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文毅
俞平伯1954年以后的歲月(一)
文|周文毅

榮辱逢同年
1954年,是現代作家、詩人、學者、紅學家俞平伯91年生命中的重要年份。在這一年里,他經歷了人生中的一次大起大落:同一年里遭逢了榮耀和屈辱。
所謂榮耀,是他被8月13日至20日在杭州召開的浙江省第一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選為全國人大代表;所謂屈辱,是10月16日,領袖毛澤東發出《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支持“兩個‘小人物’”李希凡、藍翎的兩篇文章對他《紅樓夢》研究觀點提出的批評,并且指出:“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
這一年,俞平伯55歲。他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個受到點名批判的知識分子。
俞平伯遭到點名批判的前一天,據他的表哥兼姐夫許寶蘅日記記載,北京是個秋高氣爽、風和日麗的宜人秋日,因此許寶蘅約了當年一起為末代皇帝溥儀做事的陳曾任(字覺先)、陳曾疇(字農先)、徐仁釗(字勉甫)等舊時同僚,結伴游了北海公園并進行野炊。他在當天日記中記道:
10月15日,十九日甲辰九時三刻到北海雙虹榭,勉甫已至,少頃農先伉儷、覺先續至。風日晴和,游人無多,頗為靜爽。農先攜饅頭并一素菜,覺先攜花卷,即在雙虹榭買二菜一湯、春卷,小飲。與農、覺先圍棋各一局。(《許寶蘅日記》第五冊第1815頁,中華書局,2010年)
許寶蘅年長俞平伯25歲,浙江杭州人氏。其父許之琎與俞平伯母親許之仙均出身杭州城里的望族許家,兩人是堂兄妹。由于許之琎離開杭州后在湖北諸地為官,因此兒子許寶蘅生長在武漢。排下來,他是俞平伯的表哥。清光緒朝中,他與俞平伯父親俞陛云(字階青)同為翰林院編修,他的第二任夫人去世,便續弦娶了俞陛云與第一任夫人彭見貞所生次女俞玟,即俞平伯同父異母的二姐,這樣,他又成為了俞平伯的姐夫。
許寶蘅屬清末民初政界人物。他1902年中舉,隨后入清光緒朝,先后擔任翰林院編修、軍機處章京等職。由于其文字出色,又擅一手漂亮的楷書,因而深受軍機大臣張之洞的器重。1908年,光緒皇帝、慈禧太后相繼作古,所頒帝、后遺詔均出自他的手筆。末代皇帝溥儀登基后,他被委派在清宣統朝內閣承宣廳(即被撤銷的軍機處)行走。1912年,袁世凱當上大總統,他獲任大總統府秘書兼國務院秘書、內務部考績司司長。1917年,馮國璋任代理大總統,他被聘為大總統府秘書。1932年初,溥儀在日本人的策劃下籌建偽滿洲國,同年4月,他應溥儀之召赴長春,先后出任偽滿執政府秘書、宮內府總務處長等職,又為“舊主”(許寶蘅語)溥儀服務了13年。由于他曾有在清宮、北洋政府和偽滿政府三個時代政權中樞機關充當幕僚的經歷,又兼學養深厚、博聞強記,因此,1956年,經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李濟深推薦、政務院總理周恩來簽發聘書,聘任他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難能可貴的是,他從24歲起,一天不落地記了62年日記,而且里面不乏宦海秘聞、時政要事、名人酬酢等歷史信息。雖歷經戰亂和文化大革命動亂,其大部分日記還是被家人保存下來。經其女兒許恪儒8年整理之功,一套6冊《許寶蘅日記》于2010年由中華書局出版面世。

幼年俞平伯與曾祖父俞樾(中)、父親俞陛云(右)
也就跟許寶蘅邀集舊友出游隔了一天,10月16日,北京的氣候變化了,這在俞平伯北京大學求學時已任該校哲學教授的梁漱溟當天日記中有記載:
早出習拳至白鶴亮翅。陰冷有風。午后訪林宰翁,借來歷史集刊等件。閱呂秋逸論佛學文。第三劑未服,夜溲仍多至五次。(《梁漱溟日記》上冊第199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這一天,俞平伯在干什么,不得而知。因為他曾撰文自述:“平時不作日記,只有外出或有事才寫”,所以沒有靠得住的資料可供查證他這一天的經歷。但從他外孫韋柰《我的外祖父俞平伯》書中介紹來看,他是在13年后的1967年5月27日《人民日報》首次全文刊出《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中,“才明白此事有怎樣一個背景”,這就可以得知,1954年10月16日這一天,他絕對不知道自己會受到來自最高層的點名批評。
