳習所傳承、文藝會演傳播、廣播影視傳播以及互聯網推介等。其中,外力傳承中的大眾傳播是傳統藝術延續相傳的重要保證。憑借技術優勢和輿論力量,大眾傳媒在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傳播、傳承、積累和創新過程中,都發揮著不容忽視的積極作用。[15]蘇繡藝術的有效傳承,需要結合好自然傳承和外力傳播這兩種傳承方式,兼顧采用動態和靜態的雙重表現形式,突出互聯網作為“第四媒介”的大眾傳媒效應,同時重視發揮影像參與傳統藝術傳承保護的重要作用。再者,應對蘇繡從業人員進行必要的素質教育和專業能力培訓。要通過傳習所和培訓班等外力傳承方式,面向蘇繡手工藝者開展系統化的專業人才培育。尤為關鍵的是,傳習所和培訓班等不應局限于蘇繡傳統技法的專業培養,還要重視提高從業人員的美術素養和創作能力,這樣才能改變大多數蘇繡手工藝者僅為產品粗加工模仿者的尷尬局面。
第二,應從政策和制度上激勵蘇繡技法創新、保護原創性作品,重視蘇繡在藝術表現形式上的創新活力,強化藝術創作可持續性的“造血”功能。蘇繡之所以在漫漫歷史長河中代代相傳并保持旺盛的藝術生命力,是因為它能夠在動態延續和傳承中不斷創新。如蘇繡在歷史上最興盛的明清時期,恰恰是其藝術表現形式和技法的創新最活躍的時期。蘇繡在現代社會中要保持藝術生命力和可持續性發展,需要從政策和制度上推陳出新,有效激發藝術表現形式和技法上的創新活力。由于刺繡市場的不規范性和無序化,繡品之間的復制模仿和惡意抄襲現象泛濫,大多數傳統手工藝者不愿花費較大精力和時間投入到創新中。對此,政府需要從政策上對蘇繡藝術的表現形式和技法的創新和研發投入給予必要的扶持和資助,積極鼓勵個體手工藝者將其具有獨創性的刺繡作品進行著作權登記,具有實用性、新穎性和創造性的刺繡技法可申請專利。此外,還需要進一步完善自由競爭但規范有序的刺繡市場,加大對知識產權侵權及不正當競爭行為的打擊力度,從制度上保障個體手工藝者的創造積極性。
第三,提升蘇繡從業人員維護知識產權的法律意識,建立較完善的底稿授權使用和交易平臺,降低產業發展中的知識產權風險。提升手工藝者的知識產權法律意識,不但要他們樹立對刺繡作品和技法創新的法律保護觀念,還要要求他們樹立對版權作品和專有技術使用可能構成侵權的知識產權風險意識。對此,需要為他們開展深入淺出的知識產權培訓,通過重點案例的知識宣傳和普及,使知識產權法律觀念深入人心,形成一個良性互動的尊重知識產權、保護知識產權的行業氛圍。如蘇州鎮湖已成立街道知識產權管理中心,為該鎮從業人員提供知識產權咨詢、代理等專業化的社會服務,起到了較好的知識產權宣傳效果。再者,要創建健全蘇繡版權作品的授權使用和交易載體,制定協會、平臺、管理中心多方合作的化解措施,最大程度地降低從業人員所面臨的知識產權風險。2009年,蘇州市知識產權局牽頭創建了蘇繡版權許可交易平臺。2010年正式開通,該平臺采取會員制形式,除有實體場所外,還有版權數據庫和電子交易平臺,為蘇繡手工藝者與美術、攝影藝術家之間的版權在線交易提供了空間。[4]在此基礎上,應考慮進一步健全已過保護期美術作品的數據庫和美術作品許可使用平臺以及美術、攝影作品與手工藝者之間的供需合作平臺,這樣既能讓從業人員更簡明地了解哪些作品可以用來作為底稿,又能更便捷高效地與美術、攝影作品著作權人進行談判,減少了交易成本,極大地降低了蘇繡創作中面臨的知識產權風險。
第四,蘇繡應走生產性保護和集群發展之路,探索產業多元模式進行有效的市場開發和價值挖掘。首先,應發揮本土集群的聚合優勢,重視蘇繡的生產性保護以及集群產業化發展。對此,可采取“公司+個體”的聚合經營模式進行生產,即公司與個體手工藝者簽訂協議,由公司統一提供原材料、購買底稿作品版權并制定規范化的繡品質量標準,個體手工藝者在家加工制作,公司在繡品符合質量標準的前提下承諾全部回收并包銷分紅。其次,蘇繡的傳承發展還應重視眾籌平臺在開發推廣中的重要作用。眾籌模式結合了互聯網技術及交易制度創新等多種優勢,強化項目開發主體與受眾之間的社交聯系,有利于幫助傳承人或相關機構作為市場主體參與到傳統文化資源開發中。[16]如果能在蘇繡的推廣開發中有效地運用眾籌模式,還可以把手工技藝、工藝美術品甚至旅游配套服務項目納入到籌資回報中,這將有利于深層整合營銷,進一步提升蘇繡產業發展的集聚輻射效應。再者,為促進蘇繡產業的市場開發和價值挖掘,政府可考慮搭建全方位的蘇繡知識產權服務云平臺,融合知識產權法律咨詢、登記注冊、價值評估、無形資產交易管理、知識產權保險等多元服務項目,這樣才能有效推動蘇繡作為無形資產和智力成果的運用、管理與轉化實效。
總而言之,蘇繡的傳承、保護和發展工作是一項系統工程,不僅要從宏觀戰略上理清認識、統籌規劃,還應當從“保存、傳承”到“利用、開發、保護”,都制定并實施一套切實可行的相應措施,進而處理好蘇繡傳承事業和產業開發、遺產保護和市場利用之間的互動關系,實現蘇繡藝術在真正意義上的傳承和可持續性發展。
(責任編輯 彭慧媛)
[1] 宋桂友. 蘇州刺繡的文化特質[J].文藝爭鳴,2010,(3).
