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
拉勾兒
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舊約·詩篇》
1
“德祿,又耍錢去了是吧。我看你是沒救了,不把家毀了不算完。”
“哪有,五叔,這回我可真沒去耍錢,我家小三子出疹子,發(fā)了一宿燒,我們兩口子整晚上沒合眼,給他擦身子換手巾,這會兒總算是退了燒,這不剛出來透口氣就撞見您老,叔啊,您可冤枉死我了?!?/p>
“你當(dāng)我瞎呀德祿,拿自個兒的兒子編排,也不怕遭報(bào)應(yīng)。我分明瞅見你從趙禿子的門里出來。你這是狗改不了——唉,那幾個娃娃修下你這么個爹真是作孽。”
“咳,咳,您老都,都瞅見了,我,我,我是想翻翻本兒啊五叔,我知道錯了,叔,下回再也不了。不信您往后瞧——”
“瞧,先瞧瞧你自己那張臉吧,鬼見了你都得繞著走。就算你不為老婆孩子著想也得為自個兒的身子骨想想吧,整天介不是灌黃湯就是沒日沒宿地?cái)S骰子推牌九,你就折騰吧德祿,這么下去你連我都活不過。當(dāng)初若是好好念書,也不至于——”
“知錯了叔。我改,肯定改?!?/p>
“改?你問問咱李家沒出五服的親戚,還有哪個信你。嗨,不說了,說也白搭——這果子你拿著,還熱乎呢,給小三子和他那倆姐姐吃,你這沒出息的東西,莫跟你兒爭嘴?!?/p>
“哪能呢,五叔,您看又要您老破費(fèi)——”
2
“炸果子呢?怎么空著手回來了?
“你晃什么腦袋?你以為你不說話我就不知道你把果子給了誰?又是那個德祿,可著李家大院你掃聽掃聽,如今還有誰搭理他,都老遠(yuǎn)躲著走,莫非他就你一個叔?莫非普天下就你心眼好,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
“這老婆子——”
“我知道你嫌我嘮叨,行啦,不嘮叨了行了吧——填不完的無底洞——冬兒快醒了,我看一會兒你孫子找你要果子吃你怎么說——哎哎哎——你個老頭子,你干嗎去啊,說你兩句就生真氣啊。”
“哪個生你氣。我再去買?!?/p>
其實(shí)我早就醒了,被窩里可真暖和。窗外的家雀嘰嘰喳喳的,叫了好一會子了。
奶奶又嘮叨爺爺了。又是為德祿叔。
3
“我嬸子沒在屋啊,五叔?!?/p>
“你嬸子要是在你還敢進(jìn)這個門?明知故問。她領(lǐng)著冬兒集上去了。說吧,德祿,什么事。我知道你沒事不來。”
“五叔。向日里沒少麻煩您老,有點(diǎn)兒張不開嘴——”
“讓你說你就說。跟我有什么不好開口的,又不是女人家,莫扭扭捏捏。”
“那我就說了啊,五叔。我算是想明白了,您教訓(xùn)得對。可我這身子骨您也知道,實(shí)在是干不了啥。正好我丈人家那個老大小子,就是我那個大舅子——您或許知道他——是倒騰山貨的,答應(yīng)讓我入個小股,跟他跑跑腿看看貨什么的,除了往后老得出門在外,活兒倒是不累,也多少能賺點(diǎn)兒,算是個正經(jīng)營生。到底是銀娥的胞兄,斷不會坑害我的。這事若成了,我就老在外邊跑,也順便躲趙禿子那伙子人遠(yuǎn)遠(yuǎn)的,再不碰那玩意了。叔啊,您看您老能不能借我些,本錢,不多,九百個錢就行。”
“九百個錢,要說也不算多。德祿,行吧,叔再信你這一回。只要你此番真改了,日后你手短叔還幫襯你。你丈人家那大小子我有過耳聞,是個有口碑的買賣人,你好好跟人家干,人家自會好好待承你,終歸是門子親戚。”
“嗯,我都記下了五叔。叔,我,我給您磕個頭吧。”
“不年不節(jié)的,磕哪門子頭。錢揣好嘍,進(jìn)家就給你媳婦,莫再過你的手,讓銀娥給她娘家哥哥?!?/p>
“知道了五叔,您放心吧?!?/p>
“還有啊,別記恨你嬸子,德祿。她嘴是刻薄些,心卻不壞,再說了,你嬸子可沒少疼你那幾個娃娃?!?/p>
“哪能呢叔,銀娥總念我嬸子的好,我心里也有數(shù)。”
4
“爺爺我們回來啦?!?/p>
“冬兒啊,奶奶又給你買啥好吃的了,瞧這小嘴兒上,油乎乎的,爺爺給你擦擦。”
“爺爺你先吃這個,我給你買的糖葫蘆。爺爺你快吃,冰糖可甜了?!?/p>
“嗯呢,又脆又甜。你吃吧冬兒,爺爺這牙不行啦,吃多了就疼。哎,跟你說,德祿來了,這事我不能瞞你,我借了他九百個錢,當(dāng)本錢,跟他大舅子去跑山貨。我琢磨著是樁好事,老在村里待著,免不了又跟趙禿子那幫人混到一堆去。我覺著他這回——”
“冬兒,你個小饞貓,你都吃了個糖葫蘆了,還吃。小心剌著嘴,那冰糖跟小刀子似的?!?/p>
“跟你說話呢,老婆子。”
“聽見啦,老頭子,大善人,活菩薩。你說是好事就好事吧,錢都是你掙下的,你想給誰就給誰,反正我是不想提你那個侄子了?!?/p>
“是借?!睜敔斦f。
“爺爺,我去找小三子玩會兒啊,我讓他看看我這個小黃鴨子?!?/p>
“別跑,小心絆著。這小活猴兒,回來的路上就摔倆跟頭了?!?/p>
我揣了倆裹了冰糖的山楂果給小三子吃,我掏給他的時候都粘兜里了,臟乎乎的,可小三子三下兩下就吃完了?!罢嫣稹!彼f。
5
“這都快一年了吧?!?/p>
“什么快一年了,說話沒頭沒腦的?!?/p>
“我是說你那個‘浪子回頭的侄兒,借錢借了快一整年了,沒音信了吧。”
“怎么沒有,八月上不是回來了嘛,還孝敬了你幾包口外帶回來的干草菇木耳什么的,吃完就忘啦?”
