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本貴
一步之間
一
孫樹成來到兒子孫大志家的第一天,孫大志就對他說:“爸,我和李卉的工作忙,每天清早出門,天黑一陣才能回家,一日三餐都得你自己做,你要辛苦一點的啊。”
孫樹成說:“在農村,六十多歲還是上好的勞動力,做三餐飯算什么。你們都回家吃飯,我給你們做。” 孫大志說:“單位有飯吃,不要錢的。”
孫樹成心里想,兒子兒媳的工作好,待遇就不一樣,住的高樓大廈,吃飯還不要錢。
李卉看了孫大志一眼,說:“爸來城里,做兒子兒媳的應該多陪陪您才是,只是,我們實在沒有時間,星期天都要加班。早晨和中午您就隨便吃,晚上不用炒菜,我給您帶菜回來。”
孫樹成道:“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買菜,晚上給我帶點蘿卜白菜回來就行。”心里說,半塘村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回去說,在城里打工,你想老板的錢,老板就要你的命,加班加點不怕累死你。兒子兒媳再忙,比他們要好,吃的知識飯,坐在辦公室上班。
李卉說:“白天沒事,爸可以到樓下小區花園走一走,散散步,小區里白天散步的大都是老人,有些也是從農村來,開始的時候他們也都不習慣,慢慢就好了。”
孫樹成連連說:“我是得出去走一走,不然,回半塘人家問我城里是個什么樣子,我都說不出來。”
孫大志說:“來了就別想著回去。一個人在家,我和李卉不放心。”
“好,不回去,明年給你們帶孩子。”這是孫樹成心里的痛,老伴去世的時候,還在念叨沒有見著孫子。他說,“你媽死的時候說的什么你不知道吧,說你今年三十歲了,參加工作也七年了,卻不給她生個孫子,她一直不肯掉氣啊。”
孫大志看著李卉,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李卉把孫大志和自己洗澡換下的衣服拿出來,放在盆子里慢慢地洗。孫樹成說:“怎么都不做聲了。那陣鄉政府計劃生育干部去村里,說生孩子有時間的,過了時間,生的孩子不聰明。你們都是大學生,孩子要比你們更加有出息才是,讀博士,出國留學。”過后,孫樹成就嘮叨起來,“你媽沒有那個命,兒子出息了,她卻走了,別說住上兒子的電梯房,城市是什么樣子都沒有看上一眼。”老人說這個話的時候眼里的淚水再也抑制不住,啪地一聲掉下來。
“爸,我們有計劃的。有您帶孫子的時候。”李卉手里搓著衣服,這樣回答說。
“有計劃就好。不過還是不能拖過那個最佳生育年齡。”孫樹成還想跟兒子說說話,可兒子已經打開電腦,勾著頭,手指在鍵盤上敲打著,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他就不做聲了,心里又涌起了一種得意,半塘村三百多戶,一千多口人,在城里打工的不少,讀書走進城市的只有兒子一個。那時為了給兒子準備學費和生活費,種田種地,喂豬喂雞,錢還是湊不夠,他捉過蛇,挖過中藥材,農閑時還去鎮子上打過更。女人吃的苦就更不用說了,賣完菜園里的蔬菜,就從山里背柴到鄉場去賣,一捆柴賣十二塊錢,累得腰都伸不直了。半塘村的人們說:“別讓大志讀書了,打工不一樣能掙錢的么。”
孫樹成說:“我家大志不可能打工的。”
“別人能打工,他為什么不能打工?只怕大志大學沒畢業,你們就被累死了。”
孫樹成不再理他們,他心里藏著一個秘密,讓他想起來就能生出幾多的動力和向往。大志剛進大學那年,他和女人背柴去鄉政府食堂,一個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問他們天這么熱,背柴賣多苦多累啊,他說,兒子要生活費,再苦再累也沒有辦法。中年男人高興地說:“送兒子讀大學,好,有眼光。我要在全鄉的大會上表揚你們。”
過后交待分管后勤的副鄉長,每捆柴加三塊錢。中年男人走后,食堂大師傅對他們說,他是鄉里新調來的周書記,兒子大學畢業留在城里工作,拿的年薪。孫樹成雖對周書記說的那話似懂非懂,但他兒子大學畢業有好的工作,工資還高卻是讓他羨慕得不行。心想人哪能被累死,白天做活累了,夜里睡一覺不就好了么。到時候我家大志大學畢業了,工作好,工資高,村里人還不羨慕死。
四年之后,老兩口終于盼到了那一天,嘴里不說,見到村里人腰桿卻是挺直了許多。只是,兒子參加工作之后,女人的身體卻是每況愈下,渾身無力,吃不下飯,胸口還隱隱作痛。孫樹成還笑她呢,人么,就是個賤,不用拼著命給兒子掙學費掙生活費了,病卻出來了。后來,女人躺在床上起不來,孫樹成才著急,說:“讓大志把你弄到城里去,我就不相信大醫院治不好你的病。”
女人說:“什么大不了的病啊,不就是鄉醫院說的什么胃潰瘍么,去鄉醫院弄點藥來吃就行,不要告訴兒子,兒子二十好幾了,要攢錢討媳婦成家。”
孫樹成就不做聲了。兒子讀大學四年,才回來過一次,大學畢業轉眼又工作幾年了,卻是一次都沒有回來過,給他打電話,他總說忙。孫樹成并不擔心兒子會忙到哪里去。忙才好呢,說明你有本事。不過,兒子電話還是打得勤,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要寄錢回來。孫樹成同意,兒子寄錢回來,就把女人弄到縣醫院去看看。他還想著拿了匯款單去郵局取錢時多風光啊。女人還是堅決不讓,對著電話只說一句說過多少遍的話:“不要寄錢,給我帶個兒媳婦回來,我就高興了。”
兒子就在那邊說:“媽,我談女朋友了,同班同學,我們正在存錢買房子呢。”
孫樹成問:“買房子要多少錢。”
“買套小一點的,也就一百多萬吧。”
當時孫樹成和女人就呆在那里了。兒子讀四年大學,不過用了九萬多塊錢,一百多萬,得裝一柜子啊。孫樹成不知道小一點的房子有多大,一定比自家的這棟木屋寬得多吧。生了孩子也就三口人,買那么寬的房子做什么。聽到女人躺在床上一個勁地嘆氣,問兒子道:“你娘替你們著急呀,百多萬從哪里來?”
“我們兩人這幾年存的錢加一塊有二十萬,交個首付,剩下的錢再慢慢還。”
孫樹成就安慰女人說:“這才工作幾年,就存得二十萬,工資肯定不低,不用替他們擔心的。”
女人在床上躺了幾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孫樹成試探著說:“去兒子那里你不同意,兒子寄錢你不讓,這個樣子了,打個電話叫兒子回來一趟吧。”
女人就瞪著眼睛罵他:“你輕狂啊。兒子回來我的病就好了?要路費,還耽誤工。”
不過,孫樹成還是偷偷給兒子打了電話。孫大志匆匆趕回來,還是沒能跟媽說上一句話。
把媽送上山,孫大志把父親的衣服收拾好,塞進一個蛇皮袋子里,說:“爸,跟我去城里。”
孫樹成說:“能吃能做,去城里做什么。買房子欠了那么多錢,得趕快掙錢還賬,不然我晚上睡不著的。”
孫大志就哭了起來,說:“我媽病了幾年,有您在身邊,您要是病了,誰侍候啊。跟我去城里住,不會影響我的工作,還可以幫著做點家務。”孫大志是下決心了,爸不去城里,他也不走。
實在說,孫樹成還是想去一趟兒子那里的。六十多歲,連縣城都沒去過。走出半塘,人們就會說,看吧,兒子書讀出頭了,就跟別人不一樣,把老爸接城里去了啊。
臨走前,孫樹成去了一趟女人的墳前,說:“我要去兒子那里了啊。你沒命,不然,我們倆一塊去享福,多好。”孫樹成老淚縱橫,他是想起女人那陣吃苦了,受累了,如今兒子出息了,卻走了。
孫大志沒有像平時那樣去縣城坐火車,帶著父親在鄉場坐上去省城的大巴,然后換乘高鐵,天黑的時候從高鐵站走出來,接站的李卉上前挽住老人的胳膊問:“爸,這一路累了吧?”
孫樹成道:“坐車累什么。真快,一天就到了。”心里說,大志他媽要是看到李卉,不知道有多高興呢。
李卉攔了一輛的士,讓孫大志坐在前面,自己和老人坐在后座,說:“爸,大志說您今年六十五歲,我爸今年也是六十五歲,跟您同年。”
孫樹成說:“你爸命好,養了你這樣的好女兒。”
李卉笑道:“還命好啊,種田種地,叫他休息都不肯。”
“你家也在農村?”