Song Guiyou,The Cul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Suzhou Embroidery,LiteraryContention,No 3, 2010.
[2]孫佩蘭. 葉圣陶與蘇州刺繡[J].上海工藝美術,1997,(1).
Sun Peilan, Ye Shengtao and Suzhou Embroidery,ShanghaiArtsandCrafts, No 1, 1997.
[3]毛矛,張梅. 蘇州刺繡產業版權保護研究[J].中國版權,2011,(4).
Mao Mao, Zhang Mei,Research on the Copyright Protection of Suzhou Embroidery Industry,ChineseCopyright, No 4, 2011.
[4]陳潔淼. 傳統手工藝與知識產權的沖突與協調——以蘇州鎮湖刺繡為調研對象[J].理論界,2012,(12).
Chen Jiemiao,The Conflict and Coordination between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A Case Study of Suzhou Zhenhu Embroidery,Theories, No 12, 2012.
[5]王元元.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方法研究[J].民族藝術研究,2013,(3).
Wang Yuanyuan,Study on the Methods of theInheritance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NationalArtStudies, No 3, 2013.
[6]楊麗媼. 民間藝術的困境與出路[J].社會觀察,2008,(4).
Yang Liyun, Dilemma of Folk Artand Solutions,SocialObservation, No 4, 2008.
[7]趙世林. 論民族文化傳承的本質[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3).
Zhao Shilin, On the Intrinsic Quality of the Inheritance of Ethnic Culture,JournalofPeking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 No 3,2002.
[8]李世超. 關于提升蘇州絲綢刺繡產業的思考[J].東吳學術,2013,(3).
Li Shichao,Study on Promoting Silk Embroidery Industry in Suzhou,DongwuAcademicJournal, No 3, 2013.
[9]葉繼紅. 蘇州鎮湖刺繡市場調查與思考[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4).
Ye Jihong, Survey and Analysis of Suzhou Zhenhu Embroidery Market,JournalofSuzhou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 No 4, 2006.
[10]齊愛民.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和構成要件[J].電子知識產權,2007(4).
Qi Aimin, Concept and Constitutive Elements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ElectronicIntellectualProperty, No 4, 2007.
[11]魏瑋.民間文學藝術表達的版權法保護困境與出路[J].暨南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4).
Wei Wei, Dilemma of and Solutions to the Copyright Protection of Folk Literature and Art,JournalofJinan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 No 4, 2015.
[12]丁麗瑛. 民間文學藝術表達的著作權保護[J].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3).
Ding Liying, the Copyright Protection of Folk Literature and Art,JournalofXiamenUniversity(PhilosophyandSocialSciences), No 3, 2013.
[13]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9)二中民終字第9965號民事判決書[Z].
Beijing Second Intermediate People’s Court, No. 9965 Civil Judgment,2009.
[14]張西昌.蘇州鎮湖刺繡產業現狀調查與反思[J].蘇州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10,(2).
Zhang Xichang, Survey and Analysis of the Status Quoo of Suzhou Zhenhu Embroidery Industry,JournalofSuzhouTechnologyandFineArtsVocationalandTechnicalCollege, No 2, 2010.
[15]楊國興. 影像參與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保護的作用及方式”[J].民族藝術研究,2015,(3).
Yang Guoxing, The Role and Mode of Image Involving in the Inheritance and Protection of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NationalArtStudies, No 3,2015.
[16]鄧柯. 眾籌模式在我國傳統音樂保護與開發中的運用[J].民族藝術研究,2014,(1).
Deng Ke, The Application of Crowd Funding Mode in the Protec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Music in China,NationalArtStudies, No 1, 2004.
About the authors: Li Yang, Associate Professor of the School of Law, Soochow University,Deputy Director of Suzhou Institute of Intellectual Property; Xiong Ying, Master, Instructor of Suzhou University Wenzheng College.Suzhou Jiangsu,215006.
The paper is funded by the following:2015 Jiangsu Higher Education Institutions Regional Rule-of-law Development Collaborative And Innovative Research projectResearchontheStrategiesfortheIntellectualPropertyProtectionintheDevelopmentofJiangsuTraditionalIntellectualIndustry.
Between Tradition and Innovation: Research on the Inheritance, Protection and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f Suzhou Embroidery
Li Yang, Xiong Ying
Suzhou embroidery is famous for its great variety of needleart, exquisite embroidering craftsmanship and rich and diverse patterns, and it is an important calling card and characteristic industry of the cultural city Suzhou. In recent years, the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of Suzhou embroidery has encountered many difficulties and some legal problems related with its protection and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Theinheritance, protection and industrial development of Suzhou embroidery is a systematic project, thus we should deal properly with the interactive relations between the inheritance of Suzhou embroidery and its industrial development, heritage protection and market utilization, and realize the inheritance and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Suzhou Embroidery art.
Suzhou embroidery,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innovation,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intellectual property rights
2017-06-05
[本刊網址]http://www.ynysyj.org.cn
本文系2015年江蘇高校區域法治發展協同創新研究項目“江蘇傳統知識產業發展的知識產權保護戰略研究”的階段性成果。
J523.6
A
1003-840X(2017)04-0119-08
李楊,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副教授、蘇州知識產權研究院副院長;熊瑩,蘇州大學文正學院講師,碩士。江蘇 蘇州 215006
http://dx.doi.org/10.21004/issn.1003-840x.2017.04.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