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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歲的葬禮

2017-07-17 19:59:23羅彤
湖南文學 2017年7期

羅彤

逼臨二十六歲,喜歡過的三個女生十足默契,全部嫁做人婦。參加了一個朋友意料之中的葬禮,第一次將裝在盒子里的人捧在手心。葬禮后緊接著是那三個女生中的一場婚禮,一時婚葬禮交替,先兵后禮,我換不過思路跟心情,徹底整懵了自己。訂婚的女孩叫阿順,死去的男孩叫做阿雷,我們是高中同學。人生二十六歲,曾經一度遙不可及的婚禮跟更加不切實際的葬禮同時經歷,這一年我感覺有些承受不起了。

在阿雷的葬禮上,我代表他的朋友發言,上臺時握住他母親的手說節哀,順便給他父親說了順變。我嚴肅不起來。我覺得死不哀傷,至少比不上活著哀傷。跨上第一個臺階,旁邊朋友小聲叮囑:“不要搞笑。”我說我知道。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瞥到坐在角落的阿順,她一副因悲傷委頓的樣子,將訂婚燕爾的氣質去得干凈,有一種虛弱的好看,我再一次明白當年對她暗戀的全部緣由,她還是這么校園。我移開視線,走上最后一級臺階,阿雷躺在離我左手兩米的地方,睡相很好,吻不醒的樣子。我看著他,庸俗地想,有的人活著,卻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就真的死透了。

我清一清嗓,對著臺下說:“我曾經想過死亡,想過誰會是第一個離開大家的人。沒想到這個人是阿雷。”我透過講稿的紙邊看到坐在下面悲傷的朋友,不少人一致地抬起了腦袋,臉上的表情是:等于說,第一個死的人該是我咯。

我想,是啊,該死,誰都不該第一個死。我清一清嗓,又說:“不對,不是這樣。我曾經想過死亡。我對死亡的態度跟一個我最喜歡的作家一樣:‘我不怕死,只是希望死神來的時候,我剛好不在場。”

有人笑出聲了,葬禮現場現在有點像德云社。我回頭看了看躺著的阿雷,再回頭看了看阿雷的家人,發現他的家人也在看我。一邊看我,一邊朝阿雷方向支支下巴。我明白了,意思應該是:你再這樣攪下去,一會你也躺那。我內心一股生死與共的悸動。

我再一次清嗓,說:“在病榻上,我們幾個好朋友最后送他時,他曾笑著說,希望嚴嘉斌作為朋友代表在我葬禮上發言。我說,‘阿雷啊,你知道的,我只會講段子,這種場合,我不適合的。說到這里,我眼淚已經掉下來了。我曾經送過阿雷無數次,在機場,在火車站,在賓館門口,在房門口,但從來沒有在病床頭。在賓館那次差點可以在床頭,但送他的,是特殊服務。我曾經送別過的這許多次,加起來也有成千上萬公里。你現在要我,把你送到比成千上萬公里還要遠得多的另一個地方,并且不再回來。你揮一揮衣袖,不帶走半套換洗內衣。我不想送你。送別是為了重逢,你說這一次,我為什么要送你。”

不少朋友開始哭了,我也動了真情。當你認真幽默的時候,你就嚴肅了。我再次開腔,但這次沒有清嗓,再清嗓喉結要咳出來了。我說:“后來我發覺阿雷是真的要我講話送別,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你答應了我就給你說,我說,不,你先講為什么我再答應。他說,不,你答應了我才給你說。我說,不,你先講為什么我再答應。我們爭了一個小時,直到阿雷一邊猛咳一邊重啟了呼吸機,我才意識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說,好,我答應你。阿雷猛吸了幾口氧,平復下來。我突然也好想吸氧,但猛地警覺:阿雷剛才居然沒有驗純。高中時候化學課,我們老師就是因為沒有驗純,把走廊上掛的詹天佑照片都炸下來了。后來學校查找原因,化學老師還機智辯解,說是詹天佑頭太大了,掛不住。雖然早在剛上高中時,全班同學就一直認為,即使是大頭照,這張詹天佑的照片頭也太大了點。但至于頭是不是大到在照片上都顯沉重,還是值得商榷。后來一直到3D打印技術的出現,這個爭議才得到解決。3D詹天佑的照片用了一臺吊車才把它掛上墻面,該墻在堅持了半場英語考試后轟然坍塌,全班同學的腦袋齊刷刷地轉向墻的方向,共同震驚并且趁機偷瞟鄰座答案。半晌,有同學輕輕唱到:歲月在墻上剝落我看見小時候……班主任微笑著一直耐心等到副歌,才讓他滾出教室,跟著和聲的那個同學則被批準用走的是不準系上鞋帶。回憶到這,我開始感動這曾經的同窗歲月,覺得的確該幫阿雷做點什么。趁著他轉頭,我把呼吸機開到了最小檔。”

