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寅飛++馮玉++趙國華
為了防止自己的技術成果被復制或者被他人網上轉賣,易云來還特意編織了一套認證程序,制作了軟件注冊機,不同用戶使用需要不同的注冊碼
2017年元旦剛過,江蘇常州金壇某建筑公司的會計老李就遭遇了一次電信詐騙。就在一天傍晚快要下班的時候,老李接到單位“領導”的一個電話:“是會計老李吧?我是吳總,現在外地出差,你給我打一萬塊錢過來,卡號是……”“好的,馬上就辦。”
吳總是前不久剛剛從總部調來的新任公司領導,自上任之后就一直在強調公司紀律,其中之一就是要求每個員工提高工作效率。在這段時間,新老員工都繃著神經,老李接到電話后自然不敢怠慢,而且,領導以前在外出差也會要求打錢。于是,他連忙向對方的賬號打去1萬元。
第二天,老李上班的時候遇到了吳總,就特意向他提了一下這個事情,本想邀個功,誰知道領導被他問懵了,最后還批評了他一通。此時,老李才意識到自己遭遇了電信詐騙,匆忙去當地派出所報案。
本地口音露出團伙馬腳
當地警方立了案,并從呼入老李的手機號發現,這是一個歸屬地為金壇的本地號碼,但這個號碼的使用者卻非登記者本人,這樣的手機卡在業內俗稱“黑卡”,是電信詐騙的典型特征。警方最后只能依靠技偵手段追蹤這起電信詐騙的源頭。不料,警方在偵查時卻發現隱藏在背后的一個從制作電信實名登記破解軟件到部分電信營銷商共同參與的非法售賣電信黑卡的網絡。
對于年過半百的老李而言,一直以為電信詐騙是新聞上報道的事情,離自己很遠。他只聽說2016年有一個準備上大學的山東女孩徐玉玉因為遭遇電信詐騙,被騙走1萬元錢的學費,最后因為傷心突發心臟病去世了。
可是老李萬萬沒想到,干了幾十年會計,一向謹小慎微的他竟然會遇到同樣的事情。當然,這1萬元是自己的工作失誤造成的,肯定需要自己來賠償。1萬元對于每個月工資凈收入在3千元左右的老李而言算是一筆不小的錢。但是,眼下提供給警方的只有一個呼入的手機號和對方指定的銀行賬號,其余的信息一無所知。周圍的同事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大家都覺得這筆錢肯定打水漂了。
根據老李提供的信息,警方接到報案后,將主要精力放在這筆1萬元現金的流向上。這筆錢從江蘇省內輾轉匯到外省,查封賬戶也需要相關銀行的配合,狡猾的詐騙人員往往會輾轉十余次后提現。因此,追查工作進行得并不順利,很多類似的案子也在追查當中斷了線索。正當大家都無計可施的時候,辦案人員卻在老李的敘述中發現了一個新的突破點。
老李回憶說,當時的詐騙電話不僅是一個本地號碼,而且對方說的還是本地口音。同時,近期常州市范圍內接連發生了8起電信“黑卡”詐騙的案件,受害人的損失金額達數萬元。而根據工信部發文要求,從2016年12月1日起,所有未進行實名登記的手機號被雙向停機,即不能呼入也不能呼出,不能接發短信也不能上網。那么,這些用了別人身份證進行認證后使用的大量本地詐騙電話手機卡出自哪里呢?
辦案人員從當地電信運營商正在進行的“返檔”活動中又發現了端倪。在返檔活動中,為了更加方便快捷地辦理實名認證業務,未實名或者新開卡的手機用戶可以不在運營商的營業廳辦理開卡登記的手續,而是將自己的信息告知銷售手機卡的代理商或銷售商,然后代理商或銷售商將所要購買的號碼和用戶的信息通過短信等途徑返檔給運營商,運營商錄入此手機卡和用戶信息之后,視為手機卡進行實名登記并能夠正常使用。無疑,這個代辦過程中便有了代理商或者銷售商違規操作的空間。
電信運營商中的內鬼
朱國璋原來是常州聯通分公司的一名員工,因為嫌工資低,三年前辭職后便在金壇區的鬧市口經營一家小規模的聯通營業廳,售賣聯通手機卡及其他通信產品。手機實名制以后,常常有人過來詢問,有沒有不需要登記身份信息的手機“黑卡”出售,朱國璋只能無奈地擺擺手:“這個真沒有,您去別處看看吧。”但是問的人多了,朱國璋心里越發舍不下售賣黑卡這塊“肥肉”。
朱國璋上網了解過,山東徐玉玉事件后,170/171號段的虛商電話卡就已經成為眾矢之的,電信部門進行了重點整治。原來不記名電話卡價格基本在30元和40元一張,批發還有優惠。到了12月初,電話卡黑市上基本都是三大運營商的用別人的身份實名登記的電話卡,價格則在每張150元左右。
作為一家代理商,朱國璋不僅在現實業務中有這些誘惑,同時還有來自運營商的壓力,他每個月必須完成一定數量的返檔和開卡任務,以配合開展實名制登記制度。同時,他還知道,運營商的銷售經理都有這方面的業務壓力。