“當然。”
“應該把你爸媽接來城里住住啊。”這是孫樹成的心里話。把女兒培養成大學生,同樣吃了苦的。
“他們來城里住過一些日子了,回去沒多久。”李卉好像有話還沒有說出來,但她卻不說了。
的士開得慢,孫樹成從車窗看出去,滿眼是密密麻麻的燈火,前面的燈火在慢慢地流淌,兩邊的燈火卻是一直往上長著,孫樹成分不清高處閃閃爍爍的是燈火還是星星,他就想起現在是四月,農村正是拋糧下種的季節,自己卻是離開了農村,離開了土地,再不要拋汗脫皮種田種地了。心里不免又為老伴早早去世感到惋惜。吃苦在前,享受在后,這是半塘村的老人們掛在嘴邊的話,可老伴吃苦了,卻沒有得到享受。
“爸,到家了。”
孫樹成看見李卉遞給司機一張一百元的票子,說:“我口袋有零錢。”連忙從口袋掏出幾張元票角票。
李卉卻是說:“爸,下車啊。”
的士開走了,孫樹成追著車屁股說:“還沒找錢呢。”
孫大志說:“不用找錢的。”
孫樹成心里嘀咕,坐大巴到省城也就那么多錢。錢容易掙,花起來就大手大腳。
從小區大門進的時候,守大門的年輕人早就給他們開了門,還說了一聲您好。這讓孫樹成又不由得意起來,都是年輕人,他卻要給兒子開門,還要賠著笑臉問好。
李卉一直挽著孫樹成的胳膊,走出電梯的時候,交代說:“爸,記住我們住在二十八層,出了電梯往左轉一個彎兒就是我們的家。”
孫大志已經開了門,從鞋柜里給父親拿了雙拖鞋讓他換。孫樹成卻有點失望,這是他進城來第一次生出的失望。這就是兒子說的買一套小一點的房子么,客廳還沒自家的灶屋寬,擺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就占滿了。把百多萬攤開,鋪得比這也寬。
“爸,這是您的房間。”孫大志可能看出父親眼里的疑慮,又說道,“城里跟農村不能比,多少從農村出來的大學生,一輩子也買不起這么一套房子的。”
孫樹成想問問城里的房子怎么這么貴,李卉卻在客廳叫他吃飯:“爸,餓了吧,晚上隨便吃點,明天給您帶好菜回來。”
桌子上擺著兩個碗,里面是面條,孫樹成發現自己碗里還有一個荷包蛋,問李卉:“你的呢?”
李卉說:“我吃過了。”
孫樹成把碗里的荷包蛋給兒子,孫大志卻不要,笑著說:“城里人是不吃荷包蛋的,說膽固醇高,我對李卉說,您喜歡吃荷包蛋,她才給您做呢。”
孫樹成就不把荷包蛋往兒子碗里夾了。一邊吃著面條,一邊想,先買套小房子住著,日后再換大房子。有錢,什么就都好辦。
這天晚上,孫樹成睡得特別的香,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兒子兒媳已經上班去了,桌子上擺著一個面包和一盤咸菜。他知道這是自己的早飯。
吃過面包,他就動手先把廚房收拾干凈,然后收拾客廳,再收拾兒子兒媳的房間。兒子兒媳的房間比他睡的房間大不了多少,床頭不過多擺了一個放衣服的小柜子。抹了抹柜子,他想把床上的被子理一理,揭開被子,他的臉不由就紅了,他看見了枕頭下面放著的那個東西。在農村,常常看見一些小孩把它吹成氣球一樣,拿在手里玩。原來,李卉不懷孩子,是這樣啊。晚上回來,要認真對他們說,趕快懷孩子,不然,我就要回去了。孫樹成覺得自己想的這一招不錯,兒子兒媳有孝心,不讓自己回農村去,就一定要懷孩子了。
二
孫樹成是在第二天的上午走出家門的,他心里有氣。昨晚兒子兒媳下班回來,他鄭重地對兩人說了懷孩子的事:“你們再不能那樣了。你媽二十二歲生你……”
李卉的臉有些發紅,眼睛盯著孫大志,孫大志還是說的那句話:“我們有計劃的,爸您別著急嘛。”
清早兒子兒媳上班去之后,孫樹成打掃衛生,兒子的房門卻打不開了,他們把房門鎖上了。
老子說的好話,你們也不聽了。孫樹成坐那里生了一陣悶氣,就出門去了。不過他還是按照兒子交代的,把一片鑰匙掛在脖子上,把一張寫著小區地址的紙片揣在口袋里。半塘就那幾棟房子,一條滿是泥濘的村路,往哪里走也不會迷路。城里不一樣,滿眼是高樓大廈,街道像蜘蛛網,走出去,不一定找到回來的路。
坐電梯下樓,剛走到大門口,守門的年輕人早就把腰彎了下來,說:“大爺去散步啊。”按了一下門鈕,大門就自動地打開了。
孫樹成臉上的不快散去,換成了笑樣,問道:“你怎么認得我?”
“你不是住在A棟的大爺么,前天晚上來的。”
孫樹成多皺的臉就變成了一朵大菊花,心想這個年輕人記性真好,前天不過對他點了點頭,他就記住自己了,說:“也就在外面走一走,一會兒就回來。”
年輕人再沒有跟他說話,又給別的進進出出的人開門去了。
看著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和穿梭般的汽車,孫樹成就不敢往前走了,到時候拿著那張紙片問別人,人家會說,兒子兒媳都是大學生,父親怎么就是這樣一個鄉巴佬。
回來的時候,他沒要年輕人開門,他不好意思再打擾他,看見有人從里面出來,他就趁機進去了。
這時,孫樹成才知道小區里面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這個院子就是兒子兒媳說的花園吧。四月,花園里許多不知名的小樹都開著花,紅的黃的,好看極了。半塘也一樣,到了三月四月,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開著許多的花,村路旁邊的小草也頂著星星點點的花兒,可做農民的哪有時間去欣賞花花草草,做完田地里的活,得趕回家喂豬喂雞做家務,一輩子總是前腳趕后腳地忙。孫樹成心里就又生出一種得意,現在,真的是閑下來了,除了吃飯睡覺,就是玩。兒子不讀書,能在大城市的小區買房子么,自己能悠閑地站在這里觀賞花花草草么。
看了一陣,想了一陣,孫樹成也沒能說出這些花花草草的名來。不光是園子里的花花草草不認得,旁邊的幾棵大樹孫樹成也是認不得的。枝葉婆娑,給地上灑下一片蔭涼。孫樹成想不通,城里怎么就長出這么高大的樹來,沒有一百年,也有八十年了吧。后來,發現幾棵大樹的樹桿上都有幾個大大的疤痕,他才恍然大悟。半塘村劉為家禾場上有一棵大葉槐,是他爺爺年輕時栽的,樹桿一個人都抱不住,每年的春天,人們聞到一種淡淡清香的時候,就知道是劉家禾場上的大葉槐開花了。前年二月,從城里開來一輛大貨車,還有幾個年輕人,他們首先把大葉槐的枝杈鋸掉,然后慢慢地挖,連根挖了出來,用草繩纏好,裝上大貨車運走了。半塘村的人們問劉為,他們是誰,怎么把你爺爺栽的樹給挖走了,劉為卻是一臉的笑樣,說:“我爺爺那陣就喜歡我,給我存了點錢,我得取來用了。”
這時大家才知道他是把大葉槐賣了,八萬。驚得人們把嘴張開就合不攏,一棵樹賣了八萬,真的是他爺爺給他存的錢啊。人們一直想不明白,城里人花那么多錢把那樹弄到城里去做什么。現在,孫樹成是知道了,把農村那些好看的大樹買來栽在城市小區的花園里,讓城里的有錢人觀賞呢。劉為家的大葉槐栽在什么地方的啊,要是栽在兒子住的小區,那該多好。
孫樹成抬起頭,圍著大樹打了幾個圈,也沒有認出這幾棵大樹叫什么名。
這時,花園那邊傳來狗的汪汪聲,后來,就有一個女人的責罵聲傳過來。在花園散步的幾個老人就都圍了過去,孫樹成也不由自主地往那邊走,心里想,城里人怎么也跟農村人一樣,吵架啊。
一個中年女人一只手牽著一只怪模怪樣的大狗,另一只手揚起來,對著一個手里拿著掃帚掃地的老女人打去,掃地的老女人頂著一頭蓬亂的麻色頭發,穿著一件黃色的褂子,勾著頭,小心地掃著地上的狗屎,大氣都不敢出。牽狗的中年女人還在不停地罵:“我家的阿耶羅花二十萬買來的,你也敢打,你的命值幾個錢。”
孫樹成十分生氣,人家剛剛打掃干凈,你的狗又在地上屙屎,人家能不生氣么。阿耶羅又怎么樣,花再多的錢買來,也不過是一條狗。只是,圍觀的人們都默默地站在一旁,沒一個人吭聲說句公道話。中年女人揚起手又要打老女人的時候,孫樹成上前攔住了她,說:“你這樣不對。”
牽狗的中年女人先是一怔,過后就把矛頭對準他了:“你是誰,從哪里拱出來的鄉巴佬。”
孫樹成正要跟他論理,我兒子兒媳就住在這個小區。話沒說出口,卻被一個老人拖走了。
“你是新來的吧?”
“是的,住在A棟。”孫樹成沒有把兒子家的門牌號說出來,兒子兒媳交代過,千萬不要把自家的門牌號說給別人聽。他還想呢,在半塘,誰不知道誰家住在哪里,大門朝東還是朝西。現在看來,城里跟農村還真不一樣。城里人有錢,眼睛長在額頭上,瞧不起鄉下人。
“怪不得。”
孫樹成看著他,不知道他說這話什么意思。
果然,他說:“那個掃地的也是,狗屙屎,掃掃不就是了,惹人家做什么,討打啊。”
“狗到處屙屎,就不對。”
“在人家那里,沒有什么對與不對。”
“那是個什么人?”
“當然是有錢人啰。”
“住在這個小區的不都是有錢人么,都那樣,人家掃地的夜里不睡活兒也做不完。”
老人搖了搖頭,再沒說話。孫樹成卻是黏上他了,問道:“您貴姓?”
“姓田。”
“田哥,來多久了?”
