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含章
2016年4月2日,暮色蒼茫時分,我到達婺源的篁嶺。
是在篁嶺腳下,這樣的時候,當然不可能再上去了。這已經是我N次進入徽州,對這里的一切漸漸稔熟。萬畝燦爛如金的油菜花田,此時已漸入青綠,畢竟春深如海時候,油菜花季即將過去了。然游人仍熙熙攘攘,慕篁嶺盛名而至,前赴后繼,不絕如縷。
篁嶺因“曬秋”名噪一時,其保存完好的古村落“天街”,號稱“一幅流動的清明上河圖”。但我今晚,只能宿在嶺下了。是傳統的徽州民居,俊逸的馬頭墻,小小一方天井,生長著花花草草。植物都散發出很潔凈的氣息,不像城市里的草木,吸納了一天的汽車尾氣和生活廢氣,懨懨的,很衰的樣子。鄉村的花草樹木,即便是在陽光收盡的傍晚,也一樣蓬勃。天邊有霞云燃燒,山間有暮靄繚繞,雖沒有裊裊炊煙升起,卻也能夠知道,回家的時候到了。
人類是“戀家”的動物,尤其是在薄暮的時候。“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說的應該就是這一刻。站在小客棧的場院里,能看見農人牽著牛,從門前走過。不像我過去見過的南方水牛,都體形碩大,而是身量偏小,四肢偏細,肩峰偏高。據說是山區特有的品種,學名就叫“皖南牛”,能兼作旱田水田,善于爬坡,行動敏捷,性情溫和。徽州山嶺綿延,河溪交錯,地形復雜,所以牛蹄多黑色,其堅如鐵,最能涉水攀崖。牛們毛色橘黃,背線明晰,夕陽下,是特別入畫的顏色。
鄉野的黃昏,真好。
身后,熱情的老板娘招呼我吃飯,灶間傳出的飯菜味道,甚是勁爆。說是說傳統民居,鄉村客店,但內里的裝修和設施,都已經很現代了。食材很新鮮,烹飪也別有風味,就是價格有些高。旅游帶來了新氣象,也讓人心浮泛,在篁嶺景區,別管是賣吃的,賣喝的,開車的,開店的,都急吼吼地抓錢,是過了今天,就沒有明天的樣子。但是鄉村的夜晚,還是如期而至了,這里那里,一盞兩盞,如豆的燈火漸次燃起,即便是在這樣陌生的地方,也很快就被一種無邊的暖意所淹沒。
不知為什么,這樣的時候,人的心緒會一下子變得渺茫,并且遼闊。我想,這就是“鄉愁”了。這是中國人所獨有的情感,來自于土地,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哪一個民族,對土地有著如此的深情。尤其是當“鄉愁”以文學的形式呈現時,它彌漫、繚繞、惆悵,如絲如縷,如氣如息,無所不在,揮之不去。“愁”字本身,不就是因“秋”而生發的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么。所以盡管眼前游人如織,市聲喧嚷;也盡管周邊燈暖如火,室溫如家,在異鄉的薄暮中,我仍然孑然一身,有一種深深的孤獨和寂寥。
哪里才是我回家的路呢?我不知道。
這讓我想起在城市,想起在車水馬龍的下班途中,紅燈亮起的那一瞬間,心上浮起的茫然感覺。那樣的時候,我也總是會涌起對家的思念,雖然彼時,我的家已經近在咫尺了。
“鄉愁”是人類的精神家園,只是在很多時候,我們不能意識到。
而我這趟到徽州來,真的如人們所說,是一種“精神還鄉”嗎?原本也不想上篁嶺的,嫌電視上的廣告太鋪天蓋地,太商業化了!不想來了以后才發現,是古村落的整體遷建,不僅完整地保存了古村文化的“原真性”,就是“天街”這樣的商業街,也商鋪林立,前店后坊,招幌飄搖,一如明清時期的風貌。但我來的不是時候,離“曬秋”還早。也好,春的篁嶺,別是一番景象,茶山茶樹,鮮明如染,陽氣如潮。進到嶺上,人山人海,有孩子赤著腳,在村道上奔跑。當然是來自于城市,他們的腳心,大概還是第一次接觸土地,想來那感覺一定很微妙。泥土的溫熱,一定通過他們的心臟,傳導進他們身體的每一個部位,所以他們很開心,很興奮,他們瘋跑,他們狂叫——他們不知道,他們找回了人類童年的感覺。