“要是能有一款軟件繞開實名登記程序就好了”,朱國璋心想這不僅能夠讓自己自由地開“黑卡”,還能夠幫助以前的同事返檔來獲取返利,足不出戶就可以獲得很多收入。于是,他開始在各種論壇、QQ群、微信群里搜索、咨詢,看看有沒有辦法破解手機號碼實名制。
一段時間后,負責給朱國璋配送新卡的常州市金壇區聯通公司的渠道經理王麗霞發現朱國璋訂購的新卡數量在不斷攀升,這引起了王麗霞的興趣。作為渠道經理,王麗霞負責開拓鄉鎮市場業務,最主要的工作就是銷售新手機號碼。近年來,在通信運營商的激烈競爭下,銷售新卡壓力很大。有時候完不成一定數量的業務,不僅拿不到獎金反而會被扣工資。當年朱國璋就是因為這辭職的。
王麗霞直言不諱地問朱國璋的銷售新卡業績增長很快,是否有什么好的營銷手段。朱國璋覺得都是“被壓迫的人”,便告訴她其中的事情,說自己從網上購買了繞開實名注冊的破解軟件。其實,王麗霞對破解實名制的軟件早有耳聞,現在知道朱國璋正是利用該軟件開卡,就想著通過朱國璋來幫自己和同事完成銷售業績,哪怕支付點費用,但相對于完成業績后的獎金也還是值得的。
算過這筆小賬后,王麗霞讓手下完不成任務的員工將剩下的手機號碼發給朱國璋,朱國璋通過破解軟件將手機號碼成功激活后再收取3元、5元不等的激活費。據不完全統計,短短四個月時間,朱國璋就陸續幫助王麗霞激活2000多張“黑卡”,累計獲得11000元酬金。這些激活后的手機卡大部分又通過朱國璋流入江蘇、安徽、浙江等地市場。
初中生向大學生賣軟件
說起朱國璋在網上購買破解軟件的經過,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的他覺得自己和計算機相關的技術人員有一種天生的親切感。最開始,他在論壇、QQ群等地方四處留言。沒過多久就結識了一個朋友易風來,微信名為“現實的殘酷”。2016年9月,朱國璋第一次找到易風來的時候就通過微信轉給他1800元用于購買江蘇聯通的破解身份證閱讀器的軟件。其實,易風來只是一個專門在網絡上售賣此類軟件的中間商,軟件開發者是他的弟弟易云來。
只有初中文化的易風來、易云來兄弟倆雖然都已經年過三十,但都沒有正當職業。不過易云來一直對計算機編程很感興趣,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摸索各種黑客技術。他樂于幫網上的朋友解決各種技術難題,找他的人越來越多,他也是來活必接,深受網友好評。有網友稱贊他為“網絡大咖”,這也讓易云來沾沾自喜。混跡在網上時間長了,他發現自從電話用戶實名制規定監管力度不斷加強,有人主動向其詢問能否制作出破解實名制手機號碼的軟件,他覺得這可能是一條致富之路。
易云來憑著反復摸索的勁頭,操著并不熟練的編程語言,竟然真的開發出來一款破解軟件。據常州市公安局網安支隊偵查實驗得出結論,“這款軟件能夠模擬聯通身份證開卡過程,結果虛擬二代證閱讀軟件可以在無須二代證讀卡設備和真實身份證下正常工作。該軟件可以欺騙聯通業務系統,讓其讀取錯誤的身份證信息和照片,具有破壞程序文件的能力”。
易云來將自己定位為技術人員,他想潛心研究計算機技術,所以軟件銷售的事情就讓無所事事的哥哥易風來全權負責。當朱國璋與易風來聯系上以后,兩人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價格談妥之后,朱國璋馬上微信轉賬,易風來則聯系易云來提供軟件安裝服務。為了防止自己的技術成果被復制或者被他人在網上轉賣,易云來還特意編織了一套認證程序,制作了軟件注冊機,不同用戶使用需要不同的注冊碼。每次易風來聯系好客戶之后,易云來就會通過QQ的遠程協助功能,控制對方的電腦進行安裝。
第二天,易云來幫忙安裝完成以后,朱國璋迫不及待地進行了試驗,效果很理想,只需要個人身份信息,而無須身份證原件就能輕松開卡或者返檔。
與時俱進的電信黑市
對于朱國璋而言,王麗霞不僅是自己的客戶,而且還為自己介紹業務。事實上,營業廳的每張電信卡都對應著每個網點,只能用相應網點的工號和密碼開。王麗霞第一次就直接將由她管理的3家零售網點手機號碼和零售網點工號、密碼發給他。并且一次性將1000多張未開通的聯通新卡清單通過微信發給朱國璋,由他返檔后再由零售網點賣出去。由于朱國璋的收費便宜,平均每張卡收費遠低于網絡黑市的收費,所以業務越來越多。這一片區的不少渠道經理或者營業網點完不成任務就會找到朱國璋幫忙返檔。僅靠此一項,朱國璋每月收入數萬元。
可惜好景不長,2016年12月1日,相關電信運營商認證系統的升級完成。這讓朱國璋使用的破解軟件突然無法繞開實名認證系統了。新的認證系統不但核心認證軟件程序發生了變化,而且還添加了辦理人員手持身份證照片的環節。朱國璋只能再次求助易風來兄弟。