與此同時,李希凡、藍翎兩個年輕人一夜成名。1954年,李希凡26歲,藍翎才22歲。兩人都是共青團員,都剛從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李希凡已經被保送中國人民大學攻讀馬列主義專業研究生課程,藍翎則已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工農速成中學當教員。他們批評俞平伯的兩篇文章,一篇題為《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最初發表在山東大學學報《文史哲》1954年第9期上,隨即被當年《文藝報》半月刊第18號轉載;另一篇題為《評〈紅樓夢研究〉》,發表在1954年10月10日《光明日報》“文學遺產”專版上。

俞氏五世祖俞廷鑣(生卒年不詳),號南莊,雖世居農家,卻耕讀有成,70歲時赴省應試考中舉人,因浙江巡撫吉公見其年事已高,勸其讓出名額,他便慨然棄功名重回田莊再事躬耕,由此留下一段試場佳話。
俞廷鑣的兒子俞鴻漸(1781-1846),字儀伯,號劍花,清嘉慶丙子科舉人,曾任知縣,后在江蘇常州等地開家館授徒。著有《印雪軒文集》二卷、《詩集》十六卷、《隨筆》四卷、《讀三國志隨筆》一卷。俞鴻漸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俞林,曾任福建福安知府;小兒子就是俞平伯曾祖父俞樾。
俞樾(1821-1907),字蔭甫,號曲園,于清道光三十年(1850)中庚戌科進士,即任翰林院編修,后又轉任河南學政。因御史曹登鏞劾奏他“試題割裂經文”而被罷官。嗣后,他回浙江德清老家,不久遷居蘇州,專心著述。曾在蘇州、杭州、上海、湖州等地講學,有《春在堂全書》等著作五百余卷行世。
俞樾生有兩子兩女,長子俞紹萊(1842-1881),字廉石,雖未應過科舉,但于1876年當過直隸省北運河同知;次子俞祖仁(生卒年不詳),字壽山,即俞平伯祖父,其一生平平,且體弱多病,30多歲就去世了。他生有一子一女,兒子俞陛云,就是俞平伯的父親。
俞陛云(1868-1950),字階青,號樂靜居士,于清光緒二十四年(1898)會試中戊戌科進士,經殿試又以一甲第三名及第探花,成為俞氏家族歷代赴科舉考取功名最高者。他探花及第后,被授職翰林院編修。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又被欽授為四川省副主考,赴川考錄人才。到了民國元年(1912),他出任浙江省圖書館館長。民國三年(1914),他又獲聘北京清史館提調,專門編寫清史。他一生著有《小竹里館吟草》《詩境淺說》《樂靜詞》《絢華室詩憶》等多部著作。
在這樣的身世背景下,俞平伯幼承庭訓、家學淵源。他16歲考入北京大學國文門,師從的老師“皆學府先輩,文壇耆英也”(俞平伯語),如周作人、朱希祖、劉師培、黃侃、錢玄同、吳梅、陳獨秀、胡適等。在北大,他積極投身于陳獨秀、胡適等發起的新文化運動,在白話新詩創作上嶄露頭角。他還與同學傅斯年、羅家倫、徐彥之等一起,創立新文化團體新潮社,并參與創辦《新潮》雜志。“五四”學潮爆發時,是為北大學生會新聞組成員的俞平伯,積極參加罷課和上街游說罷市等活動,親身經歷五四運動全過程。他作為中國最早的白話詩人之一,陸續出版新詩集《冬夜》《西還》《憶》等。1921年4月,他受老師胡適和鄉友兼同學顧頡剛研究《紅樓夢》的影響,開始投入紅學研究。1923年4月,他出版第一本紅學專著《紅樓夢辨》,成為以胡適領銜的 “新紅學”派奠基人之一。20世紀20年代,他還在散文創作上成就斐然,先后出版《雜拌兒》《燕知草》等5部散文集。從1920年9月起至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他先后在浙江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上海大學、燕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大學、教育部臨時大學補習班、北京大學等教育機構執教,其間雖然也有中斷,但總體上,他主要從事高校教學工作。

