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山水之逸,在人枕灶間;古越人文之輝,在人發膚里。
蘭亭池畔,峋嶁碑前,山陰道上,會稽山下,水澤鄉里,鳥語聲中,叵耐於越百千水墨圖畫,盡作斗方單條、橫批手卷。乙未之初冬,與三五同道解衣磅礴,盤桓勾留其間數日,“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紹興山水人文醉殺我也。歸來后,情還依依,心仍搖搖,眼目思之,感慨系之,欲罷不能,欲去不得,靜夜里轟飲紹興老黃酒數碗,抻紙搦管,捋袖舒骨,遙借古人薌澤,作《越絕書》。
一、品物咸亨
越國舊都古意蒼茫。
一眼望去,店招酒旗,亭榭水泊,曲巷里弄,盡題“咸、亨、若”諸字。如同“斷發文身,以象麟蟲”的古越人,它們從《尚書》《竹書紀年》《爾雅》《春秋》里走來,雍雍然,迤迤然,古如石器,雅如韶樂。
不期然下榻處即是咸亨酒店,從望見招牌到張望而入,再到安頓下來,我一直恍惚得很,迷迷呆呆如夢令。想起魯迅先生《孔乙己》里的句子:“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掌柜說,我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青澀時學這篇課文,吾師每每念到“咸亨酒店”四字,課堂里必然哄笑。至于笑什么,其實是不確知的。或者“咸亨”兩個字放在一起,本身就大可一粲?又或者以為這兩個字與孔乙己一樣,模樣足夠滑稽?那時,我無端覺得“咸亨”二字有胖大感,好似相撲者扛蒲包招搖過市。
咸者,都、悉、皆也;亨,通達、順利也;咸亨,大家都亨通順達,語出于《易》。俗到極雅,雅到極俗,詞太好。咸亨酒店里,無論地毯桌椅、牙刷木梳、床單毛巾,甚至垃圾箱上的細白石英砂,到處印有“品物咸亨”字樣。品物咸亨,萬物得以皆美,古風和暢吹人面。與紹興一位朋友言談及此,伊竟說還未曾注意過,大約是“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的緣故吧。
會稽山麓,禹池之涘,大禹陵古木郁郁,樓閣蒼蒼,南北朝覲者烏泱泱不辨男女。《史記·五帝本紀》:“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從前讀《史記》,以為上古之事迢遙如霄漢仙家,杳茫如海山傳說,不期然那山、那人、那事就在這里。我本楚狂人,遇廟不燒香,見佛不朝拜,但在大禹王陵前,我心穆穆如秋水,虔敬如信徒。行山表木,定高山大川,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于是“九州攸同,太平治”,五帝之功勛,我以為禹功為最。
陵中多古跡,古臺古道、古樓古閣、古亭古碑、古木古池,古風古氣如細雨濡染肌膚。我駐足回望,石級之上的同行者,衣貌、言語、行止,似乎都有了森森古意。
大禹陵中,有“咸若古亭”,尤為同道諸君所喜。“咸若”一詞,語出《尚書·皋陶謨篇》,“皋陶曰:都!在知人,在安民。禹曰: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 咸若,萬物皆能順其性、應其時、得其宜。詞與亭,都大妙。
記起十五年前逛北京故宮,在慈寧宮花園,曾見有一座“咸若館”。又記得歸有光鄉試作文中有“古者百姓太和,萬物咸若”一語。思忖著,古之“咸若”當與今之“和諧”相通,人與自然融融熙熙、和睦相處的愿望,可謂其來有自。
私底下以為,咸若也可作“閑若”解,大知閑閑,大度翩翩。在紹興,所遇街衢里邑中人,個個氣定神閑,一派咸若。
“會稽者,會計也。”太史公還說:“或言禹會諸候江南,計功而崩,因葬焉,命曰會稽。”參謁大禹的那天,禹王享殿前正舉行全國第八屆會計文化節暨拜謁大禹活動儀式,數百財會人來陵園尋根問祖,朝拜他們的行業祖師爺。按后漢山陰人趙煜所撰《吳越春秋》以及會稽人袁康、吳平《越絕書》,會稽山初名茅山,禹更名為會稽,與《史記》記載一致。紹興紹興,紹是繼承,興是中興,所謂繼承并興盛也。此間人情,莫不如是,此間風物,莫不紹興。