他們也找回了他們父輩的童年,他們的父輩在童年時,也曾這樣在溫熱的土路上赤著腳奔跑。大約也是這樣的季節,麥子快要成熟了,田野里蛙鳴如鼓,大地陽光普照。那時候水是清的,天是藍的,鷂子從頭頂上飛過,牛在悠閑地吃草。傍晚,落日渾圓,停留在村邊的草垛上,村子上空炊煙裊裊。我曾聽我的父母,無數次給我描述過這樣的情景,童年的貧苦和艱辛,都被他們遮蔽掉了。
“鄉愁”就是這樣覆蓋苦難,賦昔年以美好。
也許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婺源的篁嶺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它留住了鄉村,留住了鄉愁,留住了家的感覺。在網絡上瀏覽過“篁嶺曬秋”的場面,金秋十月,收獲季節,篁嶺村的房前屋后,成了曬簟的世界,長長的木桿,托起圓圓的竹簟,竹簟里攤曬著火紅的辣椒、金黃的玉米、紫盈盈的茄子,青青的瓜條。斑斕,真的斑斕,斑斕極了。所以篁嶺是攝影家的天堂,即便是在不“曬秋”的春季,也隨處可見身背長槍短炮的攝影家們,在房前屋后招搖。
想起昨晚,一個人宿在嶺下客棧,再次讀到了《人民日報》記者李輝。發在微信公號“六根”上的文章,已經是我讀過的第三篇了。是談“徽州復名”,此前連發的兩篇,已在文化界掀起軒然大波。《人民日報》官方微博也緊隨其后,發起了黃山“復名徽州”的網絡投票,超過七成的網友投票表示支持恢復“徽州”,黃山市民政局長最終做出“復名調研”的承諾。這是今年4月里一個重大文化事件,國內重要媒體對此均進行了大量報道。
“徽州復名”本是一個地域性事件,為什么會引發如此強烈、廣泛和持續的全國性關注呢?值得思考。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城市文明迅速覆蓋了鄉村文明,承載地方歷史和地緣文化的地名紛紛易名,讓位于經濟發展的需要。徽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以行政手段易名“黃山”,以主打“山岳旅游”這張市場經濟的牌。不是說不能打黃山這張牌,黃山集三山五岳之美,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入“世界自然和文化遺產”名錄,給出的評語為“格外崇高”。但黃山顯然小于徽州,黃山的概念顯然小于徽州的概念。這一改不僅把燦爛的徽州文化:徽菜、徽劇、徽商、徽雕、徽派建筑、新安理學、新安醫學、新安畫派等等,統統拋棄掉了,還造成了地理上的混亂。不僅外地游客理不清“黃山市”“黃山區”“黃山景區”之間的關系,就是黃山人自己,也深深陷入身份認同的苦惱。就不斷有人提出“徽州復名”,30年間從未中斷,幾度形成民間話語浪潮。
什么才是我們的根?哪里才是回家的路?我們一路追逐,追逐什么?
在我來到篁嶺的那個晚上,我的心安靜了。我想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如果到篁嶺來,也一定能夠停下來,息一息肩,喘一口氣。這里的土地是那樣溫熱,水是那樣清澈,空氣是那樣清新。他們太累了,也太焦躁,他們需要休息。下雨了,雨把屋頂上的魚鱗小瓦,一點一點浸潤,遠望如元人的畫,有一種簡潔的美意。所以篁嶺它又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徽派建筑,它是一種全新的建筑語言,現代建筑的先鋒精神和徽派建筑的獨立品格,在這里得以完美融合,完整呈現。空靈,干凈,優雅,包含著歷史與現實,時間與空間。它是一種精神和倫理的展示,一種情緒的渲染和縈念。雨漸漸大了起來,如珠,如幕,如簾。徽州的記憶,在漫天的雨幕中,復活于篁嶺的“天街”之上,有紅男綠女逶迤而過,一個嬌小女子,擎一把小小的花傘,走在街心的青石上,施施然如同行走于昆曲舞臺。
雨中的篁嶺朦朧如詩,讓人感懷而惆悵。遠處的山坡上,有農人牽著牛,立在雨中,路在云間蜿蜒,縹緲。幾天前還燦然如金的油菜花田,此刻已綠意迷蒙,四月的古徽州,春深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