現場現在的氛圍很好,除了不時聽到阿雷爸爸的骨節咯咯響之外,大家都很樂于聽到我回憶這些學生時代趣事。我又說:“我答應了阿雷做這一次發言,問他為什么選我。阿雷說,你雖然死不嚴肅,但是講的都是真話。葬禮上大家都會講你好的。好的壞的不重要,但真的,比較重要。我知道不是每個朋友都喜歡我,雖然沒人盼著我死,但最后一場話別了,我至少希望情真意切一點。沒事,你到時幽默你的,調侃你的,逗笑就逗笑,他們已經哭得夠多了,可以不哭了。只有你會講我的缺點。我有什么缺點,你講就是,通通講一遍。我有什么優點,你也講,講兩遍。”

我在心里盤算了下,缺點講一遍,優點講兩遍,數量剛好持平,他雖然病入膏肓,還是不失精明。我說:‘阿雷,我答應你,這將會是我寫得最用情的一篇文章。阿雷說:‘謝謝兄弟……話沒說完忽然呼吸困難似的,伸手在空中亂抓。我問:‘雷,怎么?他猛地一下腦袋一歪,閉上了眼睛。我大聲呼喊并搖晃他:‘雷,雷!沒反應。我捂住嘴巴,不愿接受這一切,心想必須趕緊做點什么,隨手將他床頭的呼吸機開到了大概六千轉。啾的一聲呼吸罩從阿雷臉上飛離,伴隨著一股颶風,直挺挺地飛出窗外。我回過神來,阿雷定定地盯著我,說:‘朋友,搶救大象也用不著開到這個檔。我大叫一聲緊緊抱住阿雷:‘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五天后我才在城郊找到那個面罩,距離醫院大概三十多公里。醫院沒叫我賠,并告誡我說為了最大程度挽救病人生命,他們在呼吸機里放置了一枚飛機引擎這件事,不要到處亂說。我鄭重答應下來,至今守口如再來一瓶。”

我被阿雷的父母從臺上攆下來之后,覺得任務完成。他生前交待我的倒數第二件事,就是希望把葬禮搞得像湖南衛視的后臺。交待的最后一件事,卻只是幫他收一個快遞。他說估計按照這發貨速度,快遞小哥送到的時候,只有把他灑單子上以示簽收了。我說:“哦,原來你還是打算的火化啊。”

他憧憬似的說:“你說把我一捧一捧地灑向空中,我是不是就可以乘著風到處旅行了?”我受不了他突然文藝,說:“一粒一粒的這么多個你,還是參團吧。”突然意識到自己在聊什么,再一次悲傷難以自持。他安慰我道:“兄弟,你在我葬禮上胡攪蠻纏,肯定不會被長輩們理解。往后的人生,要不被他們待見了。”我慷慨道:“不待見就不待見。”神色轉向溫柔:“為了你……”他見狀取下氧氣罩,開到大檔對著我。我只感覺到一陣颶風襲來,站立不穩中模糊瞥見火焰山終于被熄滅,師徒四人平安喜樂地走在山腳下的情景。阿雷跟我這么一嬉戲,憔悴不已,絲毫不復高中時候可以帶球跑滿足球場七八個來回不喘的狀態。我想到他將不久于人世,而我還在稀里糊涂的生龍活虎,絲毫沒有真實感。我在心中呼喊讓我也分擔一些阿雷的痛苦吧,但又生怕兌了現,表情做得不是很足。從我這么多年許的愿未曾有一個實現過可以知道,上帝從不上班,但很擅長事與愿違。我雖然真心待阿雷,但估計經不起同生共死的考驗,遇到疼痛,肯定會招。就這樣一個內心的安全請愿,我都做不到戲分十足,覺得還是很虛偽,必須得為阿雷做點什么。想到這我按響了床頭的呼叫器,叫了最漂亮的那個護士過來。阿雷起身,再一次取下面罩……