我寫文章,本來就有較濃的征引癖,略似周作人,為這沒少遭人詬病。今次在紹興流連遐思,兼又惹上訓詁癖。似通非通,半通不通,其奈何?可轉念一想,寫文章就如閨房清課,到底是私家秘事,讀文章則是他人閑事,我只管如此寫,他人讀與不讀其實與我何干?我征引訓詁,難道會有假洋鬼子像做掉阿Q一樣,要砍我的腦殼不成?盛世咸亨,古越咸若,我自咸歡,各安其所,各得其宜,如此甚好。
二、越人歌
青藤書屋附近的弄道里,兩個紹興老太倚門笑語,鶴發如拂塵,鴃舌作鳥聲。實在說,伊們的對話我一個字也沒聽懂。卻駐足屏息,諦聽了好幾分鐘,一如神秘的於越人,他們天書般的語言,于我有著詭異的魔力。在紹興逗留的那幾日,我數次著意去魯迅故居后面的里巷人家以及咸亨酒店左近的店鋪,聽侍花人、浣衣女和賣茴香豆臭豆腐的店主們的正宗紹興話。
鐘靈毓秀如古越大地,自昔迄今出了太多風流人物,上演了太多人物風流。其實,我只是想聽一聽吳太伯、勾踐、夫差、西施、鄭旦、王陽明、張岱、徐渭、蔡元培、魯迅、周作人他們是如何說話的。想起《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頑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朱熹《楚辭集注》:“《越人歌》者,楚王之弟鄂君泛舟于新波之中,榜橙越人擁棹而歌此詞。”春秋時期先民唱的歌謠,《楚辭》的源頭之一,誦之令人癡,催人悵,叫人低回。在《夜宴》電影中聽過,妖嬈而美,以為是整部電影的精華,只不知用越語如何唱?椎髻漆齒的從前,唱《越人歌》的越人操的應當是“越諺”古音吧。
據說,往古於越民族有“鳥相”,作“鳥語”,鳥聲而禽呼。按《史記·越王勾踐世家》,范蠡功成身退做了逍遙陶朱公,在寫給文種的書信中勸他也退隱江湖,說“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博物志》和《搜神記》:“越地深山中有鳥,大如鳩,青色,名曰冶鳥。越人謂此鳥是越祝之祖也。”又《說文解字》和《康熙字典》:“於,象古文烏省。”“於,同烏,隸變作於,古文本象烏形。”方家于是如此闡釋“於越”的內涵:烏鳥佑護越人。書袋癖發作,掉得夠重了,不過也由此可見,“鳥相、鳥語”之說并不是空穴來風。
紹興方言,啾啾如鳥聲,楚人聽不懂是常情。聽不懂也很好,也是一番滋味。吳儂軟語,于市井俚巷中聽,有炊煙家常之味,于戲閣露臺中聽,有婉麗典雅之妙。
聽一聽戲吧,聽一聽越劇,聽一聽今世的《越人歌》。
大體上,中國戲曲,京劇、豫劇鏗鏘大雅,越劇、昆腔唯美清麗,黃梅、評劇最是鄉土氣。胡亂評而已,關于戲,其實我是全然不懂的,有典為證:髫齡時故鄉岳西有戲看,黃梅戲。其時家家戶戶唱黃梅,縣劇團千人劇場夜夜爆滿,《槐蔭別》《女駙馬》《夫妻觀燈》《打豬草》《樹上的鳥兒成雙對》這些經典劇目,鄉人百聽不厭。偶逢王少舫、嚴鳳英這些名角,來縣慰問演出,更是萬人空巷爭睹風采。怎奈我孩兒性子,耳朵根子禁不得二胡咿呀鑼鼓響,坐在戲臺下,往往看完正戲之前的小丑插科打諢,主角還未登場,就已流涎酣睡了。看戲不在戲,這與當年在紹興鄉下看社戲的魯迅先生倒是有點兒像。而今黃梅劇團早散,名角香銷,真正悔之無及。所幸還有韓再芬,聽伊的《菜刀記·小辭店》,眼睛還是會濕,魂被唱得將要離了皮囊。
于黃梅戲,聽了數十年,偶爾興致來了也哼幾句,仍然不敢說懂,不敢妄稱票友,遑論他劇。卻一直有兩個夙愿,一是在紹興喝黃酒聽越劇,一是在蘇州游園林聽昆曲。文人心性,如淡飲茶、閑品酒,不知味不妨事,要的不過是那么個情緒,那么個味道。這次紹興之行,總算了了其中一樁,何況時間正好,黃酒綿力發作醺醺然之時,地點更妙,是在詩書中讀過千百遍的沈園。
沈園之夜,草木迷離水迷離,樓臺迷離人迷離。廬山影院只放映一部影《廬山戀》,沈園戲樓只唱一臺戲——《沈園情》。“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戲唱的是陸游與唐琬。由春游而絕戀,而傷逝,而情定,戲排得好,唱得更好。還有比在沈園唱“陸唐絕戀”更好的地方嗎,還有比紹興人更適合唱“紅酥手”的人嗎?
