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哲明
對復興傳統文化的幾點想法
湯哲明
在遭遇生存危機的時刻,不靠強權強力去除溫情脈脈但卻根深蒂固的枷鎖,又何談救亡?換言之,傳統文化雖優雅圓融,但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受到壓制與破壞,卻是無法改變的宿命。在這浴血的過程中,惟重結果的功利性是難免的。這就是傳統文化,包括其哲思與文藝,受到漠視甚至沖擊的原因。
本文原是在中華藝術宮“文心雕龍”論壇的一個發言,蒙編輯抬愛,囑作完善。篇幅所限,當時談的對上海藝術的歷史與當前的問題,這里從略。
不記得是在哪里看過的一個材料,大意是參加當年北伐的海歸新知,痛感新軍素質低下,與北洋軍形成鮮明對比,因對自己參加革命的選擇產生了迷惑。無獨有偶,當年與蔣介石爭奪天下的共產黨軍隊,出身多為農民,素質與國軍其實也有很大距離。這差別,事實上大半是傳統文化的教養問題。一個問題自然會涌上心頭,百余年來中國的革命究竟是為了什么?中國傳統文化究竟該不該被破壞?
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不破壞傳統文化,我們何以引進西方的因素進行文化更新?因而,這一百多年來文化的主題,必然是西學前進,國學后退(指以《易》為核心的中國傳統學說,并非指琴棋書畫等單科乃至一些民間衍生道術),傳統文化不受到沖擊乃至受到壓制,絕無可能。
我們不得不簡單重溫下中西文化各自的特質。此問題雖大,前人闡說尤多,竊以為在警惕刻舟求劍與概念化的同時,仍須有略事解說的必要:西方文化自古重邏輯,追求深入精準,具神性,尚宗教,走向極端雖難免自我顛覆式的悖論,但卻必易在此過程中催生出錙銖必較的科學。中國文化的總根在《易》,重玄學,辯證圓融,好處在于萬物皆備于我,深知盛極而衰、物極必反的規律,忌走極端,好留余地,人心斷不易失衡,倫理學深刻完備;壞處則在于容易搗漿糊、盲人摸象、奮力不離故處,如此等等。當然,這絕不是說中國從來不重科學,西方自古重視科學,而是說發展到中古近代,由于這種根植于不同文化形成的思維定勢愈來愈催化了不同的發展方向,西方世界率先發展了科學,步入工業化時代,進而發展成以平民為主流的現代社會。而中國卻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完備進展,這就導致了東西兩大文明在近代相遇時,中國遭遇了“慘敗”。為對抗西方列強的壓迫,追求自強,必然拋棄雖則平和尚德(對內治國超級穩定,此李約瑟《中國科技史》的論斷),但在崇尚叢林法則的國際社會卻顯得百無一用的傳統文化,努力以科學、民主強國。此即李鴻章所謂華夏“三千年未遇之變局”。
說到底,中國傳統文化絕非無用,而是在那個救亡圖存的年代非但確實無從用,甚至成為羈絆前行的障礙。
在遭遇生存危機的時刻,不靠強權、強力去除溫情脈脈但卻根深蒂固的枷鎖,又何談救亡?換言之,傳統文化雖優雅圓融,但在過去的一百多年受到壓制與破壞,卻是無法改變的宿命。在這浴血的過程中,惟重結果的功利性是難免的。這就是傳統文化,包括其哲思與文藝,在當下受到漠視甚至沖擊的原因。回望當年,那些為了優雅寧愿殉葬的名士大家,如學界的王國維,畫壇的吳湖帆、潘天壽等等,等等,其人其藝,固然值得唏噓與尊敬,但曾經的悲劇,實際卻無從避免。