“虧你還是我老頭子,我是記掛那錢嗎?我也不記掛你那侄兒,昨天晌午我去了趟銀娥屋里,你那侄兒久沒音信,我是擔(dān)心他們成了孤兒寡母。銀娥說她不安不定的,我也跟著揪心?!?/p>
“呸,這都快過年了,不吉利,你這張嘴?!?/p>
“沒事沒事,睡吧冬兒,寶貝冬兒,你奶奶嗓門忒大,看你把孩子都吵醒了?!?/p>
爺爺吹熄了蠟。黑咕隆咚的,我閉上眼,爺爺拍著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我能數(shù)到十了。
6
“德祿回來了。”
“知道了。銀娥跑來哭,我勸了她半天。這閨女也是可憐,嫁了這么個——我說什么來著,這回真沒準(zhǔn)成孤兒寡母了。”
“行了行了,你就別悶頭抽煙了,我不惹你生氣,行啦老頭子,趕明兒你去鎮(zhèn)上給他把黃大夫請來吧,你倆不是有交情嘛,德祿的病興許他能看得了。明天一早我就把小三子接過來,添雙筷子的事。”
“嗯。再躺會兒吧老婆子。”
“別抹眼淚了,老婆子,我都瞅見了。唉?!?/p>
7
我蹲在當(dāng)院里看驢生小驢駒。先是出來一點(diǎn)兒,然后半截兒,黏糊糊、亮晶晶的,我鼻子里聞到一股不好聞的味兒?!芭尽保◇H駒掉下來了,掉在爺爺鋪好的干草上。大驢就拿腦門兒拱它,還伸出大舌頭舔它,也不嫌臟。不一會兒小驢駒就站起來了,站不穩(wěn),隨時要倒的樣子。爺爺說,我剛學(xué)走路的時候就像個小驢駒,也站不穩(wěn),隨時要倒的樣子。
“小驢駒什么時候會跑啊,爺爺。”
“用不了一個鐘點(diǎn)就能撒著歡兒跑啦!”
“那怎么我生下來不會跑啊?!?/p>
“你是人吶,人跟牲口不一樣,人有爹娘帶,抱著喂奶,扶著走路。牲口的爹娘沒手,扶不了,抱不了。不光驢,牛啊馬啊鹿啊凡是吃草的牲口生下來都得會跑,要不就讓狼啊豹子啊老虎什么的給吃了?!?/p>
“那我爹我娘抱過我嗎?”
“怎么沒抱過。抱過?!?/p>
“那爺爺,我爹我娘啥時候回來看我呀?”
“快了快了,這就回來了,等你再大一點(diǎn)兒,他們就接你去城里念書。”
“小三子也跟我一塊兒去城里念書嗎?爺爺?”
“去里屋看看你奶奶熱水燒好了沒,瞧你臟的,比這驢駒都邋遢,去洗洗。”
“爺爺爺爺,我銀娥嬸子來了?!?/p>
我站在當(dāng)院,小驢駒也站在當(dāng)院,貼著它娘的肚子。銀娥嬸子跪在爺爺奶奶跟前兒啼哭,大聲地哭,不停地哭,把我嚇壞了。
8
“其實(shí)頭一天德祿給我托夢了,沒敢跟你說,怕嚇著你?!?/p>
“托啥夢了,我天天燒香拜佛,又沒做過虧心事,有啥好怕的?!?/p>
“夢里頭他面目模糊,跟在霧里頭似的,可我能辨得出是德祿。德祿說,‘五叔,您和我嬸子給我的好我可都記著呢,雖說我不爭氣,萬人嫌,卻也知道有恩必報(bào)。您二老對我的好,就算是我李德祿死了,魂兒也會記得。借您的錢您放心,我死活都得還上?!?/p>
“后來呢?”
“后來我就驚醒了?;仡^一想,德祿咽氣的時候,還真跟咱家那頭青驢產(chǎn)下驢駒的時辰合。”
“莫非……老頭子,你是說,咱家那小驢駒是德祿轉(zhuǎn)世投胎的?”
“興許是?!?/p>
“哎呀媽呀,我得燒柱香,拜拜菩薩去?!?/p>
9
“德祿德祿——”
爺爺沖小驢駒一喊,它就顛兒顛兒地跑過來。我摸它的小白鼻子,它也不躲,濕乎乎、涼颼颼的。還沖我噴氣,可好玩了。
“爺爺你怎么管小驢駒叫德祿叔的名字啊?!?/p>
“這小家伙就是你德祿叔變的?!?/p>
“真的???”
“真的。不信問你奶奶?!?/p>
后來,小驢駒長大了,活蹦亂跳的,只肯讓爺爺和我騎,別人要騎它就跟馬似的尥蹶子。有一天爺爺騎著它去吃席,那家人的大馬欺生,把我家小驢駒的腿踢斷了,爺爺心疼得不行。那家人要賠,爺爺哪肯要人家賠。恰好席上有個給牲口看病的大夫,讓我爺爺留下它,說他能治好小驢駒。后來爺爺領(lǐng)著我去看過小驢駒,它也不顧腿上綁著木頭,腦袋直往我身上蹭——爺爺說那是“夾板”。等卸下夾板,小驢駒就又能跑了。
“你快點(diǎn)兒好吧,好了咱就回家去?!蔽腋◇H駒說。它就點(diǎn)點(diǎn)頭,大眼睛潮乎乎的,還沖我噴兩股熱氣,干草味兒的。很好聞。
那個大夫治好了小驢駒,可我再也沒見過它,我有點(diǎn)兒不信他是不是把它治好了。反正他跟爺爺說已經(jīng)把小驢駒賣了,他留了一半的錢當(dāng)看病的錢,另一半給了爺爺。我哭著找爺爺要小驢駒,爺爺就哄我,給我買好吃的。我哭累了,就睡著了。
10
“蹊蹺?!?/p>
“什么蹊蹺,你這老頭子,說話神神叨叨的?!?/p>
“小聲兒些,別把冬兒吵醒,好不容易不哭了?!?/p>
“嗯。老頭子,你說說啊,到底啥蹊蹺?!?/p>
“瞧,這是鎮(zhèn)上那獸醫(yī)給我的錢,你數(shù)數(shù)——”
“不多不少,正好九百個錢。你是說……那驢駒還真是德祿投的胎?他這是給咱還賬來啦?”
“是啊,你說他死的日子跟母驢產(chǎn)駒趕一天或許是碰巧,可你看這錢數(shù)都——看來還真是德祿啊,老婆子,要不你說天底下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
“我的媽呀,還真是……”
爺爺奶奶的話我都聽見了。我裝睡呢。
11
“爺爺,我都聽見了,那小驢駒真是德祿叔變的?他真是變成驢駒來還咱們家錢的嗎?”
