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我認識明月之前,從不相信世上真有如吸塵器般卷吸知識的人。
我是在巴黎見到明月的,后來去歐洲其他城市時,也見過她——當然,我是去異地旅游,她是在異地上課。明月是我見過最勤謹的學生:她在巴黎上課,在佛羅倫薩上課,在東京上課,在北京上課,在波爾多上課,在馬賽上課……明月在世界各地上課。暑期其他學生出游時,她報短期班,抱著筆記本,端一下眼鏡,上課。
去歐洲留學的學生大概都明白,許多人去歐洲讀書,除了對歐洲情有獨鐘,還有個緣故:便宜。去荷蘭、法國、德國留學,是可以很便宜的——比起美國和英國而言。便宜、輕省、少點儀式感,明月就是典型。她家里條件還成,也不挑貴的學校上,總是能申請到便宜的課程。在這方面,她是專家。
明月有男朋友,但聚少離多。男朋友人很好,接觸下來,讓人覺得是那種會被丈母娘設置成手機屏保跟人吹噓的人。明月不太缺錢,恰恰相反,以我的標準看,她家里極有錢——雖然她老是找便宜課程上。我在巴黎,見慣了拿著父母的錢出來混文憑的浮浪子弟,深知有動力頭懸梁錐刺股般地預備改變命運的,多是中等人家子弟,因此尤其佩服明月。后來發現明月讀的科目很散——藝術、人類學、商務管理、收藏、市場、畜牧學、文獻學……我更佩服她了:真是對知識有興趣,才能這等開闊?。?/p>
但久而久之,我覺出些不對來。雖然明月確實不功利,并不刻意去學以致用,但她也不一頭鉆進名校,更多是看見什么讀什么。她學得很認真,但認真得像是吸塵器,呼呼地將目力所及的一切,盡數席卷,吞進肚里,也不打飽嗝,接著奔向下一堆知識……這個疑竇,是在某次喝小酒時抖開的。
明月好熱鬧。她學習,但也絕不放過呼朋喚友的機會。她在日本時,呼朋喚友過于熱烈,據說還把拘謹的日本同學嚇到了——畢竟日本人不習慣成群結隊地去別人家。
且說大家吃喝畢,便扎堆聊天。明月跟我開始閑談。
經過一系列閑扯,話慢慢說到這一點上。我夸明月好學,說女孩子這樣拼命讀書,真不易。明月說,她還挺羨慕我。我打哈哈,說:“哪里啊,我學得不如你多。”明月說:“你好歹想學啥學啥?!蔽覇枺骸澳汶y道不是?”
明月停了一會兒,說:“你是寫東西,順便學,愛學啥學啥,我不一樣啊?!?/p>
之后,明月開始解釋。
明月說,她當然不討厭學東西。然而,她其實并不那么熱愛學習。
明月說,她也不討厭工作,她讀書期間,還經常給老師們打打工、幫幫忙。
明月說,她只是不喜歡……過日子。
“你懂的吧?你是自由撰稿人嘛。”她問。
我有些發怔:“我是要過日子的呀?!?/p>
明月說,兩年多前,微信剛流行時,她的幾個中學同學拉她入群。她是北方某二線城市的,那地方民風豪邁,大家會向群里不說話的人起哄:“哎呀,出來說句話嘛!”
開始說話了,就難免說到家長里短,不知不覺,便形成了階梯。住在本市中心區的,看不上本市郊區的;在北上廣的,又看不上住在本市的;已經有孩子的,言談間高出沒孩子的一頭;沒孩子的,又總是愛勸導沒結婚的諸位,勸他們快點;房子的地段、車子的價位……仿佛大家都在一個賽道上奔馳,爭先恐后。
問到明月時,明月說,她還在讀書,在歐洲。
諸位同學靜了一下,然后……就不管她了。大家似乎覺得,“這孩子還沒長大呢,不用進這個轍”。
于是,明月沒被納入這個賽道。她像一匹被遺忘的馬。
“這不是好事嗎?”我說。
“但我爸媽還是會在外面被比來比去?!泵髟驴嘈Α?/p>
明月說,她到處讀書,如此,才好名正言順地不用上賽道。她的父母是尊重知識的,也尊重她;而她呢,只要還在讀書學習,就覺得自己是在做正經事,便可以心安理得,不用回去被人指指點點。
她不是不愛她男朋友,她也不是不愛父母。但是,仿佛只要還讀著書,人就還沒長大,就可以躲在賽道之外。
我問她,她是怕過哪種日子?;橐??她男朋友看著不錯;工作?她父母的存在可以大大減輕她事業上的壓力——所以,為什么呢?
明月說,她討厭的不是婚姻、男朋友、工作和父母,她只是討厭這條賽道。只要回去了,過上正常的日子,就仿佛不可避免地要被納入一條賽道,日常的一切,都可以拿來比較。到時候,即便她不愿意,也會身不由己地默默比較起來。默默算著自己的年紀、自己的成就、自己的收入、自己車的價位、自己房子的價位、自己孩子進的學校和將來的成績、自己的一切——總之,一切都被數字化了。大家都像進了賽道,在各種社交關系里比較著。在學校里待久了會發現,周圍其實有很多這類人。大家會滿足于“又上了什么課,又讀了什么書”,彼此激勵著,就不想出去了。
“跟爸媽說清楚,不就好了?”我說。
“但這樣也不好,這樣對爸媽也很不孝。總覺得這樣對不起他們,給他們丟臉?!泵髟抡f。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就沒法繼續了。這是個死結。
從此之后,每當看到明月抱著筆記本拼命學習時,我總能想到某個場景:一匹不樂意上賽道的馬駒,勤勉地吃著草,而馬的主人滿意地看著它,翻動日歷,不斷推遲它上賽道的時間。
草料是好的,但我知道,主人的日歷總有翻完的一天。唯一的解決方案,大概就是把賽道給拆了,讓馬駒自由奔跑……但是誰能拆掉這條賽道呢?不知道。
于是,馬匹們只好低下頭,默默吃草,假裝聽不見催它們上賽道的倒計時聲。
與此同時,已經在賽道上的馬匹們依然奔馳著,盡管誰也不太確定,終點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