從維護傳統文化的角度,相信很多研究者明里暗里都做過國民黨與共產黨的得失之比。事實上,民國的所謂“黃金十年”根本不具備可持續性。有人將此歸罪于日本的入侵,實是沒看清二戰根本是西方世界的經濟危機引發,國民黨最終倒臺正是源于由此引發的輸入性通脹,及與此相關的對內大規模土地兼并。國家與民族若不實現獨立與自強,在遭遇危機時必處盤剝挨打乃至背鍋屈死的無奈可悲處境。百余年來的一部革命史,共產黨根本是勝在于接受新知的同時,未受鸚鵡學舌式的海歸“弱知”忽悠(弱知非是弱智,此生造詞,一知半解、生搬硬套也。筆者尊重前輩的品行、學識、功業,但不認同其觀點),將國民黨對傳統勢力與舊文化的革命推向深入,抓住了中國最為根本的農民問題(如難免錯殺卻必須為之的觸及士紳階層利益的土地革命),從而徹底擺脫了西方列強,嚴格地說是國際資本的控制。這必然要訴諸更強力的組織性,也必然要付出相應的自由作為代價。這就是我們上幾代前輩遭遇嚴酷甚至殘酷與苦難命運的根源,絕不會因一二人的成敗得失而發生根本改變。
到了民族實現自強的今天,當年功利或者說急迫圖強的后遺癥,日益凸顯成為問題。比如人口素質這類問題,過去不是不存在,而是為革命與發展的迫切性所掩蓋,因而在解決了生存問題的今天,才日益凸顯出來。
這些問題,主要體現為社會道德問題、國內外的民族身份認同感問題,凡此種種,都與傳統文化的退位,有直接聯系。而這,對于民族未來的發展,尤其是技術與品牌由過去的“山寨”向當下及未來“創新”的轉化,又具有深遠的意義。目前最可憂者,乃是百余年來因向西方的學習過程而產生出崇仰甚至是迷信與跪拜(包括因革命與發展過程中的一些失誤與挫折造成人為的不敢說,不理直氣壯)。此雖稱情有可原,但卻根源于對中國現狀及歷史的一知半解而導致的不認同,進而產生作為中國人的原罪感,不能不說堪憂與可怕的問題。進一步究其根本,這還是源于因文化傳統的式微而導致文化典范的缺失,進而造成精神世界的失魂落魄。在國家日漸富強的今天,出現的這一問題,與晚清民國時代秉不同主張的志士仁人,因對中國歷史文化卻充滿自信而奔走呼吁,甚至不惜殺身成仁以圖民族復興,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筆者淺見,近年來政府提出傳統文化的復興,倡導文化自信,正緣于此。
民族的自強如何轉化為文化的自信,或者說復興傳統文化,所面對的一大迷霧,是所謂的普世價值。這個問題,在社科領域并不新鮮,但在尚感覺而乏理性的文藝界,卻實有略事介紹的必要。
1988年,日裔美籍人弗朗西斯·福山提出了著名的“歷史終結論”,直至今天,仍在國際國內產生著影響。福山認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史,就是一部“以自由民主制度為方向的人類普遍史”,市場經濟模式與自由民主制度是“人類意識形態發展的終點”和“人類最后一種統治形式”,或謂普世價值。毋庸諱言,福山的觀點乃是歐洲中心論的變種。事實上,“XX中心論”永遠不可能消失,它是伴隨一個民族、國家或者地區乃至人物,鶴立雞群般地趨于強大、發達、富足后的必然產物,并且會以不同的方式轉世輪回,支撐起“落后——先進”的進化論思維,吸引著邊緣化地帶和人群向其靠攏。