“三年。老伴去世之后,我女兒就把我接來了。”
“我也是老伴去世之后,兒子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把我接了來。我不來還不行。”孫樹成心里又生出了一種得意,跟兒子住才心安理得。
“我兒子大學畢業之后,去了外國,一直沒有回來。”
孫樹成心里的那種得意立馬就消失殆盡了。他不但有兒子,比自己的兒子還有出息。就換了個話題:“那個女人牽的阿耶羅是什么狗,要二十萬?”他真的覺得稀奇,那狗還有名,還穿著衣服。
“意大利獵犬。狗穿衣服算什么,沒看見小區里的狗大都穿著衣服么,要看狗穿的什么衣服。她那狗穿的衣服也是進口的。”
孫樹成就不做聲了,自己剛從農村來,對城里的事情一點都不懂,說出來的話不著調,看看田哥,像個城里人了,自己也得趕緊學學城里人的樣才是。
這時,孫樹成聽到田哥鼻子里吭了一聲,還連連地搖著頭,依著他的目光看過去,看見那個掃地的老女人蹲在垃圾桶旁邊吃東西,手里還拿著一個花花綠綠的紙盒。
田哥說:“再餓,也得忍著點,裝著點啊。”
孫樹成沒有做聲,心里卻有一種隱隱的疼痛。餓了,石頭都啃得下,還忍啊,還裝啊。自己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做活回來,餓得實在不行了,還在別人菜園里偷蘿卜吃呢。
這天,孫樹成除了對牽狗的富婆打掃地的老女人一直耿耿于懷,還是很高興的,他結識了田哥。和田哥約定,每天上午來花園散步,田哥答應了,不過還是交代他:“城里跟農村不一樣,少說為好,什么事看在眼里就是了。”
孫樹成點頭說:“我兒子兒媳也這樣交代我。”
三
這天,兒子兒媳都回來得晚,李卉還跟昨天一樣,手里提著一個塑料盒子,說:“爸,給您帶的糖醋魚,也不知道您喜歡不喜歡。”
孫樹成連連道:“喜歡,喜歡。”心里說,兒子兒媳有孝心,帶什么我都喜歡。
打開塑料盒子,里面果然有兩塊魚肉,不過顏色跟農村做的魚不一樣,紅紅的,上面還沾著一層黏黏糊糊的東西。孫樹成吃了一塊,覺得這魚格外的香,外酥內軟,落口消融。他就想起兒子讀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是在五月,端午水剛剛漲過,他在自家水田旁邊理水溝,看見一條筷子長的鯉魚在水溝里亂躥,一定是漲水時從河里游上來產籽沒來得及游回去。把水溝堵住,就把魚抓到了,心想晚上好好做了讓女人吃。女人就喜歡吃魚蝦,有時生病了,吃不下飯,就要他去河里抓小魚小蝦呢。可是,女人卻說,賣掉。又要給兒子寄生活費了。提著魚匆匆往鄉場去了,天黑一陣才回來,一副高興的樣子,說那魚賣得十二塊錢,抵得她在山里背一捆柴。
老人的眼睛有些發濕,對李卉說:“農村做不出這樣好口味,肯定很貴的吧,往后不要花錢帶菜回來,我自己在家炒點小菜就行。”
李卉說:“爸別考慮錢,只要喜歡,每天給您換著花樣帶,讓您嘗嘗城里各種好菜的味道。”
孫樹成就不再說那話了,有錢,帶點回來嘗嘗也好,回半塘跟鄉親們擺龍門陣才有話說,說:“白天,我在小區花園散步,看到一個牽著外國狗的富婆打掃地的鄉下女人。你們有錢了,可不能像她那樣欺負人啊,要想想自己也是從農村來。”
孫大志卻是交待父親說:“看到這樣的事情,千萬別多話,最好是走開。”
孫樹成生氣地說:“公道話也說不得了,我當時就說了那富婆幾句,她還罵我是鄉巴佬呢。”
“果然吧。那個女人就住在那邊C棟,平時過來遛狗,誰都不理睬。以后看見她,你就遠走點。”
“她有錢,住在小區里的人誰沒錢啊。”
“爸,您剛從農村來,對城里不熟悉,還是小心點好,別讓我們擔心。”
“好,往后看到什么都不做聲的。”
夜里,孫樹成躺在床上許久沒有睡著,心想兒子兒媳說的也對,不知道城里的規矩,胡亂說話,自己丟臉不打緊,丟兒子兒媳的臉啊。后來,他又回味起晚上吃的那魚來,兒媳說,每天晚上給自己帶好吃的菜回來,明天帶什么菜,后天又會帶什么菜呢。不過,他還是要叮囑兒子和兒媳,有錢了,也是不能忘本的啊。
四
孫樹成每天都會到小區花園走一走,按城里人的說法,散步。只是,他再沒有看到住在C棟的富婆牽著阿耶羅來花園。那個掃地的老女人卻是每天都能看到的,她就負責小區花園的衛生。洗得發白的藍布衫子外面套著一件屎黃色的褂子,一只手拿著一把掃帚,一只手提著一只盛垃圾的勺子,勾著頭,目不斜視。不過,孫樹成來花園散步,她一定會抬起頭來,跟他打個招呼的。當然,他還經常看到她在垃圾桶里找東西吃,這個時候,孫樹成就會扭過頭去,裝作沒有看見。
那天,她又把手伸向了垃圾桶,孫樹成知道她要做什么,想走開,她卻叫住了他,他看見她從垃圾桶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塑料盒子,塑料盒子上面還纏著一朵漂亮的紅綢花。
孫樹成說:“別人丟掉的,你拿它做什么。”口氣里帶著對她拾垃圾桶里的東西吃的不滿。
“你知道這盒子里的生日蛋糕要多少錢么?三百多塊,一口都沒吃。”
農村人過生日不過辦點好吃的,要是小孩過生日,還要討頓打,說是小孩生日討頓打才好養。城里人過生日是要吃生日蛋糕的,還要舉行什么儀式。孫樹成連生日蛋糕是什么樣子都不知道,有些好奇地走過去,看見塑料盒子里面裝的不過是像那陣沒飯吃老伴做的苦蕎粑,只是上面蓋著一層白白的糊狀物,糊狀物上面插著一把塑料刀和幾支紅蠟燭。老女人用塑料刀子挑了一塊遞到他的嘴邊,說:“老人牙口不行,吃這個好極了。”
孫樹成先是扭了扭頭,后來還是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比吃兒媳帶回來的糖醋魚還要香,還要甜,還要軟和,喃喃說:“三百多塊錢,在農村要買二百多斤谷子。”
老女人小心地把生日蛋糕裝進一個紙盒里面,說:“你不吃,我的中飯錢晚飯錢就都省下來了。”過后,自言自語道,“有錢人,哪把錢當數,那個富婆花二十萬從外國買只狗養著,一件狗穿的皮褂子比我一年的工資還多。”
老女人把富婆打她耳光的屈辱全忘了,說她的時候,口氣里全是羨慕。
“你的老家在哪里,怎么到這里打工來了?”
“農村啊,來這里掃地還是求人送了禮的。一個月一千四,給女兒一千,自己只剩下四百塊錢了。”
孫樹成心里又稍稍地寬慰了些,那陣兒子讀大學,自己每個月給他的生活費就是一千。她女兒一定也在讀大學吧。女兒大學畢業,她也就從苦海里走出來了。
孫樹成不敢跟她多說話,耽誤她做活兒,領導要批評,小區的業主也有意見。轉身想離去,才知道田哥正遠遠地站那里看著他。那個羞啊,他真的希望面前有一個洞,好鉆進去。他漲紅著臉說:“她硬要我嘗一嘗。”
田哥說:“好在花園沒人散步,不然你的臉往哪里擱,你兒子兒媳的臉往哪里擱。”
孫樹成連連說:“以后不了。”
“我還沒有問你,你兒子兒媳在哪里上班?”
“我沒問。他們都格外忙,清早出去,天黑一陣才回來,回來了也不跟我說說話,把手提電腦抱在懷里敲打。”
田哥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孫樹成卻是問開了:“你女兒在什么地方上班,工資高么?”
“在這座城市最高的那棟大樓上班,一個月也就一萬多塊錢吧。”
孫樹成知道這座城市最高的大樓在哪里,叫什么名。前天晚上他站在窗前對著外面張望,兒子指著遠處半空中的星星點點說,那不是天上的星星,在城里是見不著星星的。那幢大樓是這座城市的一個標志,一道風景,五十三層的大廈,名叫西都金座。
孫樹成對田哥不由又生出幾分羨慕。不過又想,兒子兒媳買得起小區的房子,工資肯定不會少到哪里去,辦公的地方也不會差到哪里去,笑著說:“在農村,一萬多塊錢要喂養八頭大肥豬,累死累活,還要吃多少糧食,你女兒一個月就掙來了。”
田哥說:“進了城,就不要老把農村掛在嘴邊,也不要老拿農村跟城里比,要不是跟農村有區別,誰愿意吃苦受累送兒女讀書,一心指望他們到城里來工作。”
田哥這樣說過就走了,到那邊跟剛剛下樓來散步的幾個老人說話去了。孫樹成有點失落,田哥也瞧不起自己了啊。
這天晚上,李卉又給老人帶了好菜回來,只是,她的臉色有點不怎么好看,把塑料盒子放在桌子上,就進房去了,兒子也沒像平時那樣,進屋親切地叫一聲爸,還要問寒問暖幾句,跟著也進了房,隨手還把房門關上了。孫樹成心想小兩口為什么事情吵嘴了吧。在農村,兩口子三天不吵嘴那才不正常呢,活兒累,手頭緊,或是孩子又頭痛腦熱了,都是吵架的導火索。不管他們,孫樹成慢慢地享用著兒媳帶回來的好菜。
孫樹成還在想這菜叫什么名啊,城里人吃的菜口味好,名也怪怪的。這時,他就聽到了一種嚶嚶的聲音從兒子房里傳出來,還有輕輕的說話聲,仔細聽,可把他嚇了一跳,兒媳在哭,兒子在勸她:“要不,你就回去一趟吧……”
“我哥不讓,再說,回去還得花錢。”
“錢的話,我給你想辦法。”
孫樹成就不管不顧地敲著房門說:“快開門。”
門開了,兒子一臉笑樣地問:“爸,李卉帶的菜好吃么?”
李卉站在孫大志的身后,也是一臉的笑樣,只是,臉上的淚水卻沒有擦干凈。孫樹成說:“你們說的話我聽見了。李卉,家里出什么事了?”
“沒有啊。”李卉還是一臉的笑樣。
孫大志說:“爸,我們要睡覺了,明天還要上班呢。”
孫樹成心里的疑團沒有散開,嘴里說:“我就問一句話,你們就睡覺。”
“什么話,您問吧。”
“告訴我,你們在什么地方上班,做的什么工作?”