猶記戲樓左右兩柱,書清嘉興人沈曾植對聯:“愿花常好月常圓人常壽,有詩家筆仙家酒佛家香”,橫批“書帶藕香”。一真一隸,鶴骨松風與柔媚風流相映帶。猶記臺上水袖舞、凄切語,臺前幽窗透、池荷瘦,醉里品戲身生翼,我欲登臺去,著戲帽、披戲衣,作越人語、越人歌——
今夕何夕兮沈園戲樓。
今日何日兮得與唐陸同游。
了卻夙愿兮醉步軒亭,
心惆悵而不絕兮遇此良辰。
園有木兮木有枝,
心悅君兮君不知。
三、蘭亭一杯酒
山陰道中,蘭渚山麓,蘭亭江湄,流觴亭前,一溪曲水清且漣。
時維露月,序屬孟冬,江北雨雪正霏霏,江南楊柳仍依依。心里還沒有完全準備好,就臨門一腳邁了進去。茂林修竹,清流激湍,閑亭雅閣,流觴曲水,斯情斯境,仿佛夢里曾經見過,思索間又覺茫然。后來一想,大約是讀《蘭亭集序》和李公麟《曲水流觴圖》的緣故吧?
是越王勾踐當年植蘭濯手,面水發憤,思報吳仇處嗎?是王右軍酣飲罷,展蠶繭紙,揮鼠須筆,作千古法帖《蘭亭集序》處嗎?古曲聲里,紅妝仕女焚香禮樂,持觴流杯,低眉頷首,靜女其姝,疑是驚鴻照影來。醉眼蒙眬看,瀟竹千竿,老樹百株,盡作王羲之、孫統、孫綽、謝安、支遁輩。
“來,來,來,逸少兄,且共歡此飲,壽與蘭渚同!”
“請,請,請,勁松兄,浴乎詠而歸,福與曲水長!”
山風來,酒薄醒,定睛凝神一看,與我對飲的,不是東晉王羲之,而是杭州周華誠。
再一看,偌大地方,唯我等二人煞有介事踞坐溪邊石上,作曲水流觴之戲。柵欄外,圍觀者層層疊疊,左近右軍祠里,逸少(王羲之字)兄作事不關己狀,正嘿嘿然陶陶然閑觀池中鵝。我本草野拘謹人,哪經得如許陣仗,飲罷酒一杯,起身欲逃離,孰料被麗人粉臂一把捉住,伊巧笑倩兮,輕啟朱唇,令作一首詩。
“作詩?還是七步詩?我的媽媽老子!”腹中醇酒頓作滿頭大汗,敢情蘭亭也擺鴻門宴嗎。轉念一思忖,今朝必得橫刀立馬過了此關,否則如何觍顏繼續作文人?呼呼呼,大腦如風車。所幸也讀過幾冊詩詞,華誠兄更是江浙風雅韻人、文章妙手,倆人一對眼,竟然也得了一首:
蘭亭一杯酒,
曲水流觴時。
賦詩三千首,
壯思逐水流。
平仄不對,韻也牽強,自然算不得什么好詩,草草打油而已。然而情急之下,也算勉強糊弄過關了。畢竟略勝于無,興許比東晉永和九年那場蘭亭雅集中一字未得的王獻之要稍強些?于是心安理得,與華誠兄從容拜書圣、看鵝池、觀驛亭、賞碑廊、聆松風、聽竹語,溯蘭亭江水而上,發思古之幽情,傷人琴之俱杳。
江畔默誦《蘭亭集序》,胸次間頓有千般惆悵萬種荒涼滋味,非烈酒無以澆塊壘——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卓茂高才、風流倜儻如王羲之,此篇傳世雄文實非宴筵歡樂之辭,古今嘆,人間事,蒼涼意,避世心,生死念,實盡寄于寥寥數行間也,讓我想及漢高祖的《大風歌》和魏武帝的《短歌行》。雖然時間已然遠隔千余載,人生際遇有參差,才品有高下,然而相與之情、悲歡之感、死生之嘆、興感之由、俯仰之態,實相遙接。嗟呼!后之覽者如我輩,豈能不有感于斯文!