明乎此,就不難理解上世紀末出現的“中國畫窮途末路論”,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的“現代水墨”運動乃至以所謂“普世價值”為旨歸的當代藝術潮流,甚至前度民間比武性質的雷公太極炒作事件……實際上都屬普世價值說在中國滲透到各方各面泛起的漣漪。新千年以來,包括中國畫在內的傳統文化幾乎褪化成了一種可資裝飾的符號與元素,首先為西方人在一些影視、視覺作品中運用(當然他們倒不是輕慢中國,而是想吸引中國龐大的市場),很多中國人對此受寵若驚,襲用起類似的手法,喜大普奔,認為這是中國日漸強大、受人關注的體現……凡此種種,其實都是因自身貧弱而趨邊緣化,進而妄自菲薄,試圖為中心所認同、接受的婢作夫人心理。
“普世價值”說,自有其合理之處,客觀上也推動了中國由獨立向富強轉進過程中的人權建設,對淡化破除中國過去與社會革命伴生的嚴酷性、功利性,也有一定益處,但根本上卻因中心操控者的武斷霸道,而無從令人信服,事實上也難以自圓其說,更難以為繼。
福山當年的論斷,曾受到解構主義哲學家德里達的無情嘲笑,但在90年代,卻毋庸置疑地成為擊敗蘇聯成為全球霸主的美國尊奉的信條。然而此刻的美國,也產生了另一種與福山完全相反的觀點,是即福山曾經的老師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在美國正處巔峰的90年代,亨廷頓居安思危地預見了美國可能面臨的衰退,甚至早在二十多年前,他就犀利地指出:對美國而言,中東已成肘腋之患,中國乃心腑之患。
亨廷頓的預言,在邏輯上是必然的。沒有一個民族或國家乃至個人,會在人類的歷史上永遠保持強大,任何民族或國家、個人,在不同的歷史條件下,通過自身的努力與揮霍,都有可能由弱轉強、由強轉弱。人類歷史正是在這兩種轉化中緩緩前行。這也正是《易》的核心:否極泰來,盛極而衰……
亨廷頓因而認為:美國應該鞏固自己作為一個以白人國家的根本。不要把美國當作世界(即不應在美國搞至少是等量的多元文化,從而令美國自身失去主導而陷入混亂),不要把世界當作美國(即美國在固本培元的同時,不要因在全世界輸出美式價值觀而付出巨大成本,加速其轉向衰落),并在90年代初就精準預判:中美將于2010年左右在西太地區產生爭議……而這一切,在今天特別是以特朗普上臺為標志,都已成為事實。
文化相對論雖然客觀些,但也只有在強人與強國獨大難以為繼時,才開始顯示出其合理性。雖然亨廷頓站在宏觀的層面,在二十多年前已敏銳地率先預見到了國際形勢,終將發生這一幕變化。“911”是美國人對亨廷頓“文明沖突”理論的第一次重新認識,亨廷頓也因此開始被人奉為先知。
純粹站在美國立場的亨廷頓,在其著作中并未提到,以美元剪羊毛盤剝世界的華爾街,不可能放棄美國統治世界的軍事強權。為此,美國在美元命脈所系的中東,打了兩場曠日持久的戰爭,最終卻將美國這個二十年來不可一世的帝國,拖入了金融危機。吃金融興奮劑上癮后,已然享受慣了的美國人不斷地將實體產業轉移海外,他們在享受金融收割帶來的高潮時,悄悄面臨了產業空心化的局面,普通人因此失去了大量工作機會。當美國民眾與華爾街的矛盾隨金融危機爆發而激化后,終于轉化成一場“占領華爾街”運動……美國可能面臨的撕裂,從特朗普的上臺過程中已彰顯無遺。而最過戲劇性的,莫過于九年前金融海嘯呼嘯而來的千鈞一發時,發生的令人吃驚一幕,美國政府動用了疑似社會主義、集體主義的手段,托起了即將倒下、卻會令國家滑向崩潰的一些金融巨無霸,徹頭徹尾地違背了其一貫自詡為普世的自由市場原則。更讓人愕然的是,此刻,福山這位認為美國既有模式即世界終極模式的普世價值教父,居然改口了!

