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 謙
康有為:大言能聳眾,碑學集大成
文|王 謙
康有為,又名祖詒,字廣廈,號長素。人稱康南海或“南海圣人”。他出生在廣東南海的世代書香門第。“家廟碑”記載,從祖上第19世到第21世這三代,經文、武兩途為官者達31人,“從戎仕宦,朱紫盈門”,——朱紫盈門,古人的文字也能如此有畫面感哪。高祖、曾祖、祖父、父親都是科舉考試的成功者,如此優越的家教氛圍生養出聰明、樂學之子,再自然不過了。他7歲能屬文,便有“神童”之譽。受家風影響,少年時期不茍言笑,只知圣賢之學,開口閉口不離“子曰”“詩云”,以至于鄉間百姓開玩笑喊他“圣人為”。
從18歲起,康有為隨粵中大儒朱九江(名次琦)從學六年,又經過四年獨居的讀書生活,再花五六年時間遍游全國,考察各地的風土人情,結交各地人才,得以眼界大開,學問大進。1891年,他回到廣州長興里設萬木草堂,教授弟子。他此時學問,以孔學、佛學、宋明理學為體,以史學、西學為用,其宗旨專在激勵氣節,發揚精神,廣求智慧。
1890年春,18歲的梁啟超經同學陳千秋引薦拜訪康有為。此前,梁啟超已在廣東鄉試中考取第八名舉人,33歲的康有為卻場屋不順,仍是監生身份。按科場規矩,梁啟超算康有為的“前輩”。不料,這一番“康梁會”一聊幾個時辰,康有為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梁啟超事后回憶文字),不啻當頭棒喝,梁啟超一下悟到自己先前所學不過是科舉考試的敲門磚,于治學竟毫無價值。兩人關系也發生逆轉,梁啟超認真拜康有為為師。
1894年,甲午戰爭中中國慘敗,割地加賠款,國恥之甚可謂前所未有,《中日馬關條約》的簽訂更令朝野震動。翌年4月,康有為、梁啟超聯絡廣東、湖南兩省應試舉人,聯名上書光緒皇帝,請求清政府拒簽對日和約。隨后,康有為又聯合各省入京應試舉人1300余人,聯名上書光緒皇帝,建議清政府采取拒和、遷都、練兵、變法的戰略,此即著名的“公車上書”,康、梁二人因此進入中國近代史冊。
對公車上書之后的康有為,后世歷史學家褒貶不一。一方面,他以社會改良家身份承受贊譽,當時有詩贊曰:“廣廈長素究為誰?南海先生康有為。治學公羊張三世,上書清帝凡七回。論性勸學長興記,萬木草堂立學規。人類公理大同書,不忍為仁孟子微。”一方面,他又因保皇黨身份屢遭詬病,章太炎《駁康有為論革命書》一文是其中影響最大者。
吳昌碩應康有為之請,為其刻過一方十分著名的閑章:“維新百日,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六十萬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開始周游列國,其一生經歷之宕蕩,在近代知識分子中屈指可數。
康有為一生中數次被清廷通緝,流亡異域,比孔夫子當年周游列國不知遠了多少倍。他在這一通顛沛流離生涯中,得以將中學、西學在胸中交融,既改變著自己的政治觀念,又豐富著自己的學術思想,但也激蕩起諸多現實人生的矛盾,其外在表現便是往往言行不一。茲舉二例:其一,他謊稱手中有光緒皇帝的“衣帶詔”,吸引海外華僑捐款,公開口徑是用于國事,實則以考察為名環游世界,過著鐘鳴鼎食的生活。其二,他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制,可是自己卻妻妾成群,且處處留情,被稱為“風流圣人”,62歲時還看中一個19歲的船家女,強納為六姨太。他對未來理想社會的設計,如其在《大同書》中所寫:“太平大同之世,凡有色欲交合之事,兩歡則相合,兩憎則相離……”現實生活則是他與六位太太都沒到“兩憎則相離”地步,堪稱“喜新不厭舊”的活典范。“唯大丈夫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大概在康圣人的三觀中,不如此便不足為名士。徐悲鴻畫過一幅《康有為妻妾成群圖》,不知是表達贊許還是厭棄。

康有為書法作品
康有為將劉海粟收入門下一事,表現出其人極善造勢、用人的能力。1921年夏天,康有為在畫展上見到劉海粟作品《雷峰夕照》,極為贊賞,盛邀劉去他的“游存廬”做客。次日,劉海粟應約前往,康有為請他欣賞自己珍藏的歐洲名畫,一番猛侃。康有為列舉得意門生:林旭8歲能詩、梁啟超16歲中舉、譚嗣同文章人品并傳不朽、馬君武任廣西大學校長,譯過雨果詩篇為一時之盛……說到最后,竟是一腔遺憾之情:自己竟還沒有一位通繪畫的學生!他盛贊劉海粟17歲創辦美術專科學校,畫作闊大雄奇,前程遠大,進而提出收劉做學生。于是,劉海粟成為康門弟子。
康有為最突出的性格特征是自信、堅毅,認準方向,便百折不撓。梁啟超曾說:“啟超與康有為有最相反之一點,有為太有成見,啟超太無成見。其應事也有然,其治學也亦有然。”他更進一步稱康有為是“最富于自信力之人”的“自信家”。康氏有別于晚清諸多博學之士的,是其自我營造出來的“圣人氣象”。比如,古代對孔子尊稱“素王”,意為未踐帝位之王。康有為乃自號“長素”,“長素”者,長于素王是也。并且,他的五位及門弟子也各有逾越“孔門十哲”的字或號:
陳千秋號“超回”,超過顏回;梁啟超號“軼賜”,軼是超車之義,軼賜者,超過子貢(子貢,端木賜,賜乃其名,子貢是其字)也;麥孟華號駕孟,凌駕于孟子之上;曹泰號越伋,孔伋即子思,是孔子之孫、孟子之祖師爺,越伋即超越子思;韓文舉號乘參,用唐德剛開玩笑的話說,是“把曾參當馬騎也”。——以上康門五哲之名,均見于馮自由所著《革命逸史》,絕非捕風捉影,而且章太炎之語可為佐證,《章太炎年譜長編》有引章氏文字:“梁卓如等昌言孔教,余甚非之,或言康有為長素,自謂長于素王,其弟子或稱超回軼賜,狂悖滋甚。”