“我在大為房地產上班,做的銷售部經理,大為房地產總部就在西都金座四十九層。李卉在餐飲連鎖城上班,做的前臺經理。爸問這些做什么?”
孫樹成的心才踏實了些,心里想,李卉的父親或是母親一定是生病了,李卉才急得哭。兒子要她回去一趟,錢的話他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不過是在銀行取么。過后,孫樹成不由一聲長嘆,現如今真是個怪,生了病就不輕,動不動還說是癌。過去誰聽說過。
五
這天早晨,孫樹成弄了點吃的,就去了小區花園,他想問問田哥,銷售部經理是多大的角色,還有餐飲連鎖城前臺經理是做什么的。只是,田哥一直沒有下樓來,只有那個老女人在花園里打掃衛生,他不想跟她打招呼,擔心她又從垃圾桶里拾到什么好吃的要和他分享,他不肯吃還不行。無所事事地來到大門口,年輕的保安早早就把大門打開了,還把腰勾下來說:“大爺好。”
孫樹成連連說:“你好,你好。”兩只腳不由自主地就跨出大門去了。人家給你開了門,你說不出去,不是戲弄人家么。要是像自己兒子一樣,大學畢業,能在這里看大門么。
走出大門沒有多遠,孫樹成就看見那棟全城最高的西都金座了,就在大街的那一頭。對,去那里看看,就知道經理是多大的官,兒子手下有多少人了。
孫樹成勾著頭往前走。其實勾著頭也是能看到城市風景的,城里人走的人行道用瓷磚鋪出了好看的花紋圖案,兩邊擺著花缽,花缽里全是花兒開得熱烈。旁邊還有大樹,枝葉婆娑,走在樹蔭下面渾身透著一絲涼爽。這些大樹也是從鄉下買來的吧。
突然,一只破碗伸到孫樹成的胸口,可把他嚇了一跳。一個老人站在他的面前,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只腳還有點跛。老人不說話,只把破碗在他的面前不停地抖動著,破碗里幾個硬幣也隨著跳起舞來,發出當當的聲響。
孫樹成沒有猶豫,從口袋掏出十塊錢放在破碗里,心里想,一定是從哪個偏遠的農村來的吧,兒女怎么就不管啊。
“鄉巴佬就好騙。”幾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從孫樹成面前過,說了這么一句話。
孫樹成不知道他們是說自己呢,還是說的別人。要是說自己,自己現在是城里人了啊,要是說的別人,可除了他,沒有人給老人錢。心里說,你們的心怎么這么狠,不給錢,還要罵給錢的人。他就想起了那個打人的富婆,林子大了,真的什么鳥都有。
走了老大一陣,抬頭看,西都金座似乎離他還很遙遠,不過,他的心情還是好了許多。他是想起半塘村村主任那次從鄉政府開會回來說,周書記還真的在全鄉村干部大會上表揚他了,說田坪鄉多一些他這樣有眼光的人,田坪就會出更多的大學生。周書記要是知道大志做經理了,在西都金座上班,不知道還會怎么表揚自己呢。
前面有一條窄窄的街道,連接大街的出口有一排白色的斑馬線,孫樹成也學會了看紅燈和綠燈。紅燈止步,綠燈過街。他站在一群人的后面。他不急,不要趕著上班,也不要趕著辦事。進城這些天,他是知道了,城里人的確忙。不過他想得通,又想錢多,又想少做活,沒那樣的好事。農村人一年忙活到頭,還沒錢呢。
“你看,那邊出什么事了?”一個年輕小伙對身邊一個年輕女人說。
年輕女人有些不以為然:“還能有什么事,送小廣告罷。售房廣告,醫藥廣告,代孕廣告,什么廣告都有,別人不要,硬要往人家懷里塞,還不吵架?那天一個人把小廣告往我懷里塞,我就罵了他。”
孫樹成果然看見了,小街的那邊,一個年輕人被幾個中年人團團圍住,一個大胖子抬手給了年輕人一拳,年輕人就蹲在地上起不來了,可他的懷里還緊緊地抱著一迭花花綠綠的紙片。孫樹成的心不由提到了嗓子眼,他覺得那個挨打的年輕人特別像自己的兒子,瘦高的身子,卻有一頭濃密的黑發,五五分開,像極了電視上的某個演員。他想過去看個究竟,身邊的一個老頭卻是一把抓住了他:“找死呀,沒看見是紅燈么。”
孫樹成瞪著眼睛看著紅燈好不容易變成了綠燈,他就沒命地沖了過去。還是遲了一步,那個挨打的年輕人早就消失在來來往往的人流里,不知去向。
孫樹成沒心思去看西都金座了,他的眼前全是那個送小廣告的年輕人挨打的樣子。不過,他還是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否定,那不是自己的兒子,兒子當的經理,在西都金座四十九層上班,怎么會跑到大街上送小廣告啊。
六
孫樹成被一陣敲門聲嚇了一跳。當時他正在吃中午飯。菜是兒媳昨天晚上帶回來的,他沒舍得吃完,留一點,中午就不要炒菜了。有錢,還是要節約著。他還暗自笑自己,過去窮怕了,苦怕了,改不了了。
孫樹成沒有開門。這也是兒子兒媳交代的,不管誰敲門,千萬不能開門的。何況,他也看透了,能說出城里多少個好來,但比鄉下復雜卻是不容置疑的。
只是,敲門聲卻是不依不饒,還一聲比一聲重。
“誰呀?”孫樹成有些不耐煩了。
“快開門。”是一個女人的聲音。
“你找誰?”
“孫大志。”
孫樹成只得起身去開門。人家說出了兒子的名,說明人家跟兒子是熟人,一定是來找兒子有事吧。
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外,中年女人穿的花裙子,嘴唇涂得像猴子屁股,那張擦著厚厚一層白粉的臉卻是板著的,說出的話像是吃了槍藥:“孫大志呢,叫他出來。”
孫樹成對中年女人這樣的打扮十分的反感,像個妖精,她還那樣叫兒子,心里就更加有火,說話的口氣就很沖:“我兒子當的經理,陽天白日能待在家里么?”
中年女人對著房間瞅了瞅,問道:“你是孫大志的什么人?”
“這你也看不出來。父親。”
“把老婆的父母送走才多久,又把自己的父親接了來。農村人沒見過城市,是該來城里看看。可是,房租得按月交吧,不能說把農村的父母接來城里享福,卻拖著房租不交。兩個月了,再不交,我就把房子收回去。”
孫樹成心里不由一沉,說:“我兒子的房子,怎么成你的了。”
“你兒子也想買這樣的房子,你知道這房子我花多少錢買的么?”
“我兒子說了,百多萬,交了首付,剩下的錢慢慢還。”孫樹成越想越氣,“我兒子怎么不能買房子,大學生,工作好,工資高。”
中年女人臉上流露出一絲不屑:“大學生就能買房子了,大學生就能掙大錢了?超市那些賣菜的,收銀的,大街上那些開著三輪車送快遞的,小區里的保安,大都是大學生。你以為你兒子真的當什么大經理了,在大街上給過路人散發售房小廣告,你兒媳在上佳大酒店富貴餐廳做導引。告訴你,這房子我花二百一十八萬買的,還花了二十萬裝修買家具。我是看他們來自農村,家里幫不上忙,還指望著他們往家里寄錢呢。便宜租,一個月才五千,開始幾個月還按月給我房租,現在倒好,兩個月沒給我一分錢。他回來你告訴他,這房子租給別人,六千,他們前腳走,別人立馬就搬進來。”中年女人離去的時候,嘴里還在嘀咕,“不是說挨打了么,怎么沒有回來。”
孫樹成追了出去,他想問問自己的兒子在哪里挨打了,傷重不重,可是,中年女人已經進了電梯,他的話生生地被關上的電梯門撞了回來,他就癱坐在地上了。自己在大街上看到那個被打的年輕人,就是自己的兒子無疑。這些日子,兒子兒媳說的全是假話,騙自己高興啊。
一個下午,孫樹成心急如焚。好不容易看著太陽光從窗口慢慢地移開,窗戶的玻璃上就又涂上了五彩的光暈,那是大街那邊大樓的霓虹燈照射過來的光亮。孫樹成覺得那好看的霓虹燈也在嘲笑自己。
終于聽到了開門聲,兒子兒媳回來了。兒媳先進屋,一臉笑樣地說:“爸,今天給您帶的肉絲炒辣椒,換換口味。”
孫樹成沒有接李卉遞過來的塑料盒,眼睛盯著站在她身后的兒子,兩滴渾濁的眼淚就掛在了滿是皺紋的臉上。他看見兒子的額頭貼著一塊紗布。
孫大志卻是沒事一樣地問道:“爸,趙姨下午是不是來家里了?”
