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媽不在的時候

侯文詠

12月12日 星期三 天氣晴

今天放學回家，在餐桌上發現一張字條：

爸爸和媽媽決定到墾丁公園再度一次蜜月，因為明天是我們結婚20周年紀念日。你們在家里要乖、要聽姐姐的話，她會負責照顧你們。

爸爸和媽媽留

我趕忙沖到每個房間去看，哎呀，爸爸和媽媽果然都不在家，只剩下姐姐一個人在廚房里做晚飯。我躺在沙發上看卡通影片，沒有人逼我去洗澡，也沒有人逼我寫作業，真是快樂。

后來姐姐的晚餐端出來，米飯沒有蒸好，水太多了，我們便當稀飯吃。她炒的蛋黏黏的，我們笑著說那是蛋糕。最嚴重的是菠菜炒得黑黑的，我們也不介意，加封其為“火燒菠菜”。

媽媽從屏東打電話回來時，這個家全部亂了套。碗盤全丟在水槽里，沒有人去洗澡，沒有人寫作業，電視開得哇啦哇啦響，滿地都是妹妹的洋娃娃。可是我們仍然異口同聲編織美麗的謊言：“澡洗好了，作業做好了，我們都很主動，等一下要上樓溫習數學。”

“嘰里呱啦的是什么聲音？”媽媽遲疑了一下，顯然她也聽見了電視的聲音。“隔壁王媽媽和王爸爸在吵架。”多虧妹妹想得出來。

我相信今天晚上我一定會興奮得睡不著，套一句老師常說的話——小孩子掉到糖果堆里去了。不用寫作業、不用洗澡，可以看一整晚的電視，明天早上還可以不用喝牛奶……

12月13日 星期四 天氣晴

今天早上起床一看，哎呀，不得了，已經七點半了，妹妹還傻乎乎地躺在床上睡。顧不得刷牙洗臉，急忙拉起妹妹，開始給她穿衣服、背書包、戴帽子。妹妹的動作實在太慢，我氣得跺腳大叫。

等我們坐上公交車，匆匆趕到學校，第一節數學課已經開始了。我喊報告走進教室，全班立刻笑得東倒西歪，連老師也又氣又笑，指著我的褲子。我低頭一看，才知道把睡褲穿到學校里來了。我就這樣穿著睡褲，被老師罰站在走廊上。我垂頭喪氣地走出教室時，正好看見隔壁班的妹妹也被罰站在走廊上。看到妹妹一臉倒霉相，我又開始覺得好玩了。我們兩個人站在走廊上彼此做鬼臉，做了一節課。

晚上回家看到一張字條：

親愛的妹妹，姐姐和姐姐的男朋友決定今天晚上去看電影，慶祝我們認識一周年紀念日。桌子上的錢拿去吃晚飯，你在家里要乖，要聽哥哥的話，他會照顧你。

姐姐留

我靈機一動，為什么我們不自己動手煮泡面呢？我立刻慫恿妹妹到樓下雜貨店去買泡面，我負責燒開水。我們把水燒開了，面條、調味包、油料包都加到鍋里去。嘩啦嘩啦攪了半天，妹妹舀起一匙湯喝到嘴里，皺著眉頭說：“好咸。”我一喝果然太咸，但這難不倒我這個天才，我從冰箱里拿出糖罐子，說：“加點糖中和中和。”

結果我就做出了史無前例的一鍋面，并且還有兩種吃法。媽媽打電話來時，一切仍然如同往常一樣安好，我們晚餐吃的是面條加酸辣湯。

姐姐很晚才回到家里。我向她報告今天發生的一切，她沒說什么，帶我出去買了一個鬧鐘。

12月14日 星期五 天氣多云

雖然我們擁有了一個新鬧鐘，可是今天還是遲到了，又被罰站在走廊上。我和妹妹都發現我們不能完全依賴鬧鐘，因為鬧鐘只能叫醒人的一根手指頭。

下午一放學，媽媽的電話立刻打過來了，嘮叨這個，嘮叨那個，還規定姐姐要帶我們出去吃晚餐，并且每個人都要洗澡，她要打電話請隔壁王媽媽過來檢查。

等我們總算吃了一頓像樣的晚飯回到家，發現沒有人帶鑰匙，我們被自己鎖在門外了。

鎖匠幫我們把門打開時，電視都已經開始播放夜間新聞了。看到姐姐一臉豬肝色，妹妹和我很知趣地去洗澡，還很乖地把衣服放到洗衣機里去洗。偏偏禍不單行，我把洗好的衣服丟到脫水桶脫水，因為重心不穩，脫水桶劇烈地轉動了幾下，便壞了。

姐姐火冒三丈，指著妹妹和我大聲威脅：“你們誰再去跟媽媽打小報告，我就要誰好看！”