這是我第一次經歷朋友的死亡,阿雷卻不是第一次了。他大四快畢業的時候參加了一個他大學師兄的葬禮。學院足球隊長,跟大山大海一樣壯實,生命力極其旺盛,從澡堂出來的時候,常讓樓管阿姨不知所措。就是這樣一個威武雄壯的漢子,遇了一場車禍,瞬間沒的。阿雷說,知道這個消息后,他表情都做不來了。無比平常的一天,無比平常的生活節奏,但可能就是哪里多耽誤了幾分鐘,多等了一個紅綠燈,命運就被改寫了,命被改了。那位隊長駕著車,雨夜,沖入了一個大貨車的屁股下面。上帝知道這個年輕人的死期,躲在天邊用低沉的聲音說了一句:“不用打轉彎燈了。”然后是猛烈地粒子碰撞,灰飛煙滅,沒有新物質產生,發動機空轉像哭。

偉大的人類發明。

阿雷靜靜給我描述了那場葬禮,表情有暮色四合的肅穆。他說葬禮現場第一排最左邊那個女孩讓他印象深刻,全場的氣氛在她那收斂。我問:“是不是因為長得好看。”他搖頭:“車禍的時候她在副駕。”

那輛車子當時就坐了隊長師兄跟那女孩兩人。所以在車禍發生瞬間,狹小的車輛空間內,陰陽相隔的分界線一度異常清楚,它以車的中軸為線,在變速桿處出現第一次波動升高,然后在中控上方放置印有“一路平安”字樣的掛飾處達到峰值,繼而全面實現陰陽相隔的冷酷職能。左席駕駛座分得“一路”二字,副駕得到“平安”。一語成讖。

“駕駛席一方整個陷入貨車屁股,”阿雷搖頭,“我師兄被撞扁了,你知道那個女生什么狀況嗎?”

我試探:“撞……撞得更扁?”

阿雷:“她竟然只是撞掉了假睫毛!”

我:“什么鬼……”

阿雷說:“這個女孩后來給我講,車禍給她留下了一個印象,那電光火石的一瞬間,總是在她眼前一幀幀慢動作重放似的略過。玻璃如何飛濺,駕駛員如何翻仰,氣囊如何像口香糖一樣吹出又爆掉,無比清晰地烙在她腦中。她由于劫后余生,顯得相當事不關己。世界自此對她的感覺,再難真實。”

我說:“她長得漂亮嗎?”

阿雷:“漂亮。”

“你師兄呢?”

“相當一般。”

“事事看臉。”我說。

阿雷最后道:“那個女生給我說這些話的時候,異常平靜,眼神是在相當遠的地方。怎么形容那種感覺呢,眼睛好像對不上焦,不知道看向哪里。”

我說:“會不會是……新睫毛的緣故?”阿雷:“怎么說?”我說:“上帝在她眼前遮住了簾,忘了掀開。”

阿雷笑,說:“知道師兄的意外給我什么啟發嗎?”

“什么?”

“沒準最好壓根就別出生。”

“我本來就沒要求被生出來。”我喃喃道。

“誰的話?”

“馮內古特。”

阿雷點頭,我們喝酒。

在確知阿雷會很快死去后,我心里首先是這樣想的:畢竟年齡比我大兩個月,是該走在我前面。隨即意識到只是兩個月,又覺得一切荒唐。二十六歲,接觸過身邊老者的死亡,但對于同齡人的,理解不好。感覺整個世界充滿敵意。

一年前的某個平常夜晚,阿雷突然在寢室的四人群里面發了條信息:“噯,我摸著我鎖骨下面好像有什么東西耶。你們摸摸自己的,有東西嗎?”

我認真回答:“每個人鎖骨下面都有一把鑰匙,對應著開這個鎖。這個基本常識都不知道嗎?”阿雷回答:“我講真。”那段時間正好網上流傳日本大尺度綜藝節目,叫女嘉賓鎖骨盛牛奶讓男嘉賓用吸管啜著喝。我繼續打趣:“這樣,你試著往鎖骨里面盛一勺奶,看能不能解鎖。”阿雷:“不理你了。”

第二天他腦子一熱去醫院照了片,發現頸部跟鎖骨附近長了一串葡萄似的東西。醫生見他年輕,做善意揣測:“淘氣,中午誤食了一串項鏈是吧。”阿雷說:“干嗎吃項鏈呢。”醫生:“比如跟女朋友斗氣呀。”阿雷:“沒有女朋友呀。”醫生表情慢慢凝重,終于長嘆一聲。阿雷說:“這到底是什么啊。”醫生:“腫瘤。”