“不是。我騙你奶奶的?!?/p>
“為什么騙我奶奶?。◎_人不好,你說過?!?/p>
“也不全是?!睜敔斕ь^看著天,天真藍(lán)?!坝械臅r候吧,騙人是好事呢。可別告訴你奶奶啊,來,咱爺倆拉勾兒。”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爺領(lǐng)著我到集上,買了好多好吃的。我分成兩份,我自個兒留一份,另一半給小三子。我囑咐小三子,讓他再分成三份,自己留一份,另外兩份給他倆姐姐。
(《聊齋志異》·卷四·《蹇償債》)
新陳代謝
知道陳代吧。
陳代?這名有點(diǎn)耳熟。
就咱們廠那個繪圖員,戴個眼鏡,胳肢窩總夾個包,看上去呆頭呆腦的那個。兄弟你停薪留職有幾年了,不過也應(yīng)該有印象。
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想起來了,好像就住挨著變電站那棟樓,有個瞎老娘,是吧?
沒錯。他就是陳代,大院里的壞小子們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新陳代謝”。喊他也不惱,還笑,夸壞小子們書念得不壞。
有點(diǎn)兒意思。他咋了?有啥新鮮事說來聽聽。
跟你說了你可別往外傳啊,咱可不能學(xué)廠里那些老娘們兒整天嚼舌根子。
什么話,我你還不知道嘛,什么事到我這兒就算是爛肚子里頭了。說吧,這個陳代咋的了?
陳代啊,陳代戴綠帽子啦。他媳婦你知道吧,二紡的,個挺高,走起路來跟模特似的。看大門的大胡子老賀說,“你說這女工們穿得都是一個色一個樣式的工作服,可你一眼就能把她從人堆里挑出來?!崩腺R還說——
花曉放。就知道是她。她是陳代的媳婦?這不鮮花牛糞嘛——
是啊是啊,老賀就說花曉放跟了陳代可真算是一朵鮮花插牛糞上了,哦,不對,他說的是豬糞,老賀在青海插過隊(duì),他說“牛糞是個寶,能燒火做飯還能取暖,豬糞腥臊惡臭,除了漚肥沒屌用?!?/p>
老賀那嘴可真夠損的,人家陳代好賴是個繪圖員,吃技術(shù)飯,總比咱這整天一身臭汗的工人強(qiáng)吧。
是有點(diǎn)兒損。可也不光是老賀這么想,廠里認(rèn)識他倆的也都明里暗里這么說。聽說花曉放老家是十八里堡的,農(nóng)轉(zhuǎn)非就是陳代他爹給辦的,老頭子活著的時候當(dāng)過咱們廠的書記,有權(quán),估摸著花曉放就是這么嫁給陳代的,不過他倆怎么認(rèn)識的我就不大清楚了。
嗯。揀要緊的說,到底是誰給陳代戴的綠帽啊?
不是我賣關(guān)子,這事還真他媽蹊蹺,三言兩語說不清。你認(rèn)識廠辦的王美麗吧,屁股特別大的那個,這事最早就是從她嘴里傳出來的。王美麗住陳代他們家隔壁,她說有天倒休,在家里洗衣裳,晾上衣裳就睡午覺,沒睡多一會兒就給吵醒了,開開門聽,清清楚楚是從陳代他們家傳出來的。王美麗說:“那叫一個浪啊,聽得我耳根子都發(fā)燙了,大晌午的兩口子就干那事,也不嫌丟人,干那事就干那事吧,還弄出那么大動靜,屋里頭可還有個瞎老娘呢!老太太是瞎,可耳朵不聾??!”又一想王美麗覺著不對,按理說陳代是坐辦公室的,長白班,花曉放是三班倒,又不是禮拜日,陳代應(yīng)該不在家,那她這是跟誰呢?
王美麗還真有閑心,蹬上自行車就跑到廠里,推開門,見陳代正一絲不茍地繪圖呢。王美麗就話里有話地問:“陳代你沒回家吃飯???”陳代傻頭傻腦地回了一句,“帶飯了,我平常都帶飯。王姐您有事?。俊薄皼]事沒事?!蓖趺利愌谏祥T就又回家了。
這個王美麗,回去捉奸了?
沒。王美麗還真沒那個膽。也就偷聽唄,每天都溜回家,聽會子再跑回廠里。聽了幾回聽仔細(xì)了,叫床的是花曉放的聲音沒錯,卻沒聽見那個男人的動靜,連個喘息聲都沒有。陳代那瞎老娘也在家,每回都呼嚕呼嚕,睡得死死的。你說這事蹊蹺不蹊蹺。王美麗就留了心,大半夜十一點(diǎn)多起來,把門開個縫,瞅見花曉放出門上班,拿鑰匙插進(jìn)鎖眼,旋一圈把門鎖上,輕手輕腳下樓,也沒啥不正常的,只是鎖上門一轉(zhuǎn)身打了個哈欠?!斑@小浪貨,打個哈欠都那么勾人?!蓖趺利愓f。
嫉妒了。也難怪,起個名兒叫美麗可是跟美麗一點(diǎn)兒也不挨邊。
呵呵,是啊。這王美麗不光不美麗,嘴也欠,到底把這事給捅廠辦了,弄得滿世界風(fēng)言風(fēng)語不說,書記廠長都知道了,領(lǐng)導(dǎo)覺著影響不好,就找陳代談話,礙著老書記的面子,無非就是想讓陳代解決好家庭問題,那個詞叫啥來著?嗯,“淡化處理,消除影響”。結(jié)果不談還好,這一談就談出鬼來了——
鬼?啥鬼?