1949年12月,大眾詩歌社成立大會合影,前排左起林庚、馮至、蕭三、鐘敬文、俞平伯、艾青、臧克家、卞之琳、王統照;中排左起沙鷗、鄒荻帆、袁水拍、徐遲、呂劍、嚴辰、力揚、彭燕郊、田間;后排左起馬際融(大眾書店發行部主任)、馬丁、郭鏞(大眾書店經理)、趙立生、徐放、李景慈(大眾書店編輯部主任)
1949年1月31日,北平和平解放。時任北京大學教授的俞平伯滿懷喜悅。作為民主黨派九三學社的一員,他與組織內的同仁們頻頻往訪潭政、陶鑄等中共代表,積極參加中共組織召開的有關座談會,聽取周揚介紹解放區文藝運動狀況。他第一次見到了久聞大名的郭沫若,還與闊別20多年的老朋友茅盾、田漢等重逢敘舊。3月22日,在北京飯店,他被推選為郭沫若任主任,茅盾、周揚任副主任的由37人組成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籌備委員會成員,參與籌備第一次全國文代會。5月4日,他作為五四運動見證者,在《人民日報》上發表文章紀念五四運動30周年,將五四運動和全國解放贊為“兩個大時代”。7月1日黃昏,他冒雨去先農壇體育場參加中國共產黨成立28周年紀念集會。回來后,多年不寫新詩的他,激動地創作了一首新詩《七月一日紅旗的雨》,發表在7月11日的《人民日報》上。他先后當選全國文聯委員、全國文協(中國作家協會前身)委員、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委員。10月2日即開國大典次日,他參加了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大會成立會議,并當選為140人組成的中國人民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委員。
新中國成立以后,俞平伯的心情是愉快而積極的。作家陳徒手在《人有病,天知否》一書中,說他見到過俞平伯于1949年6月16日在中共文管會發的《工作人員登記表》上,“對工作意見及希望”一欄填寫了這么幾句話:“繼續學習、努力,為新中國的建設,在政治、文化各方面服務。”
其時,新任國家文物局局長鄭振鐸提出了整理出版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計劃,他的意圖是,新中國建立了,天下太平了,可以靜靜心心地校勘整理中國傳統的古典文學作品進而普及人民大眾了。俞平伯與鄭振鐸也算是老朋友了,1921年,鄭振鐸等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稍后,正是他介紹俞平伯加入該會的。
1949年11月27日,鄭振鐸主持召開了有關整理出版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問題的座談會。俞平伯很高興地與林庚、鐘敬文、黃藥眠、魏建功、浦江清、趙萬里等古典文學領域的專家學者參加座談。
1950年7月,文化部藝術局正式實施系統整理出版從漢樂府到明清俗文學的中國古典文學經典作品的工程,俞平伯與鄭振鐸、魏建功、浦江清、錢鍾書等專家學者應邀參與其中。俞平伯主動承擔了校勘整理清代小說《紅樓夢》的任務。
他之所以主動承擔這項任務,除了他想為新社會作點貢獻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他自從1921年從事紅學研究以來,一直想校勘整理出一本最接近曹雪芹原創面貌的《紅樓夢》八十回本。
1958年,“俞校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俞平伯在序言中說過上述原因:“怎樣整理《紅樓夢》?為什么要整理八十回本系統的《紅樓夢》?《紅樓夢》過去很凌亂嗎?這一點首先需要說明。原來程、高的百二十回有兩種工作:(一)補完后四十回。(二)連著前書把八十回整理了一遍。程、高既把前八十回給修改了,這樣一來,表面上比較完整,然而就保存曹著本來面目一方面來說,就成了缺點了。用八十回本正式流通,在清代可以說沒有,直到1911年左右才出現了有正書局石印戚序本,它又不是根據原本影印,只抄寫了后重印,自不免抄錯妄改,原本聽說后來被燒了。以后雖陸續發見三個脂硯齋評本,也都出于過錄,而且是殘缺訛亂的。一言蔽之,曹雪芹所著八十回從作者身后直到今天,始終沒有經過好好的整理。”
