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歷史學家塔西佗指出,當一個日耳曼部落預謀與相鄰部落開戰(zhàn)前,會盡力抓一個戰(zhàn)俘,讓其同本方一名戰(zhàn)士先交手,以此預測本部落勝利的機會
在上一場由格斗狂人徐曉東引發(fā)的決斗熱議中,中國武協緊急表態(tài):“約架”有違武德,涉嫌違法。律師稱“生死狀”違法,非法比武者涉嫌尋釁滋事和故意傷害罪。
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歐美國家的決斗,史不絕書,遺風流蘊,至今猶存。各國先后祭出嚴刑峻法,禁止決斗;但微妙的是,決斗卻被社會大眾廣泛認可和接受。只要決斗是公平的,參與者往往不會受到法律的追究……
源遠流長的司法決斗
西方決斗的歷史極為悠久。希臘神話中,勇士阿喀琉斯與赫克托耳以命相搏的決斗,膾炙人口。
羅馬帝國大力選拔戰(zhàn)俘奴隸,精心訓練成為角斗士,舉國如癡如醉,追捧角斗士英雄。風氣移入,連元老院議員也紛紛走入競技場,奧古斯都大帝下令不許元老院議員成為角斗士,很快又對騎士階層下達同樣的禁令。禁而不止,尼祿時代至少有四百名元老院議員和六百騎士階層的角斗士。
歷史學家塔西佗指出,當一個日耳曼部落預謀與相鄰部落開戰(zhàn)前,會盡力抓一個戰(zhàn)俘,讓其同本方一名戰(zhàn)士先交手,以此預測本部落勝利的機會。據說亞歷山大大帝攻擊波斯大流士之前,就采取了這樣的做法。
法制史學者觀察到,決斗的起源其實與“神明裁判法”息息相關。古代西方人相信(迷信)上帝會庇護無辜的人。在神明裁判法中,原告必須努力證明他的主張,被告則要為自己的無辜辯護,為此舉行的戰(zhàn)斗稱之為神明裁判法。
公元501年,勃艮第國王貢多巴德堅信: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眾多臣民利欲熏心,發(fā)假誓,作偽證。為了終止這種可恥的行徑,他通過法律:當兩個勃艮第人發(fā)生爭執(zhí),一方發(fā)誓宣告自己無辜,雙方用劍來解決紛爭就是完全合法的。對于雙方的證人也是如此,每個人都必須準備好用自己的劍來捍衛(wèi)他證明的事實,也準備好讓自己聽從上帝的判斷。
決斗,被法律所容許,為制度所吸納。從司法決斗開始,西方決斗開啟了一千余年的“輝煌”歷史。
彼時,如果一方拒絕接受挑戰(zhàn),則等于承認自己對于被指控的行為是應受譴責的。如果指控的罪行應判死刑,那雙方在馬背上或徒步的格斗應至死方休。如果罪行只當受監(jiān)禁,則一方認輸或不能繼續(xù)戰(zhàn)斗,就可以結束決斗。公平的是,被告有權選擇一名武士代表自己進行決斗,原告則必須親自參加;雙方使用同樣的武器,婦女和13歲以下的孩子不允許觀看決斗。
牧師和群眾默默地祈禱:勝利歸于無罪的一方。如果是生死決斗,旁邊會準備一具棺材。任何人不許哭喊、尖叫或發(fā)出任何噪聲、信號。裁判身邊會有一位劊子手,時刻準備著砍掉觸犯這一規(guī)定的任何人的右手和左腳。
決斗迎合了崇尚武力、訴諸刀劍的群體觀,不管是海盜云集的北歐國家,還是英格蘭、法蘭西、俄羅斯,都將其推崇為解決日常紛爭的準則,至少民間如此。對于拒絕決斗的懲罰也愈發(fā)嚴厲——判處敗訴,沒收全部個人財產。能夠得到決斗豁免權的群體鳳毛麟角。
宗教和法律聯手反對
公元十世紀德意志國王奧托一世時期,法學家為“喪父的孫輩是否能與其叔伯父平等地共享祖父的遺產”問題爭論不休。最終,他們決定用決斗作出回答。論戰(zhàn)雙方各選出一名騎士作代表,開始廝殺。最后,支持孫輩獲得遺產一方的騎士一矛刺死對手。難題迎刃而解,孫輩的繼承權得到承認。
公元1283年法國路易九世時期,史書記載:一名被告否認指控:“你在說謊,我準備保護自己的身體,與你對抗。幾個小時內你會成為一具尸體和一個懦夫,這就是我的挑戰(zhàn)。”就像作家拉方丹所說:“在你、我的主公和我這鄉(xiāng)巴佬之間,只有上帝才能裁判!”