鬼就是鬼啊。給陳代腦袋上扣綠帽子的就是鬼。不信是吧,說實(shí)話我也不信,可是架不住陳代講得活靈活現(xiàn),而且還有硬邦邦的證據(jù)呢。我可是親眼瞧見的。
什么證據(jù)?還硬邦邦的,你接著說,我不插嘴了。
咱們這撥人知道的沒幾個了,大院里的老人們應(yīng)該都記得。咱們廠的西頭,也就是二動力車間那塊兒,原來有個廟,破四舊的時候給砸了,剩了些殘?jiān)珨啾凇:髞斫◤S,拆干凈了。陳代說,鬼就出在這早就沒了影兒的廟里。
陳代跟領(lǐng)導(dǎo)說,他妻子是個本分女人,漂亮是漂亮了些,但模樣生得好并不代表就會水性楊花勾三搭四。陳代還說,他和花曉放感情很好,平日里連拌嘴都少有,說不上舉案齊眉可也差不多。陳代說花曉放也很是孝敬他那瞎眼老娘,家里有好吃的都緊著老娘,空了還扶著老太太溜圈兒曬太陽,寒做棉暖做單,親閨女也不過如此。陳代還說,他呆是呆了些,可是不傻,知道廠子里有不少登徒子垂涎花曉放的美色(到底是文化人,還挺會跩文,登徒子就是流氓吧?),花曉放卻從不為所動,連正眼都不肯瞧一下。陳代還紅著臉小聲說,他和花曉放的夫妻生活也和諧美滿,只是因?yàn)榉孔硬淮?,兩人整那事的時候都不大敢出聲,他那老娘眼是瞎,耳朵可不背。“所以,王美麗聽到的白晝宣淫,那種不堪入耳的聲音,根本就不可能是我家花曉放在正常思維狀態(tài)下發(fā)出的聲音,極有可能是被迷奸,迷奸和通奸還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的。”陳代說,所以。迷奸花曉放的,當(dāng)然不會是人,極有可能是鬼。更何況,瞎眼老娘的昏睡也事出蹊蹺,顯然是以鬼魅手段讓老人家昏睡過去,好掩人耳——他老娘瞎,目是不必掩的。
陳代聽說這事后就問了花曉放,陳代說妻子對此茫然無知,陳代說那雙美麗的眼睛里除了無辜沒別的。
后來陳代決定親自捉鬼。那天跟主任告了假,中午回到家,在門外就聽見了王美麗聽到過好多回又跟別人學(xué)了好多回的聲音。陳代輕手輕腳開門、進(jìn)屋,先去老娘的小屋看了,見老人睡得沉,呼嚕呼嚕的。轉(zhuǎn)身到廚房拿了搟面杖,正要挑簾進(jìn)屋,就聽見有人壓低了嗓子說:“不好,有生人氣?!标惔蜎_進(jìn)屋,卻只瞧見床上衣衫不整的花曉放,兩只白嫩的腳顫巍巍翹在虛空里,陳代就堵在門口,舉起搟面杖胡掄一氣,只聽得虛空處一聲悶哼,便再沒動靜。陳代繼續(xù)胡掄了一陣,胳膊掄得麻脹了,才撂下?lián){面杖,摟住還在抖個不停、俏臉潮紅的媳婦,摩挲背,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問她,照舊是一雙無辜的,懵然無知的眼睛。
陳代說,屋里有一股子好久都散不去的土腥氣。
這不赤裸裸的封建迷信嘛,領(lǐng)導(dǎo)英明,怎么可能相信?!澳銈儾恍攀前?,好,跟我來。”陳代就頭前帶路,引著書記廠長保衛(wèi)科長來到二動力車間西側(cè)一個防空洞的洞口。防空洞是六十年代末建的,洞口的斜坡上還隱約能看見“備戰(zhàn)、備荒、為”幾個紅字。這洞口早年沒上鎖,孩子們總是鉆來鉆去,從這個洞口進(jìn)去,另一個洞口出來,據(jù)說最遠(yuǎn)的一個洞口能直接通到市委大院。
我鉆過。我膽小,里頭黑漆麻烏的,沒敢走太遠(yuǎn)。
是啊,我小時候也鉆進(jìn)去過。后來廠里怕孩子們闖禍,就裝了鐵門,焊死了事。那天我也跟來了,還有幾個工人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瞧熱鬧。就見陳代跟領(lǐng)導(dǎo)連說帶比劃,領(lǐng)導(dǎo)就招手,讓我們把門打開,腿快的就跑回車間取工具,火花嗞啦嗞啦的,沒幾下就切割開了,推開銹跡斑斑的鐵門,陳代第一個進(jìn)去,我和幾個工友也跟在后面下到洞里。塵土在手電光的光柱里跳來跳去,一股子土腥味兒。
在離洞口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陳代停下腳步,手電光停在地上一個東西上,看輪廓像是個趴倒的彪形大漢。我們也照,七八支手電的光足夠把那東西看清楚了——
是個泥像,鎧甲絲絳已經(jīng)褪了色,略略能看到殘存的紅靛藍(lán),蹲下細(xì)看,后腦有個裂口,露出黃土和發(fā)白的麥秸。裂口處的土腥氣直沖鼻子。“就是這個東西?!标惔f。
我們幾個合力把泥偶翻過來,見它兩眼凸出眼眶,雙眉入鬢,胡髭的墨色還在,呲著牙咧著嘴,像是疼的,又像是正在發(fā)火,看著挺猙獰。
“這是韋陀。”陳代捏著手電四下里照。“沒看到杵,老人們說那根降魔杵是紫檀鍍金,估計(jì)早讓人給偷走了?!?/p>
“你們瞧,這東西后腦上的豁口,應(yīng)該就是我拿搟面杖掄的?!标惔詈笳f。
講完了?后來呢?
后來就不斷有人跑到防空洞口燒香,廠領(lǐng)導(dǎo)不想讓人傳播封建迷信,就干脆把洞口拆除填平了,種上了樹。再后來王美麗說她又忍不住聽了陳代家的房,不過啥也沒聽到。前陣子聽說花曉放懷孕了,估摸著快生了吧。你說這孩子生下來會不會跟韋陀一個模樣?
哈哈。有可能。
講新鮮事的人走了。我還想在池子里泡一會兒。我覺著這個叫陳代的當(dāng)個繪圖員屈才了,他真該去寫小說。
(《聊齋志異》·卷四·《泥書生》)
厭作人間語
傍晚,在老地方發(fā)呆。不知何時,一個老頭出現(xiàn)在另一半長椅上。
老頭手里一把折扇,扇面上五個隸變體墨字:
厭作人間語
“你不知道吧,我是個死過一回的人?!?/p>
他撩起汗衫,胸骨處有個縱向的傷疤。以我手為尺,得有一拃半。“心臟的毛病,開了胸,手術(shù)做了大半天,剛送回病房就沒氣兒了?!?/p>
“那您——”
“又活了是吧?!崩项^揸著五指,手腕外旋又內(nèi)扣。明白了,這手勢意指陰陽兩界的往返。“就電影里頭那個,那叫啥玩意兒來著(除顫器,我說),嗯,是這名兒,一對兒,摁我胸口上,一按電鈕,騰騰的,我就往起蹦——我兒子說爸你打床上彈起來好幾回都沒動靜,臉都死人色兒了。眼睜睜沒救了,大夫都放棄了,喊我兒子到醫(yī)辦室簽字。完事兒正要推太平間呢,你猜怎么著——”
“您緩醒過來了?”