除了上述原因外,俞平伯其實還想破程偉元、高鶚聯手設下的一個“謎局”:原來,程偉元在“程甲本”《〈紅樓夢〉序》稱,“雪芹曹先生刪改數過”的《紅樓夢》,“然原目一百廿卷,今所傳僅八十卷,殊非全本”,于是他“爰為竭力搜羅”,“數年以來,僅積有廿余卷”,他還制造一段“一日偶于鼓擔上得十余卷,遂重價購之”的巧遇,“乃同友人(指高鶚)細加厘剔,截長補短,抄成全部,復為鐫版,以公同好,《紅樓夢》全書始至是告成矣”。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他以“萃文書屋”的名義,出資印刷了這部主要由高鶚續寫后四十回的《紅樓夢》一百二十回本,于是,《紅樓夢》版本史上第一部活字印刷本問世,這就是紅學界所稱的“程甲本”。第二年(1792),萃文書屋又印行另一部《新鐫全部繡像紅樓夢》,除了版式、插圖與前者一樣,不同的是多出了2萬多字,于是被紅學界稱為“程乙本”。《紅樓夢》問世兩個多世紀,程甲本、程乙本就流傳了一個多世紀,影響十分巨大。
另外,到了清末民初,世間流傳的《紅樓夢》手抄、木刻、石印版本竟達16種之多,而且都聲稱是曹雪芹的原創版本。
既為破“謎局”,又為廓清版本迷霧,因此,20世紀20年代,甫一涉足紅學研究的俞平伯當時就有過搜集各種版本,校訂一部最接近曹雪芹原創面貌的《紅樓夢》八十回本,并將它和高鶚所續的后四十回本一道出版印行,既向廣大讀者普及這部海內奇書,又供專業研究者考量紅學的心愿。由此說來,無論是1949年11月的“鄭振鐸計劃”也好,還是1950年7月的文化部藝術局邀約,都正好契合了他的夙愿。
于是乎,從1952年起,俞平伯就正式著手進行《紅樓夢》八十回本的校勘整理工作。兒子俞潤民、媳婦陳煦在合著的《德清俞氏:俞樾、俞陛云、俞平伯》一書中介紹,父親校勘整理八十回本《紅樓夢》,用的底本是1911年有正書局石印的戚序本,再依據其他各個版本來改字,他“先依版本排列先后,然后又擬定了三個標準:一是擇善;二是從同;三是存真。最后還寫出一本校字記,說明他是從哪些版本校訂的,以便研究者參考。”
1953年2月22日,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成立,俞平伯從北大中國文學系調到該所古典文學研究室任研究員。所長鄭振鐸、副所長何其芳都十分支持他校勘整理《紅樓夢》八十回本的工作,不僅將所里新分配來的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生王佩璋派去做他助手,鄭振鐸甚至還不吝己珍,將自己收藏的乾隆甲辰夢覺主人序本《紅樓夢》,借給他參考。
俞平伯一心跟隨共產黨、相信人民政府的心跡,還可從其捐贈蘇州祖居曲園見諸一斑。曲園是其曾祖父俞樾于清同治十三年(1874)建成,其坐落于蘇州觀前街對面的馬醫科巷內,曾是俞氏家族四代人安身立命之所。園子占地5畝,房屋30余楹,里面亭館精巧、花木扶疏,魚池清淺。廳堂多是曲園一大特色,特別是其中還有清代名臣曾國藩和彭玉麟題匾的春在堂和樂知堂。在私苑名園密布的姑蘇,曲園因其人文底蘊深厚而名聲遠播。然而,縱然是這樣一座被周作人《蘇州的回憶》一文里贊為“這樣好的老屋”的園林,1952年,俞平伯還是以俞家唯一繼承人的身份親赴蘇州辦理捐贈手續,慨然捐獻給蘇州市人民政府。從那一年起,俞家保有78年的私產曲園,就歸公有,至今產權未曾變更。
然而,思想上和行動上如此積極進步的俞平伯,一定不會想到,自己怎么就會突然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被點名批判的知識分子。
原來李希凡、藍翎批評俞平伯的,是他紅學研究諸多成果中的一本書和一篇文章。這本書就是《紅樓夢研究》,這篇文章就是《紅樓夢簡論》。
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一書,是1952年9月上海棠棣書店出版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叢刊”書系之一。李希凡、藍翎在《誰引導我們到戰斗的路上》一文中曾指責俞平伯:“他三十年前的意見,又在新的形勢下重新出現了。”《紅樓夢研究》一書,是俞平伯以1923年出版的《紅樓夢辨》為基礎,經過大量修改和增補許多新發現而成書的,所以,要說這本書就是“他三十年前的意見”,未免言過其實。