野蠻殘暴的決斗,亂象叢生,無日無之,讓天主教會傷透了腦筋。
決斗者口口聲聲:決斗簡化了復雜艱難的取證程序,成功解決了法律難題,體現了上帝的旨意。“一派胡言!”天主教會高層拍案而起,“教會厭惡流血!”
決斗與基督教義抵觸,是對上帝的蔑視。數百年中,無數神職人員呼吁,必須喊停司法決斗!高級教士站出來譴責司法決斗及其濫用。梵蒂岡更是多次發(fā)布通諭:摒棄一切司法決斗制度。很難說他們的這種努力是出于人道主義,還是同敵對的世俗王權相競爭的緣故。
公元855年法國瓦郎斯宗教大會、994年里摩日宗教大會,教皇宣布:將所有允許在自己的領土內進行決斗的國王逐出教門。緣于此,歐洲迎來了和平的上帝休戰(zhàn)令。最早明文禁止司法決斗的國家居然是10世紀的冰島。1041年,法國圖盧茲宣告:所有的節(jié)慶日和每周三的晚上到周一的早晨,任何爭執(zhí)都不應該導致流血。1148年,法國尼斯頒布宗教法規(guī):基督教墓地不得接受和埋葬死于決斗的尸體。
十字軍東征,好斗的騎士在天主教旗幟下,一路向東征戰(zhàn),內斗現象有所下降。再加上公元1137年在意大利一片廢墟上,意外發(fā)現失傳已久的《查士丁尼法典》。偶然的發(fā)現,向酷愛武力的歐洲人展示:除了劍和矛,還有文明的辯論方式足以解決糾紛。
歐洲大陸民法學校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羅馬法研究成為顯學。多位尊崇羅馬法的歐洲國家君主致力于廢除決斗,打壓騎士制度和封建主義,以達到鞏固中央集權的目標。
司法決斗的緩慢衰落
決斗禁令效果不佳。法王亨利四世1589年即位到1607年,至少4000名紳士在“事關榮譽的事件”中喪命。1606年8月8日一份法國雜志感嘆:“上周在巴黎有四起暗殺和三場決斗,沒人注意這些事件。”大臣蘇利苦苦相勸,亨利四世勉強頒布禁令:決斗者犯下(對君王)冒犯罪、大逆不道罪、欺君罪、叛逆罪,處以死刑;沒收決斗者的全部財產,決斗助手也有罪。
其實,亨利四世對“禁斗令”口是心非,在給朋友莫奈的信中,他寫道:“聽到你被人侮辱的消息非常痛心,作為你的朋友和國王,我深表同情。以法國第一人的資格,我希望看到正義得以聲張,既為了你也為了我。而且只要我還是法國第二人(太子),你都會看到我拔劍而出,最愉快地把自己的生命置于你的指派之下。”
難怪,這位國王共赦免了一萬四千次違法決斗。當時,普通法國人早上碰見朋友打招呼的話就是:“昨天是誰和誰決斗的?”平時大家閑聊也離不開“喂,今天早上有人決斗嗎”這樣的話。
法國決斗狂人布特維爾,惡名昭著,無以復加。看誰不順眼,就揚言要和人家決斗;聽說誰比較勇猛,立即上門挑戰(zhàn),“聽說你很厲害,咱們打一場如何?”酒肉朋友瓦朗塞抱怨,上次決斗干嘛不請自己幫手。布特維爾拍胸脯,馬上就安排。當天他就跑到鮑爾特斯侯爵那里惹事,提出決斗。瓦朗塞如愿做了幫手前去助戰(zhàn)。決斗中,瓦朗塞殺死侯爵副手加弗瓦。其實兩人無冤無仇,素不相識。
歷史上法國年輕軍官瑞利無懼風言風語,拒絕參與決斗。遭受別人嚴重的侮辱,他把此事交給將軍處理。對手堅持要與他決斗,派人送來挑戰(zhàn)信,瑞利回應:“我不能接受挑戰(zhàn),因為上帝和國王都禁止決斗。我不害怕你,但是敬畏上帝,懼怕冒犯上帝。”對手伏擊瑞利,反被他打成重傷。瑞利把對手和幫手帶回家中,用葡萄酒幫助他們恢復體力,瑞利歸還了他們的劍,釋放了他們。“走吧!老兄,我不會向別人吹噓自己決斗大獲全勝。”
至于孤懸海外的英國,從征服者威廉到亨利二世,決斗長期是判斷正義與否唯一體面的方式。迫于教會排山倒海的壓力,司法決斗最終被陪審團制度和巡回法庭取而代之。
“榮譽高于生命”