阿雷后來給我描述,他當時的感覺,是世界都不轉了。我分散注意力,說:“你什么時候感覺地球在轉了。”阿雷:“小時候玩躲貓貓,藏進滾筒洗衣機的時候。”我說:“你人生經歷真全。”

阿雷給我講這些的時候,查出來已經有一陣子,在做化療了。我們有差不多半年沒見。雖然我跟他關系很好,但這個時代,這個大的人情氛圍,同學或好友,一晃很長時間不見實在正常。一是宇宙膨脹,時間越過越快了,導致早上起床越發困難。二是大家都忙都高冷,剛大學畢業,互相憋著口氣,先掙點錢升點職再來會好友,才好風發意氣。阿雷那個時候在美國讀研究生還沒畢業,約見的那天,不是假期的點。一見面我就說:“你看,又是這么久沒見,上次見你,昨天似的。”我這樣子說,說明是真朋友,掐著跟他的暌違時間,一晃經年,毫無生疏,互相兇狠記掛著對方。

阿雷穿件白色短袖,戴頂棒球帽,是他一貫的運動打扮。我們聊了一會,他摘下帽子,光頭,語氣清淡:“有點熱了。”

他一向很潮,我覺得夏天剃光頭是他會做的事,但還是假裝夸張:“唷,化療啦,頭發都掉光了?”他沒什么力氣地笑笑。

我說:“你可以的,像我就不敢剃光頭,五官不過硬,劉海盡量留長,能遮多少遮多少。”

他身子前傾,有點要給驚喜的樣子說:“噯,給你看個東西。”撈起右胳膊的袖子,腋窩附近膠帶纏著幾根粗大的管子。我呆看兩秒,反應不過來,說:“什么意思,你在玩Cosplay?”

阿雷說:“這根管子,一頭插在心臟里,現在拔出來的話,血可以飆到天花板。”

我還是沒反應過來。

阿雷收好衣袖,說:“做化療用的。”

嗖的一聲我喝干杯里最后一點水,冰塊縫隙間的空氣順著吸管通到我的喉嚨。我聽到什么凍結的聲音。阿雷沒事似的靠回椅背。我看著對面空調騰騰噴出的冷氣,有點理解不好周遭的一切了。這就是我第一次知道他得病時的情景。

后來阿雷去了北京治療,我基本沒見著他。中途有幾次想飛去北京看他,只是沒錢買機票。心意到達,對得起天地。聽說期間治療很有效,腫瘤一度從葡萄縮成了葡萄籽。他還給我們看他照的X光,但由于護心毛太厚,我也沒看出個所以然。就這樣治療著治療著,我偶爾試想他正經歷的苦難,過去共同的歡聲跟活力顯得久遠,于是拼命鍛煉身體,企圖把他耽誤掉的生命值補起來。他杳無音信了一段時間,我們都以為應該狀況不錯,卻突然傳來可能不行了的消息。好事的到來總是醞釀再醞釀,而噩耗直接,噩耗而已。他把朋友圈自己的頭像換成了黑白,從濾鏡上看得出還是付費的,是超級認真在對待這件事。那一刻我心里就不好了。

阿雷再回成都的時候,氣色看上去并沒我想象中那樣糟糕。他說:“我有些后事要交待你。”

我受到驚嚇,說:“是讀博士后的事?”

阿雷:“別在這開玩笑。”頓了一頓,說:“去我葬禮上開。”

這就是他要交待我的事,他要大家歡天喜地地送他。我覺得他的要求離譜,但的確不難辦到。比較過分的是,他還要我幫忙P他的遺照,這讓我陷入了艱難的處境。音容笑貌來得太直觀,我滿滿一屏的悲傷,還要用retina顯示出來。

照片上他穿著他最愛的曼聯隊球服,看神態應該是高中時候我們班得了年級足球比賽冠軍那會。奇怪的是,我比較確定他每張穿球服的照片都是我拍的,這張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攝于何時何地。看拍攝的角度拿相機的人是站在一個相當高的位置,他表情喜慶,卻不像是因為比賽獲勝,而是得到了別的東西。我驀地想起,那天得了冠軍之后,他急匆匆跑去女生寢室樓下給心儀女孩表白,這張照片,媽蛋應該是女生寢室樓那盞監控拍下來的。他人生最滿意的照片竟然是機器所攝,你說人類圍棋怎能不輸給人工智能?