出園前,于蘭亭書法博物館得一冊《千古蘭亭序》,手工宣紙線裝本,富春江華寶齋十年前出品,以舊價二百八十元購得。冊中除錄王羲之《蘭亭集序》法帖開皇本、神龍本、洛陽本、柯九思藏本外,并錄唐、宋、元、明、清歷代書法宗師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宋仁宗、薛少彭、米芾、趙孟、俞和、文征明、董其昌、王鐸、傅山、八大山人、康熙帝、鄭板橋諸人,臨摩或自創體《蘭亭集序》法書作品。另有王羲之像一幀,清嘉慶間《蘭亭圖》一幅,清光緒間吳門石韞玉所撰《顛倒蘭亭序》一篇。
小心翼翼打開,但見層巒奔云,萬千氣象,朱墨燦然,高古逸世,兼又紙香清絕,超然塵表,甚寶愛。蘭亭山水牽不走,曲水流觴寄不回,帶一冊書作個念想也好。紹興歸來后,家居之日,常沐手摩挲。這般瑩雪映窗夜,獨坐擁爐,對照把玩,以為絕佳賞心樂事,不免起故地重游之思。
古越復仇鄉,蘭亭風雅地,我在那里喝過酒嗎?
四、將進酒
紹興有四重:文氣重,俠氣重,水氣重,酒氣重。
於越之行,數日間我盡在酩酊醉鄉中。老紹興,醉江南,日澤我腸,夜蝕我骨。臨別的那天中午,在咸亨酒店里痛飲四大碗不算,還再三勸同行諸君倍加努力,以免后悔,歸來后仍念茲在茲。隨園老人說紹興老黃酒“如清官廉吏,不摻一毫假,而其味方真又如名士耆英,長留人間,閱盡世故而其質愈厚”。此翁真懂酒知味者也。其實我并不愛酒,素常飯局躲避之唯恐不及,嫌其辛辣,惡其腥膻。吾鄉青年作家胡竹峰也是,與之過從十有余年,唯見此君文章朝夕精進,從未見他痛快喝酒,豈料這次在紹興,每每捋袖奮臂,喚侶邀朋,湖喝海飲,卻總不見醉,有乃父家風。竹峰胸中有丘壑,用酒澆一澆,山水與性情歷歷然可觀。
也是,在紹興酒鄉都不喝酒,還能算文人嗎?