孫樹成沒有回兒子的話,心疼地說:“兒呀,城里待不下去,你們就回去,半塘有田有地,不愁沒飯吃啊。”
孫大志還是一臉的笑樣:“爸,趙姨既然對你說了,我就全都說給你聽吧。我和李卉大學畢業來到這座城市,先是開了一家餐館,掙了些錢,的確準備買房子的,買不起城市中心的好房子,去郊區買套房子,先交個首付,再一月一月慢慢還款。沒想到李卉她媽卻病了,癌,我們在離醫院比較近的小區租了這套房子,接她來住了兩個月,病沒治好,我們攢下的錢卻花光了,李卉她爸就把她媽接回去了。前天晚上你不是聽到李卉哭么,她哥打電話來,說媽去世了。”
孫大志和李卉在高檔小區租了這套房子,還有兩個目的他沒有說,一是想讓李卉的爸媽放心,他們的女兒在城里過得好,二是覺得爸媽苦了一輩子,讓他們住在這里過幾天舒心的日子,何況,她媽來了一次,再沒有第二次了啊。李卉的父母回家之后,他們原本是要退掉房子的,孫大志的母親又去世了,孫大志和李卉商量,爸一個人在農村不放心,房子就又沒退了。
孫樹成責備說:“母親去世,你們怎么不回去,是不是因為我在這里。”
李卉說:“我哥說不能讓我再花錢了。”
孫樹成說:“母親治病花錢,算什么賬,百事孝為先。”
孫大志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去年改造老城區,我們租的餐館被拆掉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我就去了大為房地產,李卉去了餐飲連鎖城。不過都是臨時的。我們幾個同學已經商量好,一塊開一家律師事務所。這幾年我們一直在做這方面的準備工作。如今證也拿到手了。”
孫樹成就想起來了,兒子讀中學的時候,村里兩戶人家爭屋場地基引起糾紛,一家人有理卻輸了,沒理的那一方高高興興把房子起在別人的屋場地基上,原因很簡單,他的外孫在鄉政府上班。兒子說,日后考大學學法律,誰不講理,就跟誰打官司。他問:“房租怎么辦,兩個月,要一萬塊錢。”
“交了,在同學那里借的。”
李卉說:“爸,真的對不起啊,這些日子給您帶的菜都是上佳富貴餐廳別人吃剩的,一些好菜沒動筷子就倒掉,真可惜。我和大志吃的也是從富貴餐廳帶回來的,我們在路上就吃了。”李卉過后說,“我對不起大志,是我拖累了他。”
那個姓趙的房主中午來家里說過那些話,孫樹成就已經猜出自己這些天吃的好菜從哪里來。他說:“說什么拖累不拖累,同甘共苦,才是好夫妻。那時沒飯吃,我和大志他媽什么沒吃過,樹皮草根也拿來填肚子。要不是來城里, 做夢都吃不上那樣的好菜。”孫樹成沒有把掃地的老女人拾垃圾桶里的東西吃說出來,他覺得那樣對不起人家。頓了頓,他問兒子,“你說要和同學辦律師事務所,是真還是假?”
“當然是真的。趙姨對你說如今許多大學生找不到工作,當保安,做售貨員,送快遞,做餐飲,也都是真的。不是富二代,不是官二代,不從這些事情做起,又能做什么。那個跟你在小區花園散步的田伯,過去也是當的干部呢。”
“怎么會是這樣?”孫樹成的心像是被一只手重重地捏了一把,生生地疼痛。兒子的話說得平靜,卻能聽出許多的無奈。
孫大志沒有看到父親臉上的變化,又說道:“不過,大學生做這些事情跟農民進城打工還是不一樣的,機會來了,進城的打工仔只能站一旁干瞪眼,大學生卻能游刃有余,當仁不讓。小區的門衛就是大學生,他還準備考公務員呢。在基層干幾年,是一種鍛煉,一種積累,一種財富,未免不是好事。明天我就不在大為房地產上班了,李卉也不去上佳餐館了,我們去做律師事務所掛牌開業的前期準備。我們接手的第一個官司,就是給農民工追討工資,打這樣的官司沒錢,往后我們接的官司肯定有錢賺的。爸要不放心,開業的那天你去看看吧。”
第二天早晨,孫大志和李卉沒有在外面吃早飯,李卉煮了三碗面條,給父親的面條里面還打了一個荷包蛋。孫大志對李卉說過,那時父親做活兒累了,母親就給他打荷包蛋吃。
孫大志和李卉出門的時候,把交代了多少遍的話又交代了一遍:“城里跟農村不一樣,碰到什么事情,看看也就是了,聽聽也就是了,少說為好,也不要往心里去。”
孫樹成說:“記著的。你們要安心工作,好好工作。”
兒子兒媳走后,孫樹成把自己的衣服塞進蛇皮袋子里,匆匆忙忙往火車站去了,下午有一趟開往大西南的火車。
孫樹成給兒子兒媳留下了一張紙條,連同那片鑰匙和寫著小區地址的紙片一并放在桌上的顯眼處。紙條上寫了這樣的話:我才六十五歲,在農村,還是上好的勞動力,我回去種田種地,還要喂養一頭大肥豬,過年的時候,給你們送點鄉下的大米和臘肉來。寫好,孫樹成發現掉在紙片上的淚水干了之后留下了一絲隱隱的痕跡,他就重新寫了一張。這次寫的時候,他沒有再掉眼淚。
第二天吃過晚飯,孫大志和李卉坐在家里等電話,不過不是在城中小區的那個家,而是坐在城郊一間簡陋的出租屋里。昨天晚上回來,看見了那張條,孫大志掉了一陣眼淚,就和李卉搬走了,多住一晚,就得多交一百多塊錢的房租。
孫大志說:“那趟火車下午四點從我老家縣城過,坐一個小時的中巴到鄉政府,再走一個小時的路就到家了。”
孫大志知道爸一到家就會去村主任家給他打電話。村主任跟他家是鄰居,兩家的關系一直很不錯,多年來孫大志給父母打電話都是打給村主任,村主任再去叫他父母接電話,后來,干脆讓孫大志打他的手機,他拿著手機去家里讓兩個老人聽兒子說話。
李卉卻是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說父親不該就那樣走了:“怎么說也得等著律師事務所開業了再走。他不親眼看看,還會懷疑我們是說假話騙他呢。”
就在這時,孫大志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孫大志迫不及待地對著手機說:“爸,你到家了啊。”
可是,那邊回話的不是他爸,也不是村主任,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你是孫大志吧,我是縣交警大隊。快回來一趟,你爸出事了。”
孫大志哇的一聲哭起來:“我爸怎么了啊?”
陌生男人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說:“我們從你爸的身份證上找到你們鄉,又把電話打到你們村里,才得到你的手機號碼。”
孫大志趕到縣交警大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交警大隊辦公室外面的坪場上停著一輛黑色小轎車,孫樹成的尸體則擺在旁邊的一棵老樟樹下。眼睛緊閉,臉面平靜,要不是左邊太陽穴留下一道已經干涸了的赭黑色血跡,一定以為他是睡著了呢。
肇事司機是一個小青年,又吵又鬧的,掛在脖子上的一根筷子粗的金項鏈也就跟著跳舞。他說那老頭是有意往他車上撞的。交警大隊的辦案人員面無表情地對孫大志說:“你爸從火車站出來,已經過了街口的斑馬線,突然又往后退了一步。就一步啊,命就沒了。我打電話問了你們村主任,說你大學畢業留在城里工作,你爸也跟著到城里享福去了,按說不會那樣的么。你說說,什么情況。”
孫大志心如刀絞,早已泣不成聲,把父親留下的紙條遞給辦案人員,說:“我爸在城里住不習慣,偷偷跑回來的。怎么就出事了啊。”過后,孫大志從口袋掏出律師資格證,“我在城里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忙,也沒有時間陪我爸。我的爸呀,兒子對不起你。”
辦案人員看了看遞過來的紙片和證件,嘴里嗨了一聲,也不知道他嗨的這一聲是什么意思。過后,他對小青年和孫大志說:“我看,你們就不用走法律程序,在這里調解算了。孫樹成自己負一部分責任,小車司機負主要責任,誰叫你大街上把車開得那么快,你爸錢多燒心是吧。”
把父親送上山,還剩了二十萬,孫大志對李卉說:“還是去城郊買套房子吧,二十萬,剛好做首付。”這樣說的時候,眼淚又成溝兒淌下來。
包谷地
一
錢卉對村里那些把包谷叫玉米的人不以為然,她說:“祖祖輩輩都叫包谷,怎么就變成玉米了,那是北方人的叫法,你們又不是北方人。”
在半塘村,錢卉算得有文化的人。其實她才初中畢業,可村里的嬸嬸大娘們誰跨過中學的門檻,不過進學校讀了一年兩年書,說要回家幫著做活兒,帶弟弟妹妹,就輟學了。有的一天學都沒有上,斗大的字認不得一籮筐。不管老的小的,全都點頭說:“是的,我們是南方啊。”關于南方和北方,她們也是從電視里面的氣象預報中知道的,年輕漂亮的女氣象播報員,指著公雞頭一樣的地方說:“北方三省今晚到明天晴天轉多云轉小雨。”過后又指著雞屁股的地方說,“南方卻是艷陽高照,特別是云南貴州干旱正在露頭。”她們就知道自己住的地方叫南方了。
村里見不著一個青壯年男人。其實,村里的年輕女人也沒有幾個,錢卉以前也和男人伍成一塊在城里打工,去年九月才回來。兒子小寶七歲了,要上學讀書,廠子旁邊的街口有一所學校,卻不收外來打工者的子女,說他們沒有戶口。兒子是不能不讀書的啊。