“是啊是啊,停止搶救得有半個多鐘頭了吧,我這老心老肺居然又開始工作了。后來閨女跟我說,護(hù)士進(jìn)來收拾,剛要拔插頭,發(fā)覺我的心電圖又開始蹦跶了。也多虧了醫(yī)院黑,你不是下診斷說我都死透了嗎?監(jiān)護(hù)儀就不撤,多開一分鐘就多收一分鐘的錢。也虧了沒撤,總之算是我命不該絕吧,又活過來了?!?/p>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您老命大,閻王爺不收您?!?/p>
“嘿,還真讓你說中了,說了歸齊還真不是命大,”老頭彈嗽一聲,頭湊過來,壓著嗓子說,“你信不,我還真到陰曹地府溜達(dá)了一圈兒,這話我跟誰說誰都說我神經(jīng)病,沒轍,你要是信我就跟你念叨念叨,要是不信我就——”
“信,您犯得著騙我嗎您說是吧,您老給講講吧,想聽?!?/p>
“得,有你這句話我就沒什么顧忌的了。你這人還不錯,現(xiàn)如今沒幾個人愛跟我們老家伙嘮嗑了,嫌煩。”老頭說著說著停了,直瞄我手里的煙盒,“你這外國煙啊,沒見過,挺貴的吧?!?/p>
“韓國的,便宜。您,要不來一顆?不是舍不得,是怕您——”
“來一顆。”老頭直接把煙盒拿過去,抽出一支,我給他點(diǎn)上。“你是擔(dān)心我動過大手術(shù)是吧,沒事兒,我心里有底,閻王爺親口告訴我了,還有十年陽壽呢,生死簿里我那頁都親眼瞧了,白紙黑字,別說你這煙,抽大煙都沒事兒——話說你這煙,勁兒可不大——”
“嗯,勁兒小,尼古丁焦油含量都低?!?/p>
“咱接著說。那天還真有倆小鬼兒把我魂兒勾了去,我都飄起來了,扭頭一看,身子還躺床上呢,插了滿身管子。后來忽忽悠悠地,就覺著鉆進(jìn)了個筒子似的東西。那叫什么來著,年輕人都知道的那玩意兒,對對對,時光隧道,還帶色兒的呢,腦瓜頂、腳底下,跟彩虹似的,根本就不像聊齋里說的黑漆麻烏的,那叫一個漂亮。話說倆小鬼兒夾著我胳肢窩,嗖嗖地飛,說話就到了。閻王殿也跟書里寫的不一樣,不是那么陰森森的,亮堂著呢。倆小鬼把我扔地上,就列立兩廂。跟你說吧,打小我就膽兒大,不怯官不怯場,我支著身子四下打量,閻王坐正中,身子前頭煙霧繚繞,跟舞臺上放的白煙似的,看不真著。旁邊的判官小鬼兒牛頭馬面倒瞅得挺清楚的,模樣是戲里的模樣,穿戴卻都是現(xiàn)代的,款式像是那種中華立領(lǐng)。數(shù)小鬼兒最有意思,穿的跟迷彩服似的,判官是一身灰不拉嘰的中山裝,瞅著挺嚴(yán)肅,跟機(jī)關(guān)干部似的。這時候,牛頭馬面過來把我提溜起來,押我到一整面墻那么大的玻璃前讓我看,可把我嚇得不輕,這回書里說的還都是真的,刀山火海下油鍋、拔舌地獄什么的,全有。還有個叫牛坑地獄的,凡是上輩子殺牛宰羊,殘害牲口的,這會兒全在坑里嗷嗷叫喚,不像人聲。有個胖子我還認(rèn)識,他活著的時候我老買他的牛羊肉??永镉胸i牛羊狗騾馬驢,還有鹿,都撒著歡兒蹦跶,不踩成肉泥不算完??床畈欢嗔耍职盐姨崃锘貋恚埵俏夷懘笠舶c地上了。這時候閻王爺開口了,說話嗡嗡的,跟塤發(fā)出來的聲似的,倒還能聽清。反正是歷數(shù)我干過的不好的事唄。你這歲數(shù)應(yīng)該沒趕上,我那會兒比你現(xiàn)在年輕,一號召就干唄,熱火朝天的,誰他媽知道過了些年就成壞事了啊。剛要爭辯,就見閻王爺?shù)拇笫执蜢F里伸出來一揮,我嘴就張不開了,跟拿502膠粘住了一樣。他說我陽壽盡了,下輩子罰我當(dāng)羊,吃一輩子草,養(yǎng)肥了就宰殺,千刀萬剮片成片兒讓人涮著吃。小鬼兒們就抬個架子過來,搭著一摞一摞毛皮,豬啊羊啊狼啊狗啊穿山甲,啥品種都有。我心想,嗬,閻王爺這是要開皮草行啊。我是又好奇又怕,只聽他一聲令下,就從隊(duì)列里蹦出仨小鬼兒,倆反擰我肩膀,一個扯下張羊皮就往我肩上搭,剛搭上個邊兒,判官捧著本大冊子說話了,‘回稟大王,卑職查了他的檔案,發(fā)現(xiàn)他多年前曾救過一個小童,有活人之德,按我冥律可抵罪。我一聽就樂了,還真有這么回子事。好像就是批林批孔那年夏天,我跟我發(fā)小兒去玉淵潭游泳,剛下水,見有個小人兒撲騰,眼看要沉底兒了,就一把扯上了岸。孩子不大,約莫五六歲,輕,湊巧就在我眼皮底下,實(shí)話說也沒費(fèi)什么勁兒。我給他拍了背,摳了摳嗓子眼,那孩子吐了幾口水,也就沒事了,說了個‘謝謝叔叔就走了。判官要是不說我還真沒想起來。剛要下水游泳,我那發(fā)小就罵我缺心眼,‘你他媽傻呀,也不問問那孩子家哪兒的,讓他家大人給你寫個表揚(yáng)信、送個錦旗唔得,你丫不就成英雄了嘛,得,過這村沒這店了。我一想也是,想穿衣服追,可哪找去啊,那孩子早沒影兒了。當(dāng)時懊悔得我呦,甭提了??赡氵€別說,誰知道什么時候哪塊云彩下雨呀,你瞧我都到陰曹地府了結(jié)果判官把這碼事翻出來了,要不我這會兒都他媽羊肉片了,指不定被誰涮著吃呢。唉,話說回來人這輩子還真得多行善事,你可以不求回報(bào),可說不定哪天、在哪件事兒上就回報(bào)了你。這不,我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閑言少敘,咱接著說,閻王爺接過檔案,瞧我那頁,核實(shí)無誤之后,就吩咐小鬼兒放了我,結(jié)果您猜怎么著——羊皮都搭我肩膀上了,就那么一不大點(diǎn)兒的功夫,長一塊兒了,一個小鬼兒根本就扯不動,四五個一起上,數(shù)著一二三猛一使勁——‘呲啦一下子,疼得我呦,那罪可真不是人受的,不過疼就疼吧,總比變羊好吧你說。你瞧瞧,就左肩膀這兒,你摸摸,是不是跟老羊皮似的?”
