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林天宇
文似萬斛水,人是千尋竹
——品析蘇軾《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
文丨林天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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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者采也,如其人,而人以文表。東坡先生在其詩文中寫盡一生坎坷與曠達,千百年來的夜晚,多少心魂醉眠赤壁,伴月弄清影,只因想見蘇子之為人。滄浪之水淘煉出遺世獨立的風流之子,羽化登仙,去則遠矣,有幸近身感知蘇子風采的,如江上之客。如能于日常閑時,與之共對一盞、品竹論畫、詩詞酬答,又是何種人間情致?在蘇子諸多親友中,有一個頗為獨特亦平凡的存在:文與可。此說怎解?只需品讀一番蘇軾為他寫過的一篇短文:《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現編入人教版高中語文選修課本《中國古代詩歌散文欣賞》)。
文與可是蘇軾表兄,同登文壇之友,尤以畫著稱,其畫特以竹名世。《筼筜谷偃竹》是文與可畫給蘇軾的一幅墨竹圖。元豐二年(1079)正月,文與可去世,同年七月,蘇軾睹物思人而作此記,末段交代自己當時正“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那么此乃祭文乎?如韓文公《祭十二郎文》大放悲歌、催人淚下者?非然,本文原是“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簡言之,便是寫寫他倆往日彼此開開玩笑的言談小事,并未刻意顯山露水,內里卻情真意切,涌流出動人的情趣與品位,也造就了它奇特的文理:表面紋路散漫,內在邏輯縝密。信手拈來,隨物賦形;絲毫不做作,無招勝有招。
說是記“戲笑之言”,但開篇卻不見文與可其人,也似與笑無關地論起畫竹之道:“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癞嬚吣斯澒澏鵀橹?,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其實,“笑”在此既憑對“今畫者”的嘲諷而實現,畫者“節節而為”“葉葉而累”的低級畫法為后文與可的高妙法門做了鋪墊并形成對比:“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即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蔽呐c可雖未登場,人物內涵卻已被側面襯托出,他獨特的畫竹之法,使我們想見一個胸有竿竿翠竹、手筆干凈利落的畫家形象。而文與可所教蘇軾的畫法,不止于手法,精髓在于心法:先在心中成型所畫對象的全貌,然后一氣呵成;流俗的畫者是機械地分割、一節一葉地堆累,病源是心眼所見也只局部之一節一葉?!@便是境界高低的差別,取決于心眼所觀之廣狹、心胸格局之大小。中國藝術包括中國畫,都重寫意甚于摹形,講究象之神韻,神韻乃總體的氣勢,不由枝節堆砌、拼湊而來,哪怕是初破土的寸筍,更何況于君子修竹。文如其人、畫如其人,是謂手筆一落,心胸自現,或胸有天地物我為一,或鼠目寸光牽強附會。開篇寥寥數句,借論畫而展文與可技法之長,更在無形中奠定他的精神與人品的基調,使其神采超于淺薄世俗之外而卓爾不群。
或曰,此為蘇子借與可自贊歟?有此問,蘇子又一笑也,此第二笑便是作者自嘲:“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在與表兄的比較中,蘇子坦誠汗顏,承認自己雖得文與可之法,卻手不應心,因為學不到位。用自己來反襯、凸顯文與可在“學”的過程中所下的功夫——方法、道理說起來簡單,而能否實現,還看能否讓自己的生命精力在此領域中更多、更用心、更純粹地付出——可知文與可的藝術人生是純粹的。因純粹而不染塵雜,因不染塵雜而心眼健全,心眼全而見竹之天地而得其道。下文蘇軾進一步引用其弟蘇轍對文與可的評論來證明與可之道,在蘇轍看來,文與可畫竹,跟莊周所寓言之庖丁解牛、輪扁斫輪一樣,都是得生命之道的表現,寄托不同而已。當然,弟弟的說法是中肯的,但以東坡之情趣,自不免再付之一笑:“子由(蘇轍)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并得其法。”言外之意,老弟雖也領略出與可的真意,但與可真正的知心者,還是老兄我。如此正面地引用蘇轍的言論,又從側面微妙地再次襯托自己與文與可的親厚非他人所能比擬。
寫到“今畫者”,寫到自己,寫到子由,凡笑者三,文與可“千呼萬喚始出來”:“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薄安蛔再F重”者,美而不自知,不慕名與利也,天真名士,自然風流,不為世俗所累牽,只為竹畫而沉潛,四字括盡高潔品性。然而世俗之滑稽即在于,一個人活出了他人所無法企及的姿態,你不自貴重,人群也會來簇擁你、吹捧你,進而包圍你、利用你,想獨清是難的。所以與可的正面出場并非“猶抱琵琶半遮面”的,而是裹著一幫小丑的喧囂——四方之士大夫。有宋一代,文風甚盛,士大夫養尊處優,附庸風雅成氣,便出現了這樣的趣事:“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于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材’。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泵麣庵罂梢娨话?,或許我們該慶幸的是,文與可懂得愛惜毛羽,并未被所在的士大夫群體攻陷,未因他人對自己的垂青而扭曲自我、變忘初心,更不以之為攀附夤緣的晉身之階,否則其竹便淪為追名逐利、鉆營取巧的工具,心氣既折,神韻還能存幾何?要以士大夫所攜的求畫之縑為織襪之材,雖不似陶潛“不為五斗米折腰”那般慷慨決絕,卻也是對俗流的詼諧諷刺。——此為第四笑。