錢卉跟伍成結婚的時候,半塘村沒有通公路,只有一條坑坑洼洼的泥濘小路,錢卉還在想呢,早晨一定要送小寶去學校,晚上一定要去學校接小寶回家,小寶是她跟伍成的寶啊。回到家,才知道半塘村去年把公路修通了,還是水泥路,早晨,一輛小面包車開到村口,把喇叭按響,幾個像小寶一樣大的孩子由他們的爺爺奶奶帶著,蹦蹦跳跳來到村口,被老師抱上車,高高興興上學去。晚上,面包車同樣會把孩子們送到村口,大人只要在村口等著就是。
錢卉心里說,現在的孩子真的很幸福的,自己那陣讀書是多么的苦,天剛亮就起床,背個書包,手里拿個紅薯或是包谷,邊走邊吃,翻過一座大山,還要涉過一條小河,到學校太陽快到頭頂了。碰上下雨天,戴個斗笠,到學校一身全濕透。冬天,寒風那個吹,穿得卻少,渾身冷得瑟瑟發抖。可是,她還是挺高興的,村里許多女孩還沒讀書呢。她就對讀書格外的珍惜,很認真,很刻苦,成績也特別的好,老師說,高中到縣城去讀,縣城中學的教育質量好,考重點大學沒問題。錢卉的眼前就展現出一條彩虹一樣的路,讀重點大學,日后去城里工作。但她還是只讀到初中畢業,父親說弟弟要讀書,家里的條件是送不起兩個孩子讀書的。心里的那個愿望,也就成了一道彩虹,可望而不可及。
現在,她要把兒子送上大學,實現自己曾經的夢想。
當然,這也是伍成的想法。伍成送母子倆回來的時候,交代錢卉說:“你的任務就是把小寶侍候好,我打工的錢供得起你們母子倆。”
“放心,我會帶好小寶的,不讓他凍著,不讓他餓著,晚上回來我還可以輔導他做作業。”
錢卉說這話的時候帶著一種驕傲的樣子,她聽說了,伍成那時讀書的成績不好,考試總是不及格,可他把責任推到他娘身上,說他父親去世早,他娘把他養大不容易,從小嬌生慣養,哪肯認真讀書,玩都來不及。這個話錢卉相信,她跟伍成結婚的時候,婆婆還在,叫伍成從來不叫名,而是寶寶寶寶地叫,她取笑伍成,牛高馬大一條漢子,還寶寶啊。生孩子的時候,伍成的母親重病在床,卻是高興地說:“好,我孫子就叫小寶吧,大寶小寶,還有我家兒媳也是個寶。”伍成的母親連連說了幾個寶,就咽氣了。伍成對錢卉說:“我娘是等著你給她生個孫子,不然早就走了的。”
錢卉是個很勤快的女人,她沒有像男人說的那樣,僅僅只是給小寶做做飯,洗洗衣服。做菜園,喂雞,收拾房前屋后的衛生,忙得兩腳不沾地。第二年開春,還買了頭小豬崽喂養,過年殺了,伍成回來才有豬肉吃。
喂雞養豬都要吃糧,買么,劃不來,那就自己種吧。錢卉記得伍成說他母親沒生病的時候,種著水田,還種著旱地。問鄰居劉家婆婆,劉家婆婆說她家的水田去年村里修公路被占了,旱地還在。錢卉去旱地看了看,就在公路旁邊,只是,地早就荒蕪了。沒關系,自己有的是力氣。把小寶送上學校的面包車,錢卉就開始挖地。錢卉才三十歲,又是農村出身,做活兒一把好手,半個月,就把荒地挖過來了。回頭看了看,少說也有三畝,秋天可以收兩千多斤包谷。嘖嘖,小豬崽還不喂養得壯壯的么,土雞還不天天下蛋呀。
在錢卉的心里,除了兒子小寶,這塊旱地最讓她上心了。當然,她心里也裝著伍成的,只是想起伍成,渾身就有點毛不是,草不是。現在,她才知道男人不在身邊的日子是多么難熬,來地里做活兒,才能讓她心里的那種饑渴和焦躁得以暫時的平復。
慢慢地,做活兒也不怎么管用了,錢卉還是要想男人的,不想都不行,趕走一會兒,伍成就又闖進腦殼里面來了。
實在說,男人是個好男人,身體好,心還善良。那次廠子里一個工人突然病了,又嘔又吐,廠子里幾百號人上班,都站在一旁看著,伍成卻是走上前,背著他去了醫院,還給他墊付了醫藥費。就因為這,她倒追了他,邀請他去廠子旁邊一家小吃店吃豬腳粉。伍成一邊吃還在一邊想,她什么時候知道自己喜歡吃豬腳粉的啊。錢卉說:“我還知道你家里只有一個老娘。什么時候我跟你去你家看你的老娘吧。”
伍成卻是說:“我家里的條件不好,你跟我要吃苦的。”
錢卉說:“人好就行。”
伍成那個高興,錢卉可是廠子里長得最漂亮的姑娘啊。心里暗暗地下了決心,再苦再累,也要讓錢卉過上好日子,不然就對不起她。
兩人談了一年,就結婚了,第二年懷了孩子,伍成說:“回半塘坐月子吧,我娘身體不好,也好打個伴兒。”把她送回半塘跟娘住了大半年,娘看著孫子出生,去世的時候臉面沒有半點痛苦,而是笑成了一朵花兒。
把娘送上山,錢卉抱著兒子又跟著伍成回到那座城市,在廠子外面租了間小房子,一邊帶孩子,一邊給伍成做飯洗衣服,日子過得苦了點,緊了點,卻也其樂融融。
現在,伍成又回到了沒結婚時過的日子,去食堂吃飯,夜里跟一群男人擠在一間偌大的工棚里睡覺。他睡得著么,是不是也想我啊。錢卉想給伍成打個電話,手機拿在手里她又沒有打,打長途話費貴。現在,第一要緊的事就是存錢,日后小寶好讀大學。
肥施得足,錢卉還總是拿把鋤鋤鋤草,松松土,包谷苗兒就長得快,包谷葉子像蒲扇,包谷桿子有胳膊粗。半塘村人去鄉場或是從鄉場回來,都會站在公路旁邊贊揚錢卉幾句:“做農活很理手的么,八月能收二十擔包谷呢。”
錢卉好看的臉上全是笑,謙虛地說:“坐在家里沒事,種下去,總會有收成的么。”
那天,劉家婆婆從鄉場回來,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子,走下公路,從塑料袋子里拿了個包子遞給錢卉說:“餓了吧,肉包子,還是熱的。”
錢卉連著道了幾聲謝,說:“沒餓。”
“年輕人,沒餓也吃得下。”
劉家婆婆七十多歲,無病無痛,孫子才三歲的時候她就從兒子兒媳那里把孫子要了回來,忙得兩腳不沾地,她卻說忙得高興。去年孫子到省城讀大學去了,她才閑下來,誰要提起孫子,老人那張滿是皺紋的臉就像是一朵盛開的大菊花。錢卉心想伍成他娘要是健在該多好,把小寶放家里讓婆婆帶,自己和伍成就可以不分開了。
錢卉接過肉包子,劉家婆婆卻沒有走,那樣子還有話要說。錢卉也就放下手里的活兒,等著她說什么。 劉家婆婆果然說開了:“這片地就種包谷好,那陣在集體時種的包谷,后來分給你們家,伍成他娘還是種的包谷。”頓了頓,劉家婆婆像是想起了什么,說:“你不知道吧,那年六月,伍成他娘把伍成送到學校回來,在地里做活兒的時候,聽到包谷地里有響動,還以為是哪家的豬呀羊呀跑到地里咬包谷桿子來了,過去一看,她就呆那里了,是兩個人,一男一女,正在做不要臉的事,男的在上面做得歡,女的在下面嗯嗯哎哎地叫喚,包谷胡子被抖落下來,紛紛揚揚散落了他們一身。伍成他娘連連吐了幾口唾沫。半塘的老輩人說,看見人上絞,得這樣,不然要背時。你婆婆原本是要轉身離開的,后來她又沒有,走過去,把他們的衣服摟回來掛在村口的老樟樹上,那對狗男女那個羞啊,赤條條去村口取衣服,讓人們吐了一身的口水。”
其實,這個話八年前錢卉回半塘時就聽人說過,那時婆婆正在生病,卻是拖著病體侍候她,熱飯熱菜遞到她的手里,她不讓侍候都不行,說你駝著肚,動了胎氣怎么辦,過后就一臉的慈祥,看著她,像是看不夠似的。她就想起人們對她說的那個話,心想那兩個狗男女不是人,是畜生,婆婆做得對,就是要讓兩個狗男女出丑。
看著錢卉把肉包子吃完,劉家婆婆說了一句:“只可惜你婆婆去世早了。”
劉家婆婆走了老遠,錢卉還聽到她一路嘀咕:“要是不死,你就不用在家陪小寶了啊。”
錢卉許久沒有想明白,劉家婆婆為什么要說這些,愣了一陣,就又開始做活兒。其實,包谷長到人高,也沒什么活兒可做,那就扯扯草吧,把草扯得干干凈凈,包谷棒子肯定會長得像牛角,包谷粒肯定會飽滿得像石榴籽兒。當然,難熬的日子也就一天一天打發過去了。
二
從什么時候開始,錢卉一睡著就開始做夢,做的夢千篇一律,和伍成做那個事。醒來,她就怎么都睡不著了,睜著眼睛看著窗戶。天晴的時候,窗戶會漏進來月色和星光,下雨天,窗戶外面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但她還是要那樣盯著,仿佛那里才有她的希望。
窗戶露出麻麻色的時候,錢卉就起床了,把早飯做好,再接小寶起床。小寶一定是在學校玩瘋了,早晨不喊不起來,就是叫醒了,還要賴一會兒床的。但小寶每天放學回來都會向她報告好消息:“娘,老師又表揚我了,說我作業做得認真。娘,我單元考試語文數學都是一百分。”
錢卉給兒子的獎勵就是打荷包蛋,當然,隔兩個星期還會給兒子殺一只土雞慢慢地燉著,小寶最喜歡吃的是兩條雞腿和兩個雞翅。吃的時候,還會笑著對娘說:“娘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吃這兩樣么?雞腿吃了跑得快。”
錢卉就笑著接了下一句:“吃了雞翅還能飛呢。”
小寶臉上的笑就特別的燦爛:“你說過,我要展翅高飛,去城里讀書,日后才有好工作。”
錢卉就會在小寶的臉上親一口,說:“真是我的好兒子。”
吃過早飯,把小寶的書包背在自己的肩頭,一只手牽著小寶,往村口走去,這時,學校的面包車已經停在了村口。把小寶送上車,錢卉就又去了包谷地。