我含淚給他修遺照,打開PS軟件,猶豫再三,還是用的盜版插件,對不起他似的,哭得更加兇猛。他很滿意,說我把原來照片中那股捉奸感給P沒有了。我好奇問道:“你當時是要給誰表白來著?”

他忸怩不說。我說:“告白成功了嗎?”他說:“當時正想叫她名字來著,一抬頭發現她正在陽臺上打電話。等她電話打完,那股沖動也沒了。咽回去了。”我說:“不遺憾?”他說:“遺憾啊,但遺憾增加真實。確信自己活過了。”

我心想:“離別之際,這么文藝。”問:“怎么知道監控捕捉到了你?”阿雷:“我當時站的角度,往她的陽臺看,視線正好穿過路燈下掛的攝像頭。它一直閃,警惕程度相當高。”我說:“看來我們學校女生真是被侵犯慣了。”他說:“后來在學校保衛室求了半天,才給我照片。”我說:“真是充滿回憶。”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阿雷。

我沒能給他送到終,單位適時地派我去外地出差了。后來他父母找到我,說希望我作為阿雷朋友代表上臺講兩句。我抬頭,遠方天空阿雷襯著霧霾的音容對著我壞笑。我說好,沒問題。心中非常不安。但還有什么比得上這個逗逼的遺愿呢。

我試著體會阿雷離世的那份豁達,一是處理自己的喪事,尺度放得開一點,不需要那么客氣;二是,這不是他第一次經歷同齡的死亡了,對于年輕生命的離開,他有了自己的理解和告別方式。猶如家長總是不能理解我們這一代的熱愛跟追求一樣,我們連告別,都要給他們一種代溝感。只是這次不能再拿自己小孩跟鄰居小孩比了。“你看鄰居王叔叔的小孩,走得多安詳”這種情況應該比較難發生,發生了,鄰里之間的這份傷亡,就是樓盤風水有問題,會讓開發商非常灰心。

我被阿雷的父母攆下臺后,找了處場館附近的長階坐下,暈暈乎乎地粗略追憶了下阿雷。悲傷早就被耗盡了,這場儀式后,生命中徹底沒這個人了。我拿出手機,通訊錄翻到阿雷那一欄,手指滑動,找到刪除二字,想了想,還是算了。微信里還有大量的聊天記錄,翻兩頁,音容笑貌什么的,擾亂人心,不知道他是假的,還是這個世界是假的。舊年代多好,日色變得慢,記錄工具少,可以不用睹物思人,人一走,跟你的互動也帶走了,節省多少心思。我這樣想著,點燃一根煙,朝著阿雷星座的方向,以煙代香,作了個揖。雖然完全不知道在拜什么,就當拜拜。然后我放下手,煙熏火燎的,看到阿順走了過來。

“好久不見。”阿順朝我揮揮手,露出曾經圈住我多年的兩個酒窩,“你剛才的講話,挺特別。”

我沒有起身,抬頭看著她:“他家人反應還好吧,還要我下去陪他嗎?”

阿順笑:“剛放了一段阿雷的視頻,他說你的演講,都是按他吩咐彩排好的。人都走了,他家人還能說什么呢,只能依他。進去吧,這下會好好待你。”

我搖搖頭,心中的意思:“你都嫁人了,怎樣心情都不會改觀了。”看她,酒窩仿佛是白天最亮的星,不知能否聽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獨和嘆息?要唱出來了。咳兩聲,說:“阿雷走得灑脫。”

“你這樣覺得嗎?”

我抬頭:“什么意思?”

“我倒覺得,他經歷了不少掙扎。”她說,又自我解釋似的:“畢竟是生死。”

“是啊。”

她忍了忍,神情試探。我抽口煙,覺得提升了顏值。她又開口:“他在你面前,有過什么過激反應嗎?”我說:“過激?就是叫我葬禮講笑話吧。”阿順說:“你知不知道他在北京出過一次車禍,檢查出來……是那個病之后。”我奇道:“不知道啊。”阿順:“看來他瞞著你的。”我說:“瞞著我什么?”阿順:“在好兄弟面前顯豁達來了。”

我不解道:“他什么車禍?”阿順輕輕嘆口氣,酒窩轉淡,說:“他知道自己的病后,有次開車想要自殺。”我心下大震,說:“什么情況?”阿順道:“這個年紀得這個病,誰能想得開呢。”