“嗯……還真是。”
“羊皮扯下來,判官和閻王爺又訓(xùn)斥我一頓,跟在陽間的單位領(lǐng)導(dǎo)訓(xùn)人也沒什么兩樣,反正就是讓我從今往后好好做人,別為非作歹,你說我一老百姓能干出什么壞事來呀,隨大流兒唄??晌抑肋@會兒不是我說嘴的時候,陽間陰間一樣,您可別輕易插嘴,更別跟領(lǐng)導(dǎo)抬杠,你就不停點(diǎn)頭,鞥啊這是,人家說什么咱聽什么。于是乎,沒料想還有一樁意外之喜,鑒于我救過那小孩,閻王爺恩典,額外賜我十年陽壽。我心想這回可賺了,正美著,小鬼兒猛地推我一把,一腳踩空,眼前一黑,緊接著就沒知覺了。再醒過來還在醫(yī)院躺著,根本沒動窩,心電圖又開始蹦跶了。你說我這命——”
“大爺,對不住,打斷您一下,”我說,“您好好瞧瞧,還能認(rèn)出我來不。”
“你是——”老者上下左右打量我,“我們認(rèn)識?”
“就沒覺得眼熟?您再好好瞧瞧?!?/p>
“這么一說……還真有點(diǎn)兒眼熟,莫非是……在哪兒見過?”
“您想不起來也意外,都三十多年了,換誰也認(rèn)不出來。”
“莫非你是——”
“是啊,我就是七四年被您在玉淵潭救的那個小孩。”
“???不會吧,天底下還有這么巧的事?”
“可不是嘛,還真是奇了,不過比起您這奇遇,咱爺倆重逢也不算什么了吧,您說是不?”
“還真是……你都這么大了,嗨,我也是老糊涂了,這都小四十年了——”
“大爺,我得先請您原諒,那會兒我太小,不懂事兒,回去也不敢告訴家大人,怕挨打,過了得有兩三年我才跟我爸說這事,我爸一聽就說要尋您,他說您是我們家大恩人,可是都過去那么久了,我爸一工人,沒門沒路的,哪兒找您去啊,唉。真對不住您。得,不再這兒說了,咱爺倆南門涮肉去,得請您好好吃點(diǎn)兒喝點(diǎn)兒。”
“得嘞,這還真得去。你稍等啊,我得先給家里打個電話,告訴他們就別給我留飯了——話說你請大爺我一頓可不行,怎么著也得連請上十頓八頓的?!?/p>
“連請您仨月半年的都應(yīng)該?;仡^我還得告訴我爸呢,我請完您,他接著?!?/p>
太陽在樓宇間漸漸隱去,起了微風(fēng)。我攙著老頭向飯館走,一路說笑。假如路人的目光偶爾停留在我們身上,會認(rèn)為這是一對父子。稍后,我和這老者將把酒言歡談天說地,敘敘那些并不存在的舊。對我來說這輕而易舉,我以虛構(gòu)為生。
(《聊齋志異》·卷二·《某公》)
大師與鼠婦
你年輕過你就該知道,除了那些叼著什么金勺子啊金鑰匙出生的,誰沒過過我們那種日子。那時候金世成和我在縣城北郊的小破屋里,在兩張單人床拼起來的、翻個身就吱吱呀呀的床上干那事。每次他都把毛巾團(tuán)成個團(tuán)兒讓我咬著,“床叫喚就行了,你就別叫喚了,再把警察招來?!彼f我叫起來跟鬧貓似的?!柏埗疾蝗缒銊屿o大?!卑?,我也就暢快地叫過那么一回,哪有床啊,那天是在大野外,除了探頭探腦的野兔子就我倆。弄完了,他摟著我后腦勺,幫我擇后背的草梗。出了一身汗,背上鉆心疼。他捏著顆蒺藜讓我看,刺上還穿著我的血珠呢。我就哭了,可我不是疼哭的,我哭是因?yàn)槲矣X得自己連貓都不如。一哭我就想回家,爹托人捎了好幾次信了,我老是猶豫,我舍不得他。金世成挺心疼我的,更何況打他把我從發(fā)廊帶出來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早晚是要成事的。成大事。
他跟別的客人不一樣,別人來洗頭,我胸脯一頂他們后脊梁,就知道他們下面硬了,想操我。金世成不是這樣,他也想操我,但是那不是主要的,因?yàn)橄粗粗洳欢〉?,他就把又濕又涼的后腦勺靠我胸脯上了,像個小貓小狗。
不知怎么,我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他大男子主義,我倆搬到一塊住后就再也不讓我上班。他每天去“老館子”上班,顛大勺,每天回來都油脂麻烏的。他愛干凈,不管多困我都起來幫他擦澡,打香胰子,把他弄得香噴噴滑溜溜的再上床。辛苦了一天,累成個狗樣,金世成精神頭兒倒還挺足的,香噴噴了就跟我弄那事,猴急猴急的,不過再急他也忘不了往我嘴里塞毛巾。真的,他比我還愛干凈呢,不像個農(nóng)村出來的,毛巾每次都給我洗過,咬在嘴里香香的。他還逼著我早晚都刷牙,有時候我犯困犯懶不想刷,他就打我屁股。還要我刷夠三分鐘,時間不夠也打我屁股。他還學(xué)廣告里那個胖子逗我,“牙好,胃口就好,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睂W(xué)得可像了。刷了牙洗了臉我倆就睡覺,睡不著的時候就看VCD,他指著電視上外國人那種大別墅說:
“將來哥讓你住上這樣的房子,帶游泳池的?!?/p>
“將來哥讓你開上這種小紅車,法拉利,捷達(dá)桑塔納算個屁。”
“將來哥帶你去歐洲美國玩?zhèn)€遍,不怕冷咱連南極都去。你不是喜歡熊么,哥給你整個真的小白熊玩兒?!?/p>
他給過我一個小熊,廟會上套圈套來的。我喜歡,金世成不在家的時候我就抱著它睡覺,我親小熊又黑又滑涼颼颼的圓鼻頭,我倆將來有了孩子我也這么親他。我相信他早晚會有出息,可他說的那些我不信,所以他一說胡話我就捏他鼻子,說“去吃屎——”我是笑著說的,因?yàn)殡m然實(shí)現(xiàn)不了,想想也挺高興的。