發現第一棵包谷桿子的葉縫間露出紅胡子的時候,是在六月中,這時,包谷苗兒已經沒過了她的頭頂,看那一束紅胡子還得仰起頭來。
“一個,兩個,三個。”錢卉的臉不由露出了笑容,她發現每棵包谷桿子都結了三個包谷。劉家婆婆說這塊地就長包谷,還真的不假。
錢卉是決定要給伍成打電話了,花錢也要打。告訴他種的包谷結包谷棒子了,告訴他兒子期中考試的成績又是雙百分,還要對他說豬長大了許多,雞快生蛋了。最后,還要把聲音壓低,說一些小夫妻間的悄悄話……錢卉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燃燒,她突然覺得格外的憋屈。
就在這時,錢卉聽到了一種聲音,是一種很怪的聲音,像是包谷葉子碰撞的沙沙聲,還摻雜著一種嗯嗯的叫聲。她不由吃了一驚,放下手里的活兒,嗯嗯的叫聲和包谷葉子的沙沙聲就更加的清晰,像是一潭靜水,微風吹過,卷起一層一層波瀾,很有節奏地涌進錢卉的耳朵。
大白天的,是誰鉆進包谷地里哭什么,錢卉遲疑了片刻,就走了過去。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團白白的東西,在包谷葉子的縫間時隱時現,太陽光被包谷葉子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光斑,掉在那一團白皙上,那種嗯嗯之聲也就變得格外的生動起來。
錢卉揉了揉眼睛,她不由驚呆了,是兩個人,一男一女,都是赤條條的,像是蛇上絞,緊緊地纏在一起。他們都十分的沉迷和忘我,女人嗯嗯地叫聲配合著男人一聲一聲地喘息,格外的張揚,又是那樣的和諧。錢卉早就忘記了劉家婆婆說的見了人上絞,是一定要吐水的,也忘了像自己的婆婆那樣,對這樣不要臉的狗男女要采取的行動。這時,她居然想起自己和伍成做那個事的情景。從結婚的第一個晚上開始,她就知道伍成特別喜歡做那個事,其實,她也喜歡。只是,他們做那個事的時候,從來都是躲在被子里面,不敢開燈,也不敢弄出丁點響動。租的房子才幾個平方,旁邊還住著人,不過就是用薄薄的木板隔著,還有縫,稍有響動,人家還不聽見,開著燈,人家還不看見。后來有了兒子,就更加小心了,焦急地等兒子睡著,伍成才小心地爬上她的身子,大氣都不敢出。
原來,兩個人做那事是這么個樣子啊。錢卉愣站一陣,才不怎么情愿地退了回來。只是,她再沒心思做活兒了,眼前總是晃動著兩個絞在一起的男女,他們從哪里來,怎么就躲到自己的包谷地里來做那個事。
過了許久,她想,他們應該做好了吧。悄悄走過去,他們果然不在那里了,只有三棵包谷桿子委屈地歪倒著。錢卉小心地把它們扶起來,可是,扶起來的包谷桿子一松手就又倒了下去,得用棍子支撐著才行。可地里沒有棍子,她想去公路旁邊的柳樹上折幾根柳樹枝來。
走出包谷地,錢卉又站住了,她看見那兩個男女坐在包谷地前面的水塘旁邊。三十多年前,那口水塘要管著下面一大片水田,后來分田到戶,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田地拋荒,水塘沒了用途,也就沒人管了。不過,水塘里的水還十分的清澈,幾只青蛙在水塘里玩得開心,不時地哇哇鳴叫幾聲。
那兩個男女一副十分親熱的樣子,女的把頭倚在男人懷里,男人一只手輕輕地拍打著她,另一只手拾起石子往水塘里拋,青蛙們就停止了鳴叫,識相地游到一旁去了。一定是自己的鳴叫驚擾了他們吧。
錢卉也就放棄了去折柳樹枝的念頭,看看天,太陽已經走到頭頂,踅回身,回家去了。
一群雞見著主人回來,嘰嘰喳喳地向她撲過來,豬則在欄里哼哼地號叫著。
錢卉在豬欄里放了一些豬草,又從家里抓了一把米,撒向雞群,就去灶屋做中午飯。其實,錢卉早晨做飯的時候把中午飯也一并做好了,剩飯剩菜,生火熱一熱就行。農村不像城里,城里人一日三餐,現做現吃,還要營養搭配,還要講究口味,不然,農村和城里也就沒有差別了,農村人也就不向往城里的生活了。
“大姐,給我們做點飯吃好么,我們給你錢。”
錢卉抬起頭,她的臉不由紅了,是那兩個男女,男的站在灶屋門前,女的站在他的身后。錢卉這時才看清楚,男的三十多歲,女的不過二十出頭,兩人的年紀不配,樣子也不配,男的不但個子矮,長得也有點猥瑣,女的卻是臉面白凈,眉目清秀,像是一朵三月剛剛綻放的花兒。
“也就煮點飯,隨便弄點什么小菜都行。”也許,他們的確是餓了,男人又這樣說。
錢卉還是沒有做聲,給他們各人倒了一杯茶,還擺了條凳子讓他們坐,過后就進灶屋做飯去了。她用行動答應了他們。
把飯煮在鍋里,錢卉就想著做什么菜,小菜當然是有的,菜園里有新鮮蔬菜,家里還有干菜,想一想,還是從谷桶里把那塊藏著的臘肉取出來煮了。臘肉是去年臘月做的,準備伍成回來吃,可伍成過年卻沒有回來,她就把臘肉藏在谷桶里,一直沒舍得吃。
做那個事,挺累的。這樣想的時候,錢卉就不由自主地扭過頭去看了他們一眼。像在水塘邊那個樣子,兩個人并排坐著,女的把頭倚在男人懷里,男人像是拍打著嬰兒,輕輕地在她的身上拍打著。
那個問題又開始在錢卉的腦殼里面纏繞,他們從哪里來,鄰村,鎮子上,還是附近哪家礦山?要說是夫妻,怎么不在自己家里做那個事,要說不是夫妻,那他們是什么關系呢,偷情,女人那么漂亮,為什么要偷那樣一個男人。嫖娼,也許是吧,男人有錢,什么漂亮女人都能嫖到的,女人也是,只要得錢,什么樣的男人也是愿意脫褲的。只是,錢卉又立即否定了這樣的想法,嫖娼能這樣卿卿我我么,嫖過,走人,誰也就不認得誰了。在城里打工的時候,錢卉就聽女伴們悄悄說,廠子后面有一條發廊街,發廊里有許多年輕女人,一些打工的男人離家久了,憋不住,就去找她們,男人們叫做放炮,炮一放,就走人,人家女人也巴不得你快走,她要攬下一趟生意。哪像他們,做過了,還要親親熱熱,不離不分,還要在農家找飯吃。
想不透,就不想,她只是覺得,要認真做這餐飯,讓他們吃飽吃好才是。
一會兒,飯菜就擺上了桌子,四個菜,一個湯。飯也香噴噴的,女人沒上桌就叫了起來:“我最喜歡吃臘肉了。”
男人沒有女人那么張揚,默默地吃飯,還沒忘記把臘肉往女人碗里夾。
錢卉沒有坐在桌子旁邊吃飯,她吃的現飯現菜,站在一旁,不時地叫喚雞和豬,眼睛的余光卻是瞅著他們,心里又想那個想不透的問題去了。
吃過飯,男人從口袋掏出二百塊錢,說:“飯菜做得好吃,真的要謝謝你了。”
錢卉堅決不接那錢,說:“吃餐便飯,還要錢啰。”
男人說:“怎么能白吃你的飯呢,要是少了,我再加一百吧。”就又從口袋掏出一百塊錢,三張紅票子往錢卉口袋里塞。
錢卉推辭不掉,從中抽出一張,另外的兩張重又退了回去。
男人和女人走出禾場,還回過頭來說:“謝謝你。”
錢卉沒說歡迎再來的話。她不希望他們再來她的包谷地里做那個事。不管什么樣的關系,都羞丑,都不光彩。錢卉還真的后怕起來,村里人知道那是兩個不要臉的狗男女,自己還給他們做飯吃,還煮臘肉他們吃,還不被口水淹死。
三
兩個男女走了也就走了,錢卉也就不去想他們了。只是,走進包谷地,她的心就怦怦發跳,耳朵也不由自主地支棱起來,總覺得那邊地里的包谷葉子在沙沙作響,悄悄走過去,什么都沒有,那幾棵被壓倒的包谷桿子卻是頑強地長直了身子。
這時,錢卉的腦子已經不再聽她的使喚,信馬由韁起來。她又想那個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那兩個人從哪里來,他們是什么關系。后來,錢卉又延伸開去想,那陣婆婆在包谷地里撞著的兩個男女從哪里來,是什么關系。再后來,錢卉又想自己當時怎么就不像婆婆那樣,把他們的衣服抱走,出他們的丑,居然還給他們辦飯吃,還要給他們煮臘肉,他們給錢,自己還不肯要。
當然,這許多的問題錢卉也是回答不上來的。不過,她是更加喜歡自己的包谷地了,離不開包谷地了。早晨,把小寶送上面包車,就會匆匆去包谷地,在地里勞動的時候,也不再像過去那樣,把包谷葉子弄得嘩嘩作響,總是一副小心的樣子,擔心驚著什么似的。中午,她也懶得回家吃中午飯,直到晚上小寶放學的時候,才會從包谷地里走出來,在村口把兒子接回家,兒子問:“娘,晚飯還沒做好呀,我餓了。”
錢卉哄兒子說:“我這就做,一會兒就好了。”手忙腳亂,鍋鏟碗瓢碰撞出當當的聲響,可她心里想的卻是另一個問題,那兩個男女會不會這個時候來包谷地啊。
六月底,小寶放暑假了,錢卉居然給兒子報了幾個輔導班。她說得多好,農村的孩子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城里孩子學的,小寶也要學。放假也就像沒放假一樣,早晨去學校,晚上才回來。那樣,也就不耽擱她去包谷地了。
七月的時候,包谷棒子上的胡須由紅變黑,包谷棒子也長得像牛角了,微風吹來,包谷桿子顫顫巍巍,愛死個人,人們從公路上過,都會放慢腳步,由衷地說:“還真看不出,錢卉把包谷種得比她婆婆還好。”要是以前,錢卉一定會從包谷地里走出來,享受著人們的贊揚。現在,她卻是藏在包谷地里連大氣都不出,她真的希望他們快快離去。