1712年波蘭國王奧古斯都頒布法令:所有參加決斗的人統統死罪,甚至連下戰(zhàn)書、傳口信的人也難逃干系。1773年的慕尼黑,也有類似的法律——即使決斗中沒有死傷,所有參與決斗的人也要被絞死,并把尸體就地埋在絞刑架下。
在法律的威懾下,司法決斗衰落,但榮譽決斗長存。西方人重視榮譽,絕不容許他人對自己及家族有一絲一毫的中傷和污蔑。為了捍衛(wèi)榮譽,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
“榮譽高于生命”,歐洲騎士對決斗推波助瀾。騎士們不僅自己參與,而且還有義務支持他人之間的決斗。15世紀一場查理七世宮廷騎士決斗,數人死傷,目睹現場慘狀的土耳其大使驚呼:“如果他們是認真的,那這傷亡太少了;但是如果他們只是開開玩笑,那這傷亡就太過分啦。”
少數歐洲女性,巾幗不讓須眉,非要同男性“一決雌雄”。決斗中,男性必須進入及腰高的土坑中,左手被反綁,只能拿一個釘頭錘,以示公平。
早年德國大學校園里處處可見決斗的影子。崇尚暴力的大學生喜歡用劍,因為這可以讓人破相。決斗狂有保留戰(zhàn)利品——被削下的鼻子的癖好,時不時拿出來數數,得意之情如同將軍巡視自己攻下的城池。
大洋彼岸的美國,決斗之風盛行。開國元勛漢密爾頓與副總統伯爾交惡。伯爾提議一決恩怨,決斗前夜,漢密爾頓留下一封信吐露心聲:“首先,我的宗教和倫理道德是強烈反對決斗這種行為,為了私人爭執(zhí)使我自己的同胞流血,會讓我很痛苦,而且法律是禁止這種行為的。其次,我的妻子和孩子對我來說是這個世上最寶貴的財富,無論從哪個方面講,他們很需要我。第三,我的債權人需要我履行義務。如果我不幸逝世,我的財產會被強制出售,他們會遭受損失。作為一個正直的人,我不認為自己可以讓他們面臨這種風險。第四,除了政治上的敵對,對伯爾我沒有任何惡意,與他在政治上的對抗是出于單純而正直的動機。最后,決斗讓我的生命安危置身于險境,卻可能一無所獲。”
但為了至高無上的榮譽,1804年7月11日漢密爾頓毅然走向決斗地點。“我的信仰讓我相信,決斗時不應將子彈真的射向對手。”宅心仁厚的他,子彈遠遠地偏離了伯爾,然而對手不這么想,漢密爾頓命喪黃泉。依據他的遺愿,不再追究伯爾的法律責任。除了華盛頓的去世,只有漢密爾頓的離世讓美國充滿了如此廣泛沉重的悲痛情緒。因飽受輿論非議,伯爾出逃墨西哥。
1798年至南北戰(zhàn)爭前,美國海軍在決斗中損失的軍官數量相當于戰(zhàn)斗中喪生軍官數的三分之二。今天《美國軍事審判統一法典》第114條依然規(guī)定:武裝力量成員進行決斗是一種軍事罪行。
一場場的決斗,一幕幕的悲劇,如宿命一樣成為西方人的夢魘,無數人的命運因此改變。19世紀,決斗這一騎士時代的最后余燼終于熄滅。21世紀的今天,在政府不斷地打壓和司法逐漸完善以后,決斗在歐美徹底消亡,淡出了歷史的舞臺。
“在人類擺脫野蠻蒙昧的過程中,日益崛起的理性力量與逐漸式微的兇殘暴力之間的斗爭,可謂機鋒重重。我們這一代自作聰明地嘲笑先輩的前后矛盾,其實,那正是人類螺旋式前進道路的一部分,猶如沉默的勝利獎杯,應當得到尊重,這勝利幾乎完全是在不知不覺中依靠漸進方式取得的。因此,在黑暗時代,我們看到正義的實施竟要披著基督教化的迷信外衣、訴諸刀劍和運氣的怪現象。”查爾斯·李如是說。
撥開歷史的風沙,文學家大仲馬、屠格涅夫、托爾斯泰、美國總統杰克遜、法國總理克列孟梭參與過決斗;鐵血宰相俾斯麥更是把決斗當成家常便飯,大學期間與人決斗過27次!連林肯總統都曾走上過決斗場。
時間是最好的裁判,這場決斗與法律的拉鋸戰(zhàn),最終以后者的勝利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