說起來也有意思,俞平伯出版《紅樓夢研究》一書,竟然是因為當時他需治父喪正好阮囊羞澀,求助友人文懷沙而引起的。1999年,年屆九秩的文懷沙先生對作家陳徒手回憶起此事還是唏噓不已:
大約是1951年,有一天俞平伯因父親去世等原因找我借錢,我答應幫助他從上海棠棣書店預支稿費舊幣二百萬元(新幣二百元)。開棠棣書店的徐氏兄弟是魯迅的同鄉,書店的名字還是魯迅改的。他們請我主編一套古典文學叢刊,我就同俞平伯商量:把二十七年前出的《紅樓夢辨》再加新作,再出一次怎么樣?俞平伯在舊作的黃紙上用紅墨水刪改,用漿糊、剪刀貼貼剪剪,弄成一本十三萬字的書稿。徐氏兄弟是自負盈虧,擔心《紅樓夢辨》當年只印五百本,現在能否暢銷。沒想到銷路很好,印了六版。據說喜歡《紅樓夢》的毛澤東讀后,還把統戰部的李維漢、徐冰找來,后來便把俞平伯補為全國人大代表。(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10-1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
俞平伯接受文懷沙約稿后,將舊著《紅樓夢辨》三卷,有的全刪,有的略改,合并為上、中兩卷;下卷基本上都是增補的新文章,其中除了一篇是1948年發表而外,其余均為1950年以來他發表在《文匯報》《光明日報》等報刊上的紅學新作,該書分為三卷,共收文章16篇,他還起了一個新書名《紅樓夢研究》,交文懷沙編輯出版。
俞平伯在《紅樓夢研究》序言中提到為什么要重新修改舊著成新著出版:“因出版不久,我就發覺了若干的錯誤,假如讓它再版三版下去,豈非謬種流傳,如何是好。”“錯誤當然要改正,但改正又談何容易。我抱這個心愿已二十多年了。”“現在好了,光景變得很樂觀。我得到友人文懷沙先生熱情的鼓勵。近來又借得脂硯齋庚辰評本《石頭記》。棠棣主人也同意我把這書修正后重新付刊。”因得償夙愿,修訂舊著為新書,俞平伯對文懷沙心存感激,于是便請他(署名王耳)為該書作了跋語。
1953年,《紅樓夢研究》一書由上海長風書店發行。當年5月出版的《文藝報》第9期發文給予好評,并向讀者作了推薦。正如文懷沙回憶所言,此書“沒想到銷路很好”,到11月,已經印刷了6次,印數達25000冊。
再說俞平伯《〈紅樓夢〉簡論》一文出爐的情況。
1953年,香港《大公報》駐北京記者潘際坰因俞平伯30年前就有“新紅學”派奠基人之一的名聲,又因其剛剛出版《紅樓夢研究》風頭正健,便約他寫一些紅學隨筆文章。其時,俞平伯正好在校勘整理《紅樓夢》八十回本,不時產生一些研究心得,于是他便應約于1954年1月至4月,在香港《大公報》“新野”副刊以《讀〈紅樓夢〉隨筆》為總篇名,連續發表37篇文章共計10余萬字。其中,絕大部分還被上海《新民晚報》轉載。
1954年初,《人民中國》編輯部也來約俞平伯寫紅學文章。他就將《讀〈紅樓夢〉隨筆》前4篇有關談《紅樓夢》一書傳統性、獨創性和著書情況的內容集中連貫成一篇論文,加上標題《〈紅樓夢〉簡論》交付。沒想到后來《人民中國》沒有刊登出來,卻輾轉到北京《新建設》雜志當年3月號發表了。
俞平伯《〈紅樓夢〉簡論》一文發表后,被在北京師大工農速成中學教師休息室翻看書報雜志的藍翎看到,“我一口氣便把此長文讀完”(藍翎語)。3月中旬的一個星期天,他見到老同學李希凡。李聲稱也看過俞平伯此文,但“不同意其中的論點”(藍翎語),于是兩人便開始合作第一篇批評俞平伯紅學研究觀點的文章《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

俞平伯捐贈蘇州市政府的祖居曲園今貌
然而,是不是如文懷沙所回憶的,俞平伯當選第一屆全國人大代表是毛澤東授意,沒有確切資料佐證。不過,毛澤東“讀”過他早年的《紅樓夢辨》,倒是給文懷沙說對了。據曾給毛澤東管理圖書和報刊的徐中遠在《毛澤東讀評五部古典小說》一書中稱:“筆者知道在毛澤東閱讀批注過的圖書中”,“特別是俞平伯的《紅樓夢辨》,毛澤東讀得很仔細,差不多從頭到尾都有批注、圈劃,不少地方,除批注、劃道道外,還劃上了問號”。