八月,收了包谷,按說要把地挖過來,整理好,種上油菜,明年才有油吃。可錢卉沒。掰包谷的時候,她也沒有像別的人家那樣,一邊掰包谷,一邊用腳把包谷桿子踩倒,包谷掰完,才好挖地。她是小心翼翼地把包谷掰下來,回頭看,包谷桿子卸去了身上的負重,比過去站得更加的挺拔,秋風吹,包谷葉子張張揚揚地摩沙著,變成真正的青紗帳了。
包谷掰完,沒有種上油菜,地里當然就沒事可做,錢卉還是照常往包谷地里跑,鉆進包谷地,把腳步放得輕輕,眼睛四處瞅著。只是,除了秋風吹過包谷葉子的瑟瑟聲響,什么都沒有。
發了一陣呆,錢卉就悄悄地往前走去。秋天,水塘里的水淺下去了許多,不像春天和夏天,綠瀅瀅,微風吹來,泛起綠氈子一樣的波紋。
突然,錢卉眼睛一亮,她看見那兩個男女就坐在水塘旁邊,還像那次那樣,男人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水塘,像是在想什么心思,女人則把頭倚在男人的懷里,那樣子是在向男人撒嬌呢。
錢卉想叫他們去家里吃飯,她辦好飯好菜他們吃。可是,當她往前走的時候,那兩個男女卻不見了,只有半塘秋水,只有秋水里的幾棵蘆葦隨風飄搖。
錢卉心里空落落的,站在那里老大一陣沒有回過神來。
現在,錢卉夜里想做夢都不成,閉上眼睛,那團白皙就在腦殼里面晃動,趕也趕不走,哪里還睡得著。
把想不透的那個問題想了一遍,她就想另外一個問題去了:婆婆當時為什么要那樣呢?錢卉的心里已悄然發生變化,婆婆在村里有口皆碑,賢惠,善良,那天她完全可以悄悄地退回去,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想一想,婆婆那樣做,是她在如花的季節就沒有了男人,活守寡的原因吧。受不了,由嫉妒而生出的憤怒。
現在,錢卉心里居然有了一個盤算,伍成回來,夜里做那個事的時候,要開著燈,不像過去,躲在被子里面偷偷摸摸地做,看看人家,那才叫幸福。
可是,伍成要過年才能回來,算一算,還有幾個月,多長啊。
四
秋風秋雨一陣一陣,冬天的腳步就走了過來,地里站著的包谷桿子也都被冬天的腳步踩踏倒伏了。現在,錢卉不再去包谷地,而是掰著指頭數日子。過年,伍成就回來了。
只是,日子卻是有意跟她作對,像一個老態龍鐘的老頭,總是不緊不慢地一步一步往前走,全然不考慮錢卉心里的急切與焦慮。錢卉盼不過了,就會給伍成打電話:“伍成,兒子想你。”錢卉是個十分含蓄的女人,想男人想得心肝開坼,也不會直截了當說出來。
伍成卻在那邊說得直白:“錢卉,我想你啊。日子怎么過得這么慢,這才十月底,還有兩個月才能回來。”
錢卉就會反過來安慰他:“兩個月很快的么,一年過去大半了啊。想我,你就打個電話回來。”
伍成就在那邊交待說:“注意身體,少做活兒,把兒子帶好就行。”
錢卉知道男人說的心里話,男人喜歡自己,男人把自己放在心肝尖尖上的,說:“今年種的包谷大豐收,這兩個月,用包谷喂豬喂雞,你回來,有豬肉吃,有雞肉吃。”
伍成說:“今年我掙的錢也比去年多,每個星期天都在加班。過年的時候一并帶回來。”
錢卉那個心疼,叮囑他:“星期天一定要休息,還可去小吃一條街吃豬腳粉改善一下生活。”
當錢卉拿起筆在日歷的臘月十六的日子下面打上一個黑點的時候,伍成給她打來了電話,他訂的火車票是臘月二十八,上午九點上車,臘月二十九下午六點就到家了。錢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里說:“終于只有十三天了。”
開始的時候,錢卉忙著打掃房前屋后的衛生,幾天之后,她就著手準備過年的吃食。做了滿滿一缸甜酒,還做了豆皮和糍粑,這些都是伍成喜歡吃的。過后,就忙著洗被子。一邊洗,還一邊想,伍成回來,就在廂房開個鋪,讓兒子去廂房里睡,那樣,就可以開著燈放心大膽地和伍成做那個事了。這樣想的時候,她的臉有些發紅,胸口怦怦發跳,不過,心里卻是甜滋滋的。
十三天,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有錢卉自己知道,錢卉掰著指頭算著,伍成該上車了,伍成坐的火車開動了。她想給伍成打個電話,悄悄告訴他自己的那個想法,讓他也高興高興。號碼還沒撥完呢,手機卻突然唱起歌來,錢卉對著手機大聲地說:“我等著你的啊。”這一聲說得聲嘶力竭,情意綿長。她再也忍不住了,她也不想忍了,她也想在男人面前撒撒嬌啊。
“我也想你,只是,過年我回不來了。老板接到一個出口大單,要我們過年加班加點趕貨。誰要回家,明年就別來廠子上班了。我把錢寄回來,過年的時候,你自己買件漂亮衣服穿,給小寶買個變形金剛,他多久就要變形金剛的……”
后面的話,錢卉一句也沒有聽清楚,她的心像是被什么重重地捅了一下,有一種疼痛的感覺,喃喃說:“我不要錢,我也不要漂亮衣服,我只要你回來。知道么,去年沒有買到火車票,你也沒回來過年啊。”只是,這個話在喉嚨口又被咽了回去。伍成對她說過,如今打工是越來越難了,找個事做不容易,真要回來,明年只怕就沒地方做活了。
放下電話,錢卉就呆呆地站在那里了,目光里全是失望,嘴里不停地嘮叨著:“怎么就不回來了呢。”
小寶一旁說:“娘你說的什么,不是說我爹爹上火車了么。”
錢卉還是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睛盯著禾場外面的村路,突然,她說:“小寶,你爹爹回來了。”
小寶那個高興,連蹦帶跳跑出門去,可是,禾場上沒有人,禾場外面的村路上也沒有人,他就大聲地哭起來:“娘,你騙我。”小孩的想念不像大人,藏著掖著,他哭,他鬧,眼淚還張張揚揚地掛在臉上。
錢卉沒有理睬小寶,瞪大眼睛對禾場看了一陣,就勾頭做活兒去了,嘴里還在不停地嘮叨著同樣一句話:“怎么就不回來了呢。”
五
從什么時候開始,錢卉的眼前不停地變換著兩副圖景,一副圖景是伍成從禾場外面走回來的樣子,一副圖景是那一對男女在包谷地做那個事的樣子。當然,包谷地里看見的那副圖景她不會對兒子說,那是她永遠藏在心里的秘密。要是看見伍成從禾場外面走來,她就會叫兒子:“小寶,你爹爹回來了。”
這樣的話說過幾次,小寶不會再相信,不過,小寶還是會對著禾場看一眼,嘴里說:“娘,你得給我準備買書買本子買紙筆墨的錢,明天我要上學了。”
錢卉就記起,年已經過了,元宵節也過了,小寶要上學了,自己也要開始挖地種包谷了。
第二天早晨,那輛車身上畫著許多兒童畫的面包車果然就來了,停在村口,把喇叭按得山響,鄰居劉家婆婆站在自家門前,把手搭在額頭上,對著村口看了一陣,回過頭來說:“過了年,小寶又長高了啊。”劉家婆婆話總是多,還無話找話地說,“這個伍成,過年也不回來。”
錢卉不做聲,拉著小寶的手往村口走去。劉家婆婆這時卻又換了個話題,一個勁地抱怨自己的兒子:“我那兒子沒良心,過年不回來看我,還把我孫子叫去跟他們一塊過年,不知道娘的心肝都開坼了啊。”
牽著小寶來到村口,錢卉的眼睛就直了,她遠遠地看見一男一女走進自家的包谷地里去了。他們去包谷地里做什么,包谷桿子全都倒伏了,沒遮沒攔的啊。
陪著小寶報名,領課本,然后把小寶送進教室,交給班主任老師,錢卉就迫不及待地趕了回來,她還記掛著包谷地里那兩個男女的。
果然,錢卉看見了,是那兩個男女,站在包谷地里,臉上全是焦急和無奈。她沒有猶豫,過去說:“你們去我家吧,洗得干干凈凈的被子,燈泡也換成大的了,雪亮。做了那個事,就在我家吃中午飯,伍成沒回來過年,肉呀魚呀,樣樣都有。”
只是,一愣神,那兩個男女又不見了。正月的太陽高高地掛在頭頂,亮晃晃的,卻沒有一絲兒的溫暖。
“明明看見他們的,怎么又不見了,是不是去水塘旁邊了啊。”錢卉往水塘走去,腳步輕輕,大氣也不敢出,她真的擔心驚擾了他們……
這天放學,小寶和小伙伴們被學校的面包車送到村口時,錢卉沒有像平時那樣早早就站在村口等著兒子。小伙伴們高高興興地被他們的爺爺奶奶領走了,小寶把嘴噘老高,一個人背著書包怏怏地回家去。可是,門上也是一把鎖,小寶就大聲地叫喊起來。還是不見娘的身影,也沒有娘的回答聲,隔壁劉家婆婆出來問:“你娘沒去村口接你?”
“沒有。”
劉家婆婆說:“一定是挖包谷地還沒回來,我帶你去找吧。”
劉家婆婆牽著小寶的手,一邊走,一邊說:“你娘也是,知道你這個時候要回來,還在包谷地里忙活什么。”
可是,包谷地里沒人,只有一把鋤擺在那里,劉家婆婆說:“這就怪了,鋤在這里,人到哪里去了啊。”
這時,小寶卻大聲哭起來,他看見包谷地旁邊的水塘里漂浮著一朵花兒一樣的東西,那是他娘平時最喜歡穿的花衫兒。
半塘村的人們說,錢卉的死有問題。她有文化,知道的事理比我們多,怎么會那樣。可是,有什么問題,卻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