康有為晚年熱衷于修建住宅和別墅,略舉幾件就讓當今土豪瞠乎其后,比如在上海有愚園游存廬和另外三處別墅,在杭州西湖有存一天園,在青島有天游園。這些別墅、園林在當年花費也是巨資,而他的經濟來源也夠多元的:一是海外憲政黨供給,二是家產增息,三是買賣古董,四是賣字。前三項來源,不完全由自己控制,而賣字,還不是自己高興了想寫多少幅就寫多少幅,想寫多大平尺就寫多大平尺?康南海一是本身在社會上的名氣大,在書法方面,既有《廣藝舟雙楫》代表晚清時期書法理論的高度,又有他實際達到的書法高度,字自然賣得不錯。但在同輩遺老當中,他卻顯得比較孤獨,甚至頗遭厭惡。許多種談對聯的書中都收了嘲弄康有為的一副嵌名聯,其由來是這樣的:
一天,陳曾壽邀請陳三立等人飲酒作詩,康有為不約而至,進屋便自說自話滔滔不絕,話題不離新弄的宅院。大家聽得不耐煩,陳三立于是徑直告訴康圣人大家正在作詩呢,康有為打住話頭,識趣地起身告辭。他剛出門,座中有人便做了一副對聯:“國家將亡必有,老而不死是為。”

康有為書法作品
此聯也有傳說出自章太炎手筆。上下兩聯均是截取古代名句,一是“國家將忘必有妖孽”,一是“老而不死是為賊”,截去了“妖孽”“賊”三字,而以“有、為”二字作結,誠為一副精妙的嵌名聯。
往昔已成歷史,康有為留給中國文化的貢獻,書法藝術方面不容忽視。他于光緒十五年(1889)撰成的《廣藝舟雙楫》一書,是全面、系統地總結碑學的一部理論著作,主要觀點是提出“尊碑”之說,大力推崇漢魏六朝碑學,對碑派書法的興盛有著極其深遠的影響。
在書法研究領域,學者多將康有為作為清末繼承阮元主張而張揚碑學的一面大旗,其書中行文不啻如排山倒海之勢,十分雄辯:“今日欲尊帖學,則翻之已壞,不得不尊碑。欲尚唐碑,則磨之已壞,不得不尊南北朝碑。尊之者非以其古也,筆畫完好,精神流露,易于臨摹,一也;可以考隸楷之變,二也;可以考后世之源流,三也;唐言結構、宋尚意態、六朝碑各體畢備,四也;筆法舒長刻入,雄奇角出,迎接不暇,實為唐宋之所無有,五也。有是五者,不亦宜于尊乎?”康有為對帖學一系作全面否定,“尚碑”的同時,主張“卑唐”,將有唐數百年來書家創作一筆抹殺,給人矯枉過正之感。
其實在康氏論書文字中,也有關于碑帖兼融的明確主張。他說過:“自從宋以后千年皆帖學,至近百年始講北碑。然張廉卿(即張裕釗)集北碑之大成,鄧完白(即鄧石如)寫南碑漢隸而無帖,包慎伯(即包世臣)全南帖而無碑,千年以來,未有集北碑南帖之成者,況兼漢分、秦篆、周籀而陶冶之哉!鄙人不敏,謬欲兼之。”從其書法的代表面目看,碑與帖的成分兼而有之,大的方面如氣格張揚氣象,自然是由碑派而來,而小的方面如筆畫連帶、顧盼有情,又是非涵泳于帖派所難為。
在書法創作上,康有為以胸中郁勃不平之氣作書,加上對《石門銘》和《爨龍顏》用功尤深,參以泰山經石峪和云峰山諸石刻,書寫上以平長弧線為基調,轉折以圓轉為主,長鋒羊毫充分發揮出特有的粗茁、渾重和厚實效果,寫字體勢開張,中上部收緊,下部筆畫敞開,結體略呈左高右斜之勢,一派雄闊恣肆,蒼古生澀。尤其是大字作品,數丈開外看去,滿紙大氣磅礴,有不可一世之概。此正如李一先生所說,康氏書法“極白虹貫日、蒼虬橫海之觀,雖貽枵虛隘陋之譏,要不失宗匠氣度,以較余子,脫然駕而上之矣”!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