客觀地說,李希凡、藍翎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觀點的兩篇文章,初衷是想展開學術爭鳴的。時隔40年后,藍翎在《四十年間半部書》一文中回憶道:“我和李希凡合寫前兩篇文章的初衷,本來只是為了表明和俞平伯先生不同的學術見解,并無別的意圖。但卻因此而被卷入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批判的龍卷風,文章受到毛澤東主席的稱贊,使年輕的作者出了名,走向了文壇。”藍翎還說,先是自己一舉改變了當年大學畢業分配不符理想的工作,由人民日報社社長鄧拓一手安排,從北京師范大學工農速成中學教員崗位,調入該報文藝組工作,實現了想當編輯、作家的理想。再是李希凡,“1954年底,突然被宣布為第二屆全國政協的委員,屬于團中央系統的代表”,“緊接著,他又作為報社(李希凡中國人民大學研究生畢業后被分配到人民日報社工作——筆者注)兩名代表之一,出席了全國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大會”。
與李、藍的命運相反,針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事件逐步升級了。
10月23日,《人民日報》發表署名鐘洛的文章《應該重視對〈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觀點的批判》。這是中央黨報第一次公開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中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觀點,并嚴肅地將這一批判定性“是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在思想戰線上的又一次嚴重的斗爭”。
“鐘洛”是當時《人民日報》文藝組副組長袁鷹經常使用的筆名。半個世紀后,他撰文回憶了當時寫上述文章的一些情況:
我趕出初稿,向林淡秋交卷,他又細心改了一遍,交總編輯鄧拓審定通過,決定在10月23日見報,作為《人民日報》對這場批判運動第一篇“表態性”文章,報社幾位領導人也稍稍松了一口氣。見報前,為了做個合適的題目,鄧拓、林淡秋和值夜班的總編室主任李莊商量了很長時間,想了好幾個題目,我坐在一旁,看著他們三位反復推敲。直到深夜,才決定仿照三年前批判電影《武訓傳》時用的社論題目《應當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用《應該重視對〈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觀點的批判》,署了我在報社用的名字。我輕聲說:“鄧拓同志,這種文章署個人名字不合適吧?”他揮揮手,微笑說:“可以,沒有什么不合適的。”午夜,我從王府井報社大樓走回東四十條宿舍,雖然很疲乏,心里卻有點輕松,總算稀里糊涂地完成了一項重大任務。同時,隱隱約約似乎有點明白:黨報文藝部門的任務和我自己作為黨報一名編輯的工作,大約就該這么做。(袁鷹:《迷茫煙雨入紅樓》,《傳記文學》2006年第10期)
藍翎在《四十年間半部書》一文中還回憶道,為了配合中國作家協會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討論會的召開,《人民日報》總編輯鄧拓安排鐘洛文章發出后次日,即10月24日,再發出他和李希凡合作的《走什么樣的路——再評俞平伯先生關于〈紅樓夢〉研究的錯誤觀點》一文。這是他們兩人合作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觀點的第三篇文章。
也就在10月24日這一天,中國作家協會古典文學部召開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討論會。會議是周揚授意召開的,他以主管文藝工作的中宣部副部長身份出席會議。俞平伯所在單位北京大學文學研究所所長鄭振鐸主持會議。應邀前來出席的有茅盾、馮雪峰、劉白羽、林默涵、何其芳、吳組緗、馮至、舒蕪、鐘敬文、王昆侖、老舍、吳恩裕、黃藥眠、聶紺弩、啟功、范寧、楊晦、浦江清、陳翔鶴、林淡秋、袁水拍、袁鷹、王佩璋等學者、作家和報社編輯、記者共69人。三個當事人俞平伯和李希凡、藍翎,自然也被邀請到會。這是當月下旬以來首都一些報刊發表文章對俞平伯進行集中批判后,他首次出來聽取來自“組織上”的批評。