醉里坐畫舫,浮于鏡湖之上,兩岸煙波綠,浩淼暢我懷,心中生起上古野人乘槎出海的豪邁與悍勇。舫中有誰家一個婉妙好女子,正低吟淺唱越劇《西廂記》,水袖裊裊,越音媚好。江南佳麗地,富貴溫柔鄉,無怪乎康熙、乾隆二帝來了又來,無怪乎王羲之來了就不用再來,干脆腳趾頭生了根,悠悠然終老于斯。紹興朋友何瑛兒說,鏡湖一名鑒湖,相傳黃帝曾于此鑄鏡,又說紹興老酒正是用鏡湖之水釀造。水風來,波心蕩,鏡湖眉目皎皎,更覺大好。
鏡湖,我從前以為只是一個傳說,不想實有之,而且就在紹興。相遇之歡,如在炕頭驀然見所夢。都是李太白惹的禍: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
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
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
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
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年少時在一個荒涼的野山中上班,四圍高墻,中一孤堡,除非風吹屋、雨打樹、鴟梟啼、半夜鬼敲門,平時無人來。漫長的光陰里,寂寞閑悶之中,唯有誦讀古詩詞以遣懷。尤愛李太白這首《夢游天姥吟留別》,反復吟哦,飄飄然忘乎所以,于江表吳越,心切切向往之。二十年來,詩中寫到的天姥山、剡溪、天臺以及鏡湖,我以為全是詩仙夢游醉語,如今才發現大謬不然。
然而,天姥山、剡溪、天臺,至今仍然只在想象中。
我很想去看看嵊縣的剡溪,王子猷雪夜艤舟訪戴的那條溪流,可惜不在此行安排中。有一年在奉化溪口,望見蔣氏父子門前有一條大河,寬而清,多頑石浣女,恍惚聽人說叫剡溪,心中一動,難道這就是李白詩中那條河,《世說新語》中的那條溪嗎?頗狐疑,打問千層餅店鋪中的當地人,連問幾個也未能問出個所以然。現在想來,嵊縣與奉化毗鄰,此溪應該就是彼溪吧。他年有緣,務去一觀,順便攜酒乘舟而走,溯洄溯游曹娥江,學一回古人風雅。
一夜飛度鏡湖月,此番未能領略,想來風致一如太白所夢。倒是坐夜航船看了半夜水城,天光水影中,頗念張宗子。張岱兄若在,洗樽把酒,閑談風月,多好。
古越泡在酒香中。紹興老酒,色如琥珀,如古玉,如海天落日,望之勾人魂魄;味如桂蜜,如香雪,如美人發絲,飲之令人癡妄。李太白當年足跡遍歷吳越,好酒如此仙,估計是夜夜酒當茶、日日酒當飯的吧,醉里挑燈作詩,或許還看劍,詩中全是酒之味、劍之氣,瑰麗雄秀,煙霞滿紙,誦讀之,兩肋間陡生英雄氣概。
勾踐滅吳霸越,酒亦有榮與功焉。《越絕書》:勾踐表面卑事夫差,背后臥薪嘗膽,“苦身勞力,以夜接日,內飾其政,外事諸侯。”《左氏春秋·越語篇》:越王勾踐兵敗后,被夫差圍困在會稽山上,屈辱求和,吳兵退后,勾踐葬死問傷,賀喜吊憂,操練甲兵,鼓勵生育,誓報吳仇,“生丈夫,二壺酒,一犬;生女子,二壺酒,一豚;生三人,公與之母;生二子,公與之餼。”人說,紹興黃酒有劍膽精神,不我欺也。
將進酒,杯莫停。
五、琴與劍
周樹人文章鋒利如名劍,周作人文章馴雅如古琴。兩個大文人,無論文章、相貌、做派還是生前身后名,怎么看都不像一母同胞。在紹興魯迅中路,站在魯迅故里大門前,望著冬雨中屋頂上的森森藤蔓,我不禁想問:周作人的痕跡在哪里呢?
古越名流輩出,名單可以開列幾頁紙,真正是映照古今,暉麗日月。今人亦彬彬乎有古風,與他們閑言,如彈素琴,如品讀周作人文字,靜穆內斂,有處士風。骨子里卻如魯迅先生雄文,有劍俠之氣,有勾踐、范蠡、文種、秋瑾、魯迅的斗士精神在焉。所謂琴心劍膽,我以為,周氏兄弟的文章,正是紹興的表里與骨肉。
年少時有英雄情結,好戰歌,好兵器,好傳奇,好史書,好邊塞詩,好西部牛仔,好武俠小說,以為大丈夫生在盛世,日日酒足飯飽固然是幸事,卻不免太瑣碎庸碌。若生在春秋戰國,在秦漢,在三國,當騎大白馬,持利劍長戈,呼嘯馳騁沙場。后漢伏波將軍馬援當年慷慨陳詞曰:“男兒要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亦是晚生之志也。今已匆匆中年,風塵滿面,俗骨可憎,然而少年壯心猶在,若國有戰事,也自當奮勇從軍,哪怕做一名戰地記者也好。驃騎將軍霍去病當日氣貫長虹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亦是晚生之志也。
若是生在吳越爭霸時,該當如何?請聽《離別相去辭》:
躒躁摧長恧兮擢戟馭殳。
所離不降兮泄我王氣蘇。
三軍一飛降兮所向皆殂。
一士判死兮而當百夫。
道祐有德兮吳卒自屠。
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
軍伍難更兮勢如貔貙。
行行各努力兮於乎!於乎!