“去吃屎”算是我的口頭禪吧,我是跟我三嬸兒學(xué)的。我小時候,老有壞小孩欺負(fù)我,打不過他們我就哭。一哭我就去找三叔,三叔最疼我了。那時候三叔嘴唇上毛茸茸的,要長胡子了——誰要是欺負(fù)我,他就領(lǐng)著我去找那人算賬,然后就把欺負(fù)我的小孩舉起來,不管多重多胖的小孩,三叔都只用一只手,舉得可高了,每回我都得使勁往后仰腦袋才能瞧清楚壞小孩的臉。那時候覺著可奇怪了,我三叔把壞小孩一舉起來,他們就變小了,本來可是個子挺大的。“再欺負(fù)我們家妞子我就摔死你?!比蹇蓵樆H肆?,壞小孩在半空里有的哭了有的沒哭,反正不管哭不哭都會點(diǎn)頭保證,這時候三叔就用空著的那只手,掐著壞小孩的胳肢窩,把壞小孩輕輕放地上。可能是欺負(fù)我欺負(fù)得不厲害吧,反正三叔哪個小孩也沒摔過。有時候我在氣頭上還沒過去呢,特別想讓三叔摔他們一下,真摔。那天就是,我記得我去找三叔,一邊哭,一邊把拳頭攥得緊緊的,就像是掐著壞小孩的脖子似的。心想我要是有三叔那么大勁該多好啊,自己摔他們更解氣??蛇@回看來還真得我自己去報(bào)仇了,三叔不會管我了,他正和我三嬸兒親嘴呢。不對,那會兒她還不是我三嬸兒,我叫她霞姑姑。不過我三叔早就指著霞姑姑的后背悄悄跟我說,“妞子,瞧見沒,那就是你三嬸兒?!比逵H著親著就低下頭,腦袋跟我家小豬似的一個勁兒地拱,嘴里還哼哼唧唧的,更像我家小豬崽了。三嬸兒就推了三叔一把,“去吃屎——”
我的口頭禪就是這么來的。三嬸兒罵三叔的時候眼睛說不出來的那么好看,鼻子頭還往上皺一下,別提多好看了。后來我在電視里看見了個眼睛啊、表情啊,都跟我三嬸兒一模一樣的,《紅樓夢》里的王熙鳳。我指著電視說三嬸兒你看你看像不像你——三叔也說像,她就又那樣了,“去吃屎——”
三嬸兒吐三叔一臉瓜子皮,“王熙鳳是個壞人,我壞嗎?”三叔就嘿嘿嘿地樂。我也跟著樂。
反正后來我就學(xué)會了,連三叔都說特別像,“你倒像是你三嬸兒生的?!彼@么說我不惱,還挺高興的。三嬸兒比我媽漂亮,對我也好。再后來就說習(xí)慣了,一說胡話我就讓金世成“去吃屎”。他喜歡我“罵”他時的樣子,他說我罵他的時候最好看。他也像我三叔那么壞,我一說這個他就說“遵命”,然后跟我三叔似的,拿鼻子把我衣服拱開,含著我的奶頭小孩吃奶似的吧唧吧唧嘬。我就笑,笑得喘不過氣來。
差不多那是我最幸福的日子了吧,我哪里想得到他有一天真的會去吃屎,還是在大街上。
讓我想想在他干出那事之前發(fā)生了什么。其實(shí)也沒什么,就是丟了顛大勺的工作。因?yàn)樗牙习宕蛄?。打老板的原因是因?yàn)樗劝褌z吃飯的打了。簡單說吧,那倆吃飯的是這一帶的混混兒,好多人都知道他們,金世成也知道。那倆人從水煮肉片里夾出個潮蟲來,水煮肉片是金世成燒的?!澳莻€王八蛋拿筷子夾著潮蟲讓我瞅,小細(xì)腿兒還抓撓呢,水煮肉片又辣又燙的,什么蟲子也活不了啊,一看就知道是提前抓了放里頭的?!苯鹗莱烧f。“我拆穿了那倆王八蛋,他們臉上就更不好看了,蹦起來抽我嘴巴,罵罵咧咧的,我心想我就忍著吧。他們動手打我就好辦了,最好是帶點(diǎn)傷,菜錢就不用退了,老板也就不會扣我工資。老板說讓我跟客人道歉,我就道歉了,雖然我冤,哪知道——”
哪知道那倆混混兒還不依不饒的,不僅讓飯館賠償,還非得讓金世成給他們跪下。金世成的脾氣我最清楚了,他哪是給別人下跪的人啊,別人給他下跪還差不多。見他死活不肯跪,一個混混兒就把啤酒瓶子砸他腦袋上了。金世成抹了把酒臉,就動了手,把那倆混混兒揍了,老板說要開除他,他就轉(zhuǎn)過身把老板也揍了。那天就是這么回事。
他帶我跑,從縣城跑到了省城。找到個落腳的地方,安頓好我,他就出去找工作。反正不是人家看不上他就是他看不上人家。沒活兒干他也不想干廚子了,他說他受夠了油煙味兒。有時候他也能找到個保安什么的工作,可是干不了十天半月就辭了或者被人家辭了。我說要不我還去發(fā)廊問問要不要人吧,他不讓,還瞪我,沖我撒狠。我覺出來他變了,話少了,眼神老發(fā)散,分明是看著你呢,其實(shí)卻沒,那陣子我覺得我的腦袋是透明的。
他那樣子讓人擔(dān)心,我就拽他出去溜達(dá)。省城多好啊,高樓大廈那么多,玻璃窗里的模特好看衣服更好看。金世成心情好像也好點(diǎn)兒了,他喜歡車,見著車就指著商標(biāo)告訴我,四個圈的是奧迪,這個是大奔,那個突突響的是改裝過的凌志?!扒浦?,將來準(zhǔn)給你買輛奧迪開?!彼墒怯嘘囎硬贿@么說了。自打我們離開縣城以后這可是我頭回聽他說胡話。不過我是后來才琢磨過味兒來的,當(dāng)時也沒覺得什么,習(xí)慣了嘛,所以我就說了,“去吃屎——”真的,我敢保證,向我三叔保證:跟別的時候一樣,我是笑著說的,惱也是裝惱啊,也跟從前一樣,可是,可是這回不一樣了,金世成沒像從前那樣跟我嘻嘻哈哈的,雖然說不能在當(dāng)街就拱我衣裳吧,可他也從來沒用過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呀——
說不上來,反正他看我的眼神不一樣了,我也不是透明的了。確實(shí)是在看我,嘴角翹著,像是笑又不像,眼珠定在我臉上,可是我就是覺得他不是在看我,而是看什么他這輩子第一次見、特別特別新鮮的東西似的。然后,然后我還沒來得及開口,他就撒腿跑了,跑了大概有十來步,在街中間的一棵大樹底下住了腳,似乎是愣了愣,然后舉起右胳膊,跟我三叔舉著壞小孩似的——