妹妹和我一看不對勁，趕緊溜回臥室。姐姐推開門走了進來：“明天鬧鐘響的時候我已經出門了，你們可要醒過來，懂不懂？全部要醒過來！”她把鬧鐘擺在門外，“每一根手指頭、腳指頭，眼睛、鼻子、嘴巴，脖子，身體的各個部位都要醒過來，然后起床，穿拖鞋，走到這里，把鬧鐘按掉，知不知道？”

12月15日 星期六 天氣陰

結果一大早鬧鐘一直響，我和妹妹在床上翻來覆去。

“討厭，好吵！”鬧鐘的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妹妹用棉被蒙上了頭，迷迷糊糊地問，“它到底要叫到什么時候？”

過了一會兒，電話鈴響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大門也當當地響了。我睡眼惺忪地跑出去打開大門，門外擠滿了王媽媽和其他的鄰居。王媽媽看到我立刻大叫：“拜托，我們都被鬧鐘吵醒了，你們還在睡……”

如同往常，我們今天又遲到了。我趕到學校時，正舉行升旗典禮。我偷偷摸摸溜進隊伍里面去，卻被老師逮了個正著。

“二年級乙班。”臺上老師念到我們班。

“就你代表全班去領獎吧。”老師告訴我。

我跑到臺上去，才知道因為我遲到次數太多，害得班上秩序比賽成績被扣分，領到一面黑旗子。我把黑旗子領回來，看見老師一臉鱷魚相，他不高興地說：“回去叫你媽媽打電話和我聯絡。要不然，老師主動去找你媽媽，你就慘了。”

現在我真的開始有些擔心了，你想，媽媽回來一定會先發現洗衣機壞掉了，然后是一堆臟碗盤、臟衣服和亂七八糟的客廳。王媽媽一定會告訴她一些壞事，輪到我報告這件事時，我懷疑她是否還頭腦清醒……

我回到家里，看見姐姐的男朋友正在修理洗衣機，我想或許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嚴重，一切都還有轉機……

姐姐的男朋友一邊敲敲打打，一邊吹牛：“洗衣機對于我們這些學機械的男生而言，只能算是玩具，它的構造實在很簡單，說穿了沒什么……”

他一邊說一邊把插頭接到插座上。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到“砰”的一聲，一陣火花之后，電線冒起黑煙，姐姐男朋友的臉被熏得黑黑的。我發現電視沒有電，此外，所有的電燈也都不亮了。

12月16日 星期日 天氣晴

今天天還沒亮，我就把妹妹拉起床了。幫她洗臉，整理書包，還規規矩矩地喝完自己的牛奶，我一看手表，才六點半，真好。

背著書包坐在公交車上，我覺得無比舒暢，今天總算不會再遲到了。也許是心情好的緣故，路上慢跑的人、喝豆漿的老先生，看起來都格外順眼，整座城市也顯得特別空曠。

我和妹妹到了學校，發現還沒有別人到校。我們就各自進入自己的教室，打開窗戶，讓空氣流通。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拿出國文課本來預習。我還聽見了窗外鳥叫的聲音。一切都很美好，直到工友走過來，一臉莫名其妙地問：“今天是星期天，你在這里做什么？”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我們一回到家里，立刻有人在門外敲門，我從門縫里一看，哎呀，不得了，老師來了，旁邊還跟著另一個人，仔細一看，是妹妹的老師。

他們一直敲門，妹妹和我急得團團轉。“怎么辦？”她一直眼巴巴地看著我。

“有了，我們暫時停止呼吸，假裝沒有人在家……”

然后我們都屏息以待，門一下一下地敲，我們的心臟怦怦跳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怎么會這樣呢？一個人都沒有？”我們聽到老師的聲音。然后他們又敲了幾下門，猶豫了一會兒，轉個身，皮鞋的聲音一步一步地遠了。

妹妹輕輕把門打開，探頭出去望，過了一會兒回過頭，詭異地點頭微笑——空襲警報解除了。

“Up——”我們兩個人又叫又跳，這是幾天來唯一順利的一件事情，妹妹拿著沙發坐墊敲我的頭，我也興奮地拿起坐墊和她一陣亂敲……

“砰——”我手上的沙發坐墊一下子不小心飛了出去，整個外皮被劃破，里面的羽毛紛紛飄落下來。

等羽毛落定以后，我仔細算算燈上面的六個燈泡，一、二、三、四，嗯！沒錯，現在只剩下兩個是完整的了。

12月17日 星期一 天氣晴

親愛的爸爸媽媽，請你們快些回來。今天廁所的抽水馬桶開始不通了。我相信事情還會愈來愈壞。

我和妹妹在姐姐的淫威壓迫之下，饑寒交迫，貧病交加，已經三天沒洗澡了。除了電話里所說的甜言蜜語之外，所有的事情都愈來愈不可收拾。

親愛的爸爸媽媽，請你們快回來。因為我要開始喊叫了——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