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本鎮,評論家,教授。廣西教育學院黨委書記,廣西文藝理論家協會主席。
嚴風華是一位有思想、有情懷、有成就的壯族作家。品讀嚴風華的散文,我總體上有兩點明顯的感受:一是游走在世俗與歸隱之間,二是穿越在當下與往昔之間。而他的游走和穿越,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那就是在熙熙攘攘、五彩繽紛的現實世界中尋求內心的平靜與安穩。或者說,他一直都跋涉在為自己的心靈尋找棲息地的路上。
首先是游走在世俗與歸隱之間。
讀嚴風華的長篇散文《一座山,兩個人》,我很自然地想到了美國作家亨利·梭羅的《瓦爾登湖》。1845年,年輕的梭羅放棄自己賴以謀生的職業,避開城市的喧囂與金錢的羈絆,獨自一人來到美麗幽靜的瓦爾登湖,用借來的一把斧頭,在湖邊的森林里建造了一個小木屋,過起了一種簡單而寧靜的生活。在兩年多幾乎與世隔絕的日子里,他一邊開荒種糧、自給自足,一邊讀書寫作、思考人生。在他看來,“大部分的奢侈品,大部分的所謂生活的舒適,非但沒有必要,而且對人類進步大有妨礙。所以關于奢侈和舒適,最明智的人生活得甚至比窮人更加簡單和樸素。”2000年的冬天,嚴風華也來到中越邊境一座偏僻的山頭上,在一位孤寡老人的幫助下建造了一間小瓦房,過起了一種自由散漫的、近乎原始的農家生活。他沒有像梭羅那樣放棄自己的職業,也不像梭羅那樣一年四季都住在自己的小屋里,開荒種地,自給自足。他只是每個月從200多公里之外的南寧來到這里,住上幾天,在清新的空氣和滿眼的綠色中遠離城市的喧囂,放松一下疲憊的心靈。這樣的日子,他連續堅持了九年。這個簡陋而僻靜的小屋,也成為了他安放心靈的棲息地。梭羅的幽居,成就了一部世界名著《瓦爾登湖》;嚴風華的幽居,也成就了他的一部重要著作《一座山,兩個人》。
嚴風華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定居在首府南寧市。他每天穿行在這座城市之中,也見證了這座城市翻天覆地的變化與發展。但他似乎還沒有完全融入這座日新月異的美麗都市。他自己也坦承:“原來我的身心一直無法融化在這座城市里,哪怕只化成城市某一角落的一棵小草也好。”對他來說,“家,只是那個設在南寧的能讓我遮風擋雨、吃飯睡覺的住所而已,關上門,就與城市無關了。”(《故鄉異鄉各有夢》)嚴風華充分亨受著大城市的便利、舒適與繁華,但他對都市生活并無太多的陶醉和依戀,反而常常產生出一種逃離城市、避開喧鬧的強烈欲望。他心心念念的是鄉野的簡單、淳樸、安靜和自由自在。他喜歡鄉野滿眼翠綠的青山,清澈寧靜的溪流,生機勃勃的莊稼,炊煙裊裊的農舍,清麗悅耳的鳥鳴,明凈安詳的浮云,乃至彎腰曲背的勞作,放牧草地的悠然……這一切,都讓他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和發自心底的喜悅,讓他對這種逍遙愜意的鄉野生活充滿了向往與憧憬。終于有一天,他把這種愿望變成了行動。他來到距離南寧市200多公里的靠近中越邊境的僻靜深山里,結廬為舍,過上了一種簡單而輕松自在的半休閑半隱居的生活。然而,就像梭羅最終離開瓦爾登湖回到紛擾不斷的世俗社會一樣,嚴風華最終也回到了他安身立命的城市。他沒有辦法徹底離開這個世俗的社會,沒有辦法像陶淵明那樣過上那種“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鄉野生活。他即使喜歡山林生活的自由和散漫,即使有心成為一名隱者,但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隱士,而只能在世俗與歸隱之間游走徘徊。
嚴風華這種徘徊糾結的心態,也在他的其他一些作品中流露了出來。嚴風華不信佛,他到寺廟里參觀,不問佛不求簽,也不關注寺廟的香火是否旺盛,他感興趣的是“住煩惱而不亂,居禪定而不寂”的修行生活。看到把一生交給青燈古佛的年邁老尼,他頓有所悟:“若能求得像老尼那樣的一份心境,一心一意干自己的事,且不管這個過程是否得到世人的關注,最終的結果是否輝煌,那么會不會獲得永世的輕松呢?”(《明心寺明心》)但他心里明白,塵世之內的他,是很難到達塵世之外的禪境的,因此,只能在紛繁復雜的塵世中努力尋求一份內心的平靜與安穩。
其次是穿越在當下與往昔之間。
嚴風華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又出身于地主家庭,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每一天都過得小心翼翼、誠惶誠恐;嚴重的時候,每個家庭成員都感覺像是被扒光了衣服,暴曬在無數鄙視的目光下,羞恥得只剩下了驚恐的心跳。”少年時期的嚴風華,也受到了許多白眼和羞辱,因此,他從小就對故鄉失去了好感,并滋生出了對故鄉的躲避和排斥心理。他定居南寧后很少回老家,即使偶爾回去一趟,也不太愿意與故人見面,能躲則躲。但隨著生活閱歷的豐富和對人生世事的洞察與參悟,他漸漸地淡化了郁結于胸中的仇恨和積怨,漸漸地放下了那些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他變得寬容、豁達和慈愛了。在逃避和疏離故鄉近三十年后,他終于把背轉了過來,把臉朝向了故鄉,于是便有了《總角流年》的親切講述,有了對故鄉的深情回望和對童年的美好追憶。他感慨地說:“走得遠了,走得累了,不妨回望一下——回望鄉關,回望故里,回望故人……回望里,我們看到了什么呢?目光所至,無非是遠山和浮云。但透過遠山和浮云,必定是青天白日之下的美麗如初的童年與故里。”歲月能夠濾去生活的塵埃,也能夠濾去心中的陰霾。《總角流年》里的篇章,雖然回避不了那個時代的痕跡與氛圍,但已經沒有了那種刻骨銘心的怨恨和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沉重的壓抑感。作者的筆觸和他的心境一樣,雖然間或也帶著某些苦澀與悲涼,但總體上是晴朗、平和及溫暖的。在他所回望的故鄉里,城鎮的街巷,鄉村的溪流,田間的阡陌,山野的夜色,民間的習俗,童年的趣事,乃至當年那些艱辛的生活等等,都成為了美麗如初的記憶,成為了一種穿越時光的美好的人生體驗。如果說,隱藏在中越邊境山林里的偏僻小屋,讓嚴風華疲憊的身心得到了短暫的歇息,那么,已驅散陰霾的故鄉則讓嚴風華的心靈感受到了持久的踏實、溫暖和安穩!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