“末日!末日!末日!”大喊了三聲。我傻了,剛要跑過去,就見他跪在地上,兩手拄著地,看不清在干什么。
已經(jīng)有人圍上去看他了,我聽到有人咋咋呼呼地叫,被嚇著了似的。我一步步的,蹭過去,繞到他側(cè)面,看見他正一口口地吃屎,吧唧吧唧的。再瞅他的臉,全是淚。
那坨屎我認(rèn)識。剛才有個女的牽著條小短腿狗走在我倆前頭,我盯著她那身齊踝的白裙子,裙子角一飄一飄的,真好看,像仙女。瞅著瞅著,那女的就停下了,小短腿要拉屎。拉的就是金世成正在吃的那一坨。已經(jīng)沒有一坨了,吃的只剩個一小片。
我想不起來是我自己走的還是人們把我擠出來的,反正我醒過神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到了“家”門口,進(jìn)屋我就上了床。除了躺下我也不知道該干嘛。我望著房頂發(fā)呆,眼睛疼了,就合上眼。后來我睡著了。金世成沒回來。再沒回來。第二天,我在興城街口的一個發(fā)廊上了班,我還是能養(yǎng)活我自己的。
后來的事我也知道一些。他成了名人。我早說過我知道他能成事,雖然打死我也猜不到他用那種法子成了事。反正他是個人物了,收了好多徒弟,有些徒弟還是電影明星呢。徒弟們管他叫“今世佛”。據(jù)說他讓徒弟們吃屎徒弟們就心甘情愿地吃屎。報(bào)紙上引用他書里的話,說這是“進(jìn)食腌臜之物以凈身心的修行”。不懂。他還全國各地到處去做“帶功報(bào)告”,報(bào)紙上是這么說的。我不懂什么叫“帶功報(bào)告”,就去看了一次,好貴,門票五十塊。那個大師是個白胡子老頭,他站在臺上發(fā)功,讓我們合上眼,雙手舉起,掌心朝上,還讓我們想自己的百會穴,也就是腦袋正中央,開個洞,然后讓我們“內(nèi)視”,也就是用腦袋里的眼睛看著他的信息,像水一樣灌進(jìn)我們的掌心和百會穴。最后是自由發(fā)言請大師治療時間,這個環(huán)節(jié)最熱鬧了,有個大胖子求大師幫他減肥,因?yàn)檠歉哐哐獕阂哺?,怕哪天崩了血管,求大師開恩。大師就凌空一抓兩抓三抓,再凌空一扔兩扔三扔,扔向一個瘦子。瘦子想增肥,正好一舉兩得。這就是我看到的“帶功報(bào)告”。
金世成也在省城演過。我沒去。他的門票比我看的那個大師還貴好幾倍。我只買了他的帶功磁帶聽了聽,“末日末日末日”,還有他講的那些跟宇宙有關(guān)的東西,我聽不懂。我只聽得懂“末日”。我倆在縣城那間小破屋住的時候,租過《巴黎圣母院》的VCD,艾絲美拉達(dá)長得真好看,那個怪人長得真是嚇人,最后我還看哭了,就是演他倆的骨頭架子抱在一塊那兒我哭的。金世成沒哭,他喝著啤酒看著片,學(xué)那個怪人喊——“避難,避難——”學(xué)得別提多像了,雖然那天在街上,還有后來他在磁帶里喊的是“末日”。
再后來聽說他出事了,工商稅務(wù)一塊查他,說他非法銷售出版物什么的,要罰款。他那些徒子徒孫們一天就湊夠了幫他繳上。有個來理發(fā)的客人說,“一般人就算是警察拿槍頂著、城管開車攆著,也他媽沒這么快湊出這么一大筆錢來。嘖嘖,大師就是大師?!?/p>
他真的送了我一輛奧迪。我問他怎么找著我的。他說我信徒成千上萬,找個發(fā)廊妹還不易如反掌觀紋。他說話跟從前不一樣了,臉上倒沒有特別得意的表情,簡直就沒表情。他胖了,尖下巴變成圓下巴,原來亂糟糟的頭發(fā)成了小平頭,看上去倒還真像個佛呢。他給我留下一沓錢,還給我一個當(dāng)鑰匙鏈的奧迪,車頭有四個圈,四個車門別看小,卻都能打開。他說他暫時就不給我真奧迪了,“這陣子查得緊?!彼f用不了多久就會送我。這時候我說了句傻話,“你身邊有女人照顧你嗎?”是真傻呀,我知道,那會兒我腦子真不轉(zhuǎn)了。他笑了,沒說話,就搖了搖頭,就跟長輩慈祥地看著一個說傻話的孩子似的。
報(bào)紙上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人們有的說他去了美國,收了好多金發(fā)碧眼的徒弟。還有人說他隱居在深山里修行,不定哪天就會再次出山普度眾生。說啥的都有。反正人們再也沒見過他。
第二天我給三叔打電話,三叔愛我,會幫我料理一切。前幾年三嬸兒跟三叔離了,她看上別人了。三叔娶了縣民政局局長的閨女。聽人說那女的是個傻子。
現(xiàn)在我就在三叔承包的殯儀館工作,三叔糾正過我,“別叫火葬場,對外咱就叫殯儀館,顯得人性化。”這份工作其實(shí)挺清閑的,三叔給我開的工資不低。還挺有成就感呢,活的死的加一塊我管著好多人,活人都聽我指揮,死的就不用說啦。
直到今天我也沒結(jié)婚,媽都死不瞑目了。三叔疼我,給我買了套大房子,沒有游泳池,有片空地,我種了好多花。結(jié)不結(jié)婚也沒什么,一個人活著其實(shí)挺好挺清凈的,生活也規(guī)律。每天早晚我都刷牙,擠上牙膏我就把那個沙漏倒過來,白花花的沙子流完,正好刷夠三分鐘。沙漏里是金世成,我讓他監(jiān)督我。
(《聊齋志異》·卷二·《金世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