不自貴重,亦不慕他人,然而文與可不是寡情人,下文他與蘇子的六封書信往來,記敘了二人情誼的相慰相投。第一封信,是文與可寫信給蘇軾,通知他自己已“甩鍋”,要蘇軾“接鍋”:“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蘇軾所在地),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打趣好友,看對方難堪,才是與可得意事,于是還斗了兩句詩:“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笨磥砦呐c可想象自己擺脫了糾纏重獲自由,便欲抖擻精神,認真地來一次創作,且故意向蘇子賣弄,說自己要畫的竹有“萬尺”之長。能言善辯的蘇子便抓住與可自吹的這條辮子,在回信中反擊調侃,說:“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愿得此絹而已?!本o扣世間并無萬尺之竹的要害,挖苦文與可自夸是為了謀利,請君入甕,使他掉入自己挖的坑里。面對蘇子的攻勢,與可竟“無以答”,自承“吾言妄矣”,可見文與可是老實忠厚之人。到此與可本已敗下陣來,可蘇子再次回信,反而給與可鋪臺階、打圓場,回護老友的臉面,說:“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暗中將竹子偷換概念為“竹影”,便化竹的實長為虛。與可不得不服了蘇子的智慧,正說反說都有理,嘆曰:“蘇子辯矣”,而這一場竹長之辯不知不覺中激起了文與可心靈深處的人生感慨,使其又道:“然二百五十匹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輕描淡寫一句話,內里卻透露了文與可的人生狀態與理想,也點出了普遍人世的深層矛盾:在名利場中謀生的與可,其心卻是淡泊的,甚至是疲倦的,而這種非功利的心境,也造成了他現實中的困頓。試想一個每天賓客躡足于門的太守,卻需要為二百五十匹絹、買田的銀子犯愁,是他太傻,還是太固執?而他越是淡泊,其淡泊的理想(歸老)便越無從實現。
蘇子打趣的二百五十匹絹之利,觸到了其感傷處。人生到此,是否無奈失敗?回想此生,精氣純粹地灌注于畫竹上,擁有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終歸需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于此之際,才有了該文核心載體——《筼筜谷偃竹》一圖的誕生。文與可將此畫贈予了蘇軾,并正名道:“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此時與可之心是篤定的,實體長絹雖買不起,長竹虛勢卻畫得出;且竹勢萬丈,是神韻之高,回觀前文“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之論,則與可落筆此偃竹圖時,胸中天地有多高遠寬廣?若不淡泊于塵俗,又怎得此境界;今之畫者、求畫之人、名利貴重,又怎入得法眼。與可不多說,但愁困中的選擇,在此竹此畫中,已有了堅定的回答。文章讀至此,方知蘇子記畫寫人,實乃步步為營、時時回首,伏線千里而了無痕跡。
最后一封信,是蘇軾給其筼筜谷所寫的一首小詩:“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竹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慣常的調侃口吻,道其竹賤,羞人之饞,而人何以饞至食盡賤如蓬之竹筍?清貧。身為太守,卻至于清貧。然而,清貧的是食物,是二百五十匹絹,是買田歸老的銀錢。與此同時,卻富有了胸中千畝、萬尺之竹。守得清貧而千畝在胸,便是對文與可人品的最好總結,竹便也成了其充實的精神、孤高的人格、曠達的心胸的依托與象征。文與可在收信當天,“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此最后一笑是文與可自笑,亦是與蘇子的會心之笑。多少人世感慨、矛盾辛酸,非但不明言,還終以一笑置之,此乃與可為人,更是蘇子寫照。失笑中噴發的,是二人情誼對味、合拍的強烈共鳴。知文與可者,真唯蘇子也;不是莫逆知己,怎得如此默契?人生得友如此當足,人生失友如此當哭。
縱觀全文,不同的“笑”是表層紋路,不斷蓄勢,到文末而一轉為“哭”,以樂寫哀?!爸瘛睘槲恼轮槪撊?,從文首論畫竹之道,中途辯竹之長短虛實、畫出萬丈之竹勢,交代出偃竹圖的由來,后點明胸有千畝的意蘊;竹之針穿引的是文與可的人品,以及蘇子和與可的交情,二人相互映照,又雜以子由、四方之人相綴。文與可人品的撥示是內在邏輯線索,亦是文心所在,如《宋史》所言:“與可襟韻灑落,如晴云秋月,塵埃不到?!碧K軾此文妙在寫人記畫卻不著重敘具體的人事經歷,只用隨意的筆墨信手點染,卒讀似無章法,細品方能理出情思節點的相互生發,以及結構的前呼后應、曲折回環。蘇軾曾稱賞后生謝民師的文章“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他在《文說》中自評:“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边@兩段話都借用了“水”做文章的喻體,水性的通達無阻、自然無礙既是蘇子為文的追求。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一文中,東坡的萬斛泉水在渭濱竹林間奔涌,賦出不落俗流的靈魂,讓我們看到可愛的與可與竹,聽到蘇子的笑與哭,既有其萬丈之高峻,又得其平易與真實,奏出一曲至情至性的人間樂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