我繼續迷惑:“我都不知道這個事,你怎么會知道。”阿順語帶怨念:“我男朋友當時在副駕。”頓了一頓,“……未婚夫。”

我聽到她提到老公,好奇心都被壓下去了。想到她跟阿雷都在北京讀的本科,該有些我不知道的互動。我說:“車禍是怎么回事?”阿順:“說是正開著開著,突然走神似的,面無表情,只是猛蹬油門。我男朋友見情形不對,搖他肩膀。他終于反應過來,猛打方向盤……”我雖然知道她跟男友順利訂婚,該當無事,但聽著還是兇險,說:“最后呢?”阿順說:“撞上了一堵墻。”語氣緩和下來,說:“我趕到現場,我男朋友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阿雷反倒顯得輕松。是個雨夜,擋風玻璃碎完了,剩下一對雨刮器在空中擺來擺去。我們都知道阿雷的情況,不好說他什么。阿雷淡定看著車子殘骸,生死度外的感覺,突然說,‘噯,你們覺不覺得,這雨刮器,好像汽車的睫毛啊。 ”

我聽到睫毛二字,心念一動,說:“我知道他一直把車子當自己的女朋友,所以,這車……”阿順:“ ‘撞掉假睫毛的女孩,他這樣叫的。”我:“什么?”阿順:“他把雨刮給摘了。”我心想:“果然……”阿順見我沉默,續道:“我們看他當時那個氛圍,是快能接受事實的那種悲傷邊緣,也沒有再說什么。那個晚上啊。尋死的神情你見過么,從一張熟人臉上?所以你還覺得他很灑脫么。”我想起阿雷說過的,他師兄的那場葬禮,想起一事,問:“我記得你男友,跟阿雷一個大學吧,是他師兄?”阿順說:“是啊。”

我說:“他不會剛好,是學院足球隊隊長吧?”心中清明,大概知道答案。阿順說:“咦,你之前不知道嗎?”我搖頭:“不知道。沒聊到那去。”阿順:“怎么了?”我起身,伸伸懶腰,往阿雷靈堂方向看了一眼,語氣故意帶點不屑,說:“這家伙之前倒是給自己虛構過一次葬禮了。”想到這,笑笑,說:“生死感悟倒挺逼真的,什么‘沒準最好就別出生。明白了。”阿順一臉不解。我心想還是不告訴她了,畢竟那場葬禮的超度對象是她老公,人明明好好的,守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寡。

我準備告辭了,說:“那個,你要結婚了吧,祝你們幸福哦。”轉頭喃喃道:“紅事白事,倒是靠得近。”阿順突然一笑,說:“沒有,我訂婚取消啦。”我:“啊?”阿順:“想了想,還是不想去北京,就想待在成都。”我抿嘴點頭,一股事不關己的滿腔歡喜。

阿順想起什么似的,說:“對了,阿雷那張照片是你P的?”我說:“什么照片?”阿順:“靈堂那張。”我說:“哦、哦,是。你怎么知道?”阿順:“那張照片是我拍的啊,有點久了。你知道嗎,在靈堂上再次看到這張照片,真是嚇了我一跳。”

我又驚奇了,問:“你拍的?不是當年你們女生寢室,監控拍的么?”阿順:“那個監控萬年不開,怎么可能拍東西。”

我說:“所以當時……”阿順說:“那天中午我們班不是拿了足球冠軍嗎?我一直在陽臺上看著,后來見他跑過來,好像要叫誰的名字。我覺得他穿球服的樣子很好看,當時就順便拍了那張照片。”說著露出回憶表情,還是高中時候的樣子。我感覺不到我們已經高中畢業十年了。

我再次明白阿雷當初的表達了,問:“所以你當時,不會正好在打電話吧。”阿順笑:“是裝著打電話。看他跑過來的樣子,心下慌了。那個年紀的女生,對班里運動好的男生,總會有點心思嘛。”

我搖頭:“徹底錯過了。”阿順疑惑:“什么?”我眼睛睜大,說:“你知道阿雷走之前,拜托了我一件什么事嗎?”阿順:“什么?”

我面露壞笑:“他說,要我把他最喜歡的東西燒給他。”阿順見我表情,怯怯道:“那、那你燒吧。”

我走近阿順,摸到口袋里的打火機。然后掏出來點了一根煙。

“這臭小子,最喜歡的就是抽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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