兩千五百年前,越王勾踐興師伐吳,復仇雪恥,誓師時唱的正是這首伐吳戰歌。時在吳越夫椒之戰越國慘敗之后,越國經歷“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國力振興,死士如云。乘吳王夫差率精兵北會諸侯于黃池,勾踐率四萬九千勁旅殺向吳國。此前,越人泣送其子弟于郊境,軍士與父兄昆弟訣別,國人悲哀不已,作此詩以送勇士出征。當其時也,越人鎧甲閃耀,劍戟叮當,旌旗蔽日,猛士懷必死之心,作戰中無不以一當百。《史記·越王勾踐世家》:“乃發習流二千人,教士四萬人,君子六千人,諸御千人,伐吳。吳師敗,遂殺吳太子。”吳國從此一蹶不振,《越絕書》載:十年后,“至馀杭山,擒夫差,殺太宰嚭。”然后夫差自殺,越國稱霸。
以劍擊盾,高歌猛進,“雪我王宿恥兮,威振八都。於乎!於乎!”燃燒的血,該當如何地沸騰。
古越報仇雪恨之鄉也,到此豈能不生敬畏心、英雄意。
紹興今日尚文,咸亨酒店的房間里擺著一列越國文化書籍,都是好書,尤其是孟文鏞的《越國史稿》。在紹興時晚間讀了幾十頁,歸來后專門托人郵購了一本。書架上關于吳越的書,于是有了《越絕書》《史記》《吳越春秋》和這冊《越國史稿》。尤愛《越絕書》,一愛其古,二愛其名。
越國稱霸后,率軍北渡淮河,與齊、晉兩國諸侯會盟于徐州,“致貢于周。周元王使人賜勾踐胙,命為伯”。《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這樣記載,“當是時,越兵橫行于江、淮東,諸侯畢賀,號稱霸王。”《越絕書》原作正是寫成于戰國時期,當在此后不久。
所謂“越絕”,《越絕書·外傳春申君》:“是時,越行伯道,沛歸于宋,浮陵以付楚,臨期沂、開陽,復之于魯,中邦侵伐,因斯衰止。以其誠行于內,威發于外,越專其功,故曰《越絕書》。”也就是說,越國稱霸后,尊事周室,多行義舉,中原各國混戰一度絕跡。浙江學者徐儒宗點校《越絕書》:“它記述史事,以吳、越二國的興亡為主要線索,而更以越為重點,寫到越王勾踐而絕。故稱《越絕書》。”關于書名,說法還有很多,似以這兩種較為可信,借來作文題。
書是何書?宋無名氏云:“復仇之書也。”勾踐報失國深仇,伍子胥、夫差報殺父之仇。
古人說“有仇不報非君子”,如此,吳越皆君子也。古代君子佩劍,正如《禮記》所謂“觀君子之衣服、服劍、乘馬,弗賈。”吳越亦是名劍之鄉,湛盧、純鈞、巨闕、勝邪、魚腸之外,還有步光劍、勾踐劍等等,按《越絕書》,勾踐臥薪嘗膽二十年,“身被賜夷之甲,帶步光之劍,杖屈廬之矛。”遙想勾踐英武之姿,劍氣沖星斗,文光射日虹,劍鋒所指處,敵人頭紛落。這豈非我少年英雄大夢乎?
這是越國最初的歌謠:“斷竹,續竹,飛土,逐宍。”(《彈歌》)
這是越國最初的故事:“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披草萊而邑焉。”(《史記·越王勾踐世家》)
這是越國的精髓:琴與劍。
於乎大越,於乎紹興!古國多英杰,於越多勝跡,我之足跡何其匆匆。他年有閑,當邀朋喚侶再作紹興游,再喝老黃酒,再續《越絕書》。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著有散文、隨筆集《黑夜筆記》《書魚紀》《風霜冷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