湯哲明山水作品
如今的福山,非但承認自己以往的觀點需要改變,而且斷言:美國政治體系長期以來已經腐朽,因為其傳統的制衡體制已經深化和僵化,在尖銳的政治極端化環境下,去集權的體系越來越少地代表多數人的利益,卻給利益集團和活動組織過分的代表!近來隨著特朗普的上臺,他更是發出“美國已成失敗國家”的牢騷。美國固然不像他說得那么不堪,但其態度顯然與90年代的躊躇滿志已大相徑庭。不客氣地說,近三十年來的始亂終棄,已令他淪為勢利學者而成為徹頭徹尾的笑柄。
由此引發的一個問題:歐美人至今仍可以給予人民更多的權利,究竟是根源于其制度先進,還是源于西方人率先發展科技,進此掠奪全世界,進此給予本族人的權益?或者說,其目前仍相對合理的制度,有沒有筑基于昔年屠殺與掠奪的基礎之上?既然某些學者如亨廷頓,將集權等同、污名為獨裁與威權,又如何解釋福山今日在美國之呼喚集權?如何解釋歐盟推出歐元?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之別猶如日月,好比陽陰,任何非黑即白的妄議,最終勢必陷入邏輯的悖論,必然導致福山式的抓狂。
略知歷史的人應該明白,中國長期來中央集權的政治模式發端于其復雜的地理位置與漫長的歷史——既源于由農耕文明催生的集體主義,也源于漢族與少數民族以及外圍諸小國長期共處的地理與歷史。換言之,中央集權是中華民族對少數民族、周邊小國懷柔共處上千年的歷史造就的。這與歐洲人仰賴對外侵略給予本族人生存與發展權利的做法相比,究竟何者屬于文明,何者屬于野蠻?我非常渴望帶路黨和普世價值論者,能給予正面的解說與指導。也許有些彪悍的帶路黨會說,這是以犧牲落后民族為代價換來現代文明!對不起,這就是標標準準昏了頭的西方文化末流式的悖論,即使在今天的西方,也久矣為人不齒與唾棄,而與當年王國維式自覺清醒地為舊文化殉葬的悲壯情懷,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不客氣地說,這是毫不留情地給他們高倡的普世價值打臉!
至于在中華藝術宮論壇上提到的海上文藝傳統,我覺得今天尤應正視文藝市場的重要性,這是當年海上文化得以昌盛的關鍵,限于篇幅,這里不展開了。只提一句,特別是在網絡時代,單靠自上而下的灌輸,包括純粹的唯上,未來必然會顯得非常孱弱。
傳統文化即將到來的復興,我絕不認為是靠穿漢服、留胡子、拄拐棍甚至禁欲、裝模作樣而能夠實現,就像我見到文藝圈的不少同儕所為。也不是弄出一番高深莫測、諱莫如深的裝神弄鬼去非黑即白地排斥西方文化。然而,對于西方文藝中裹挾的所謂“普世性”,自當予以明辨。特別近年來一些一知半解玩什么西方文化屬人類文明“大傳統”(精英文化)、中國文化屬人類文明“小傳統”(民間文化)之類的文字游戲,顯然屬于典型半文盲式的“弱知”。
傳統文化的復興,是未來二三十年中國即將發生的超大概率事件。當然,這也是一個過程,其難度有的并不亞于過去一百多年扳倒它的過程。然而,筆者相信中國式的智慧,比如革命年代毛澤東式、改開時代鄧小平式的智慧,“普遍真理與具體實踐相結合”“貧窮不是社會主義”等等閃耀著光芒的論斷,難道不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智慧結晶?國人中的仁人志士、英雄豪杰,正是諳于“易”的精髓,批判地汲取西洋文化中的先進性,不照搬、不迷信如那些普世價值論者和“弱知”海歸所為,才實現了中國百余年來的迅速浴火重生,這在全人類的歷史上,豈非壯舉?
在短短百年內于汲取西洋文化基礎上快速自強,并擺脫成為西方附庸的命運,最終實現與其別峰相見、分庭抗禮者,近代舍華夏又其誰(日本雖然實現富足,卻因附庸地位一輪輪遭遇“剪羊毛”,猶如家畜鬮宦,與此難道不曾形成鮮明對照)?而將孔乙己之式的“之乎哉也”“君子固窮”理解成是傳統文化,對不起,這就是與傳統文化伴生的糟粕與“弱知”——刻舟求劍、削足適履,本身就站在今人所欲復興、活潑潑地已然數千年的傳統文化的對立面上。
作者 上海大學上海美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