有意思的是,對立陣營的三個當事人在這次會議上第一次見面。當時是周揚領著26歲的李希凡和22歲的藍翎走到俞平伯面前,介紹給他認識的,互相之間有沒有握手,沒有資料提及,藍翎在《四十年間半部書》一文中,對俞平伯參加這次會議的神態有過一段回憶:“據我的感受,會議的氣氛并不緊張,不少人說起《紅樓夢》,談笑風生。唯有俞平伯先生穩坐沙發,顯得有些不自然。”
會上,俞平伯作為當事人或者說是“幫助對象”,自然免不了要自我檢討一番,他在主持人鄭振鐸一說完開場白之后,就發了言。他介紹了《紅樓夢研究》一書和《〈紅樓夢〉簡論》一文的寫作情況,檢查了自己沒有用歷史唯物主義觀點研究《紅樓夢》的局限,表示愿意學習一些新的東西,并說一定會虛心聽取大家意見。他承認自己研究《紅樓夢》是“從興趣出發的,沒有針對紅樓夢的政治性、思想性,用歷史唯物論觀點來研究,只注意些零碎的問題”。他還坦然地表示:“我自己承認思想上有很多毛病,為真理的斗爭性不強,但卻是傾向于要往前進的。今年春夏天,我還在各處作了幾次關于《紅樓夢》的講演,這都可以說明我最近的思想狀況。”俞平伯在發言中,竭力回避批判胡適,只談自己“思想上有很多毛病”,請大家對他的這些“毛病”提出批評。
會上發言的,有吳組緗、馮至、舒蕪、鐘敬文、王昆侖、老舍、吳恩裕、黃藥眠、聶紺弩、啟功、楊晦、浦江清、范寧、何其芳、王佩璋、藍翎等20多位學者、作家,其中,不乏俞平伯的熟人和同事。當時,由于知道俞平伯為什么受批判的具體背景的人并不多,所以大伙兒并沒有對他大張撻伐,火藥味也不濃,不少人在發言中還稱“平伯先生”怎么怎么的,只是會議的基調還是朝批判俞平伯和胡適方向一邊倒的。
這次會議開了一整天,除去中午吃飯休息兩個小時外,一共開了7個多小時。會議最后是周揚作了總結。他運籌帷幄,講話高屋建瓴,仍以人們一貫見識的學者式領導人做派不慌不忙地講著。講話的中心意思,基本上按照毛澤東《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的精神。
11月5日,林默涵(時任中宣部文藝處處長),在一個內部會上明確闡述了為什么要發動批判俞平伯紅樓夢研究“資產階級唯心論”觀點的動機。他說:
胡適是資產階級中唯一比較大的學者,中國的資產階級很可憐,沒有多少學者,他是最有影響的。現在我們批判俞平伯,實際上是對他的老根胡適思想進行徹底地批判,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等都很有意義……
如果不找一個具體的對象,只是尖銳地提出問題,說有這種傾向、那種傾向,這樣排列起來大家也不注意。現在具體提出《紅樓夢》的研究來,斗爭就可以展開了。(陳徒手:《人有病,天知否》第11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
于是,對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以及對胡適思想的批判,很快就形成巨大浪潮并從北京席卷全國。
從1954年10月24日到當年底,中央到地方,相繼召開關于《紅樓夢》問題的各種座談會、討論會達130多次。這是據華東作家協會資料室編輯的《紅樓夢研究資料集刊》所附全國文化學術界紅樓夢研究問題座談會日志載明的數字。
從1954年10月至1955年12月一年零兩個月時間里,全國各地報刊發表的文章更是連篇累牘。據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資料室顧平旦主編的《〈紅樓夢〉研究論文資料索引》披露:“期刊部分,1954年10—12月間,發表的論文119篇;1955年1—12月間,發表的論文103篇;報紙部分,1954年1—12月間,發表的論文149篇,1955年1—12月間,發表的論文91篇,合計462篇”。
然而,由于毛澤東在《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落款下寫了一句附言:“俞平伯這一類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然是應當對他們采取團結態度的,但應當批判他們的毒害青年的錯誤思想,不應當對他們投降。”所以,當時俞平伯確實是只遭猛烈批判,而其全國人大代表資格以及工作、薪水、待遇卻都還保留,沒有減少。
(待續)
責任編輯/胡仰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