其實,易云來也時刻關注著這方面的訊息,早就做好了準備。不過這一次他沒有花費太多精力在破解程序編程上,而是網上找了另外一名技術好友,花費了1000元購買了好友最新的破解程序,然后自己進行軟件包裝修飾之后,等著朱國璋這樣的老客戶聯系易風來。易風來兄弟竊喜,軟件的升級即意味著他們的客戶另外需要繳納一筆維護費用。
這一次,朱國璋以1500元價格向易風來購買了新的破解軟件,并讓易風來免費維護一次作為優惠。朱國璋還發現了新的賺錢途徑,有同行向他打聽破解軟件的來源。于是他就以800元一套的二次購買優惠價格又從易風來那兒買了兩套,分別以5500元和1500元賣給蘇州、南通的兩個營業點。
與此同時,根據新的身份認證要求,朱國璋又以2000元價格向易風來購買了5000份他人身份信息,里面包括身份證正反面照片和手持身份證照片。另據易云來供述,其實這些身份信息都是自己在網上通過百度網盤搜索工具找到的。他早就做好了這些準備工作,等有客戶需要照片時,就可以賣給他們一些。起初的定價是每份1.5元左右,100份起售,后來就水漲船高了。
當然,對于朱國璋而言,這一系列成本的增加,都需要轉嫁到他的客戶身上。所以從2016年12月以后,朱國璋提高了幫王麗霞等人開卡返檔的價格,從原來了每張5元提高到10元、至15元不等。王麗霞等人仍舊欣然接受。
只賣給熟人
朱國璋說他給自己定了個原則,就是經他手開通的電信黑卡絕不賣給陌生人,說是“不能被壞人拿去做壞事”。通常,他都把“黑卡”賣給朋友、同行等熟人,對方跟他說的購買理由也是五花八門,有公司客服回訪用的,有外國海員出海用的。
然而,究竟這些黑卡流向何方,朱國璋無從得知也無法掌握。直到2017年1月中旬,警方突然出現在朱國璋的營業廳門口對其傳喚審查,他才感覺到東窗事發。此時,朱國璋非法開卡和返檔的手機卡中,僅警方能夠查實的就已達到近3000張。
易風來兄弟則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款軟件產生的嚴重后果和涉嫌犯罪的情況,另外還有一件可能讓自認為天資聰穎的易云來意想不到的事是,哥哥易風來通過網絡通信軟件和論壇進行推廣、兜售十幾套他的“技術成果”獲利一萬余元,而易云來每套分得僅僅只有兩三百元,自己辛辛苦苦研究出來的軟件最終卻只分得一杯殘羹。以至于被捕后他還一直感覺自己沒什么大罪過,因為自己獲得的利益是那么的少。
2017年2月底,常州市金壇區檢察院以涉嫌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批準逮捕了犯罪嫌疑人朱國璋、易風來、易云來。本案中,犯罪嫌疑人王麗霞等人明知朱國璋具有開通“黑卡”的非法軟件,仍然為提升業績主動聯系朱國璋開通黑卡,同樣構成破壞計算機信息系統罪的共犯。
“放貸、投資、發票等各種騷亂電話源源不斷;法院傳票、游戲中獎、親友借款等各種詐騙電話、短信花樣百出。可以說,幾乎所有手機用戶都或多或少遭遇過上述煩惱,有些甚至受到恐嚇、詐騙、竊取個人信息等犯罪侵擾。”辦理此案的金壇區檢察院偵監科科長李麗萍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指出,黑卡的泛濫,讓老百姓深惡痛絕。去年8月發生的女大學生徐玉玉被電信詐騙后含恨死亡事件更是讓“黑卡”及其背后違法犯罪成為“全民公敵”。而電信詐騙中的通信作為其中的“紐帶”,特別需要相關部門守住這一關鍵環節,不僅僅是機制建設,也包括相關從業人員的法律、道德素養培訓。
2017年6月1日,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聯合發布的《關于辦理侵犯公民個人信息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正式施行,旨在依法懲治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犯罪活動,保護公民個人信息安全和合法權益。從中央到地方上都全面加大了“黑卡”懲處整治力度,對電信詐騙施以重拳。
目前,本案正在進一步審查起訴過程中。(文中犯罪嫌疑人為化名)
返檔
返檔是指對預置電話卡進行實名制返單的操作,其中,用戶有效證件上的四個信息,姓名、證件類型、證件號及居住住址,這四項內容缺一不可,在返單前電話卡不能通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