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趙德銘
我與《紅樓夢》
◎文/趙德銘

偶爾翻開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一個日記本,發現我居然用蠅頭小字將林黛玉的《春夜即事》《夏夜即事》《秋夜即事》《冬夜即事》和《葬花詞》,極其工整地抄在了日記本上。時間是1962年5月5日和6日。望著這幾十年前的精心詩抄,不由得感慨多端,又使我回想起當年讀《紅樓夢》的那些日子。
我為什么喜歡林黛玉的詩?因為我最早讀到的《紅樓夢》便是一本連環畫《林黛玉葬花》。上世紀五十年代,我在同學處見到了這本小人書,用第二天早晨上學時給他帶一個白面饃饃作為交換條件,讓他答應放學后讓我帶回家看一晚上。第二天早晨,我將書與白面饃饃一起交還給了那位同學。
當天晚上,在煤油燈下,我如饑似渴將它讀完。如今我依然清楚記得,小人書皮是彩印的,林黛玉肩上扛著一把鋤頭,鋤頭把上纏繞著桃花枝,手里拎著一個花籃,一副憔悴楚宮腰的樣子。在這本書里,我第一次讀到了《葬花詞》:“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愁殺葬花人……”當然,對于《葬花詞》中許多非常有人生況味的名句,如“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那是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生的坎坷際遇,才漸漸悟出個中三昧的。
可笑的是,我當時并不知道連環畫《林黛玉葬花》是《紅樓夢》里邊的故事。
1962年,我們連隊在河北省滿城縣石井村搞一項通訊工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當地老鄉那兒見到一本《石頭記》,于是便借來閱讀。這本《石頭記》是民國初年的豎排本,猶如現在的《新華字典》一般大小,總共只有一本,字非常小,有些地方簡直模糊得看不清楚。當時,我在連隊任通訊器材保管員,遂利用晚上的空閑時間,從駐地趕到幾里路外的器材倉庫,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堅持把這本《石頭記》讀完了。這時我才知道《林黛玉葬花》就是《石頭記》中的故事。也許是黛玉葬花留給我的第一印象太深之故吧,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伙子,在讀完《石頭記》后,就把林黛玉的《葬花詞》及其它詩抄了下來,本文開頭講的刻苦抄書的事跡,就是在石井村施工時發生的事情。
1967年,我作為軍隊干部,被派往北京育才學校,對該校的學生進行軍訓。北京育才學校,其前身是黨中央在延安時期的延安保育小學,有一部電影名叫《兩千里行軍》,講的就是這所學校從延安遷至河北石家莊的艱難歷程。進北京后該校一分為二,一個叫育英,校址在西郊公主墳附近,一個叫育才,校址在天壇公園對面的一所清代皇家林苑內,兩所學校都是十三級以上高級干部子女集中住宿的學校,設小學部和初中部。毛主席的女兒李訥,就讀于育英學校,聞名遐邇的“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就是李訥的班主任托李訥讓毛主席寫的。
我進校后分管小學部。有一天,小學部負責管理該校圖書館的周孝芬老師找到我,說“文革”開始,學校圖書館已被紅衛兵貼上封條,但最近不知是誰把大門撬開了,讓我去查看。我去查看后大吃一驚,該校竟有這么龐大的一座圖書館,里邊的書籍種類齊全,多不勝舉。我第一次在這兒見到了《辭海》《紅樓夢》等許多名著。經仔細查看,只是丟了幾本書,不知是哪位喜愛讀書的同學撬門給“偷”走了。
周孝芬是位五十左右的女教師,當時兩派爭斗得你死我活,她卻是個“逍遙派”,基本不參予兩派之間的爭斗,為人忠厚,見我流露出對這些名著渴望的樣子,便悄悄對我說:“我每次用報紙把書皮包上,送到你處,就說是大批判材料,你讀完了我再給你換一本。”我們就這樣達成了“君子協定”。通過周老師,我讀了《紅樓夢》以及唐詩、宋詞、元曲等書籍。讀后如夢方醒,原來《紅樓夢》和《石頭記》是一回事,只是版本不同而已。
后來,我因看鄧拓的《燕山夜話》遭人舉報而被批判,打入了另冊。在那些人生逆境的日子里,我遵照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導,老老實實地將《紅樓夢》從頭至尾認認真真反復讀了四遍。再后來,“文革”結束了,我為自己買了一套四本的《紅樓夢》,一直保存至今,啥時想讀了,就拿出來看看。
對于《紅樓夢》,魯迅曾言道:“單是命意,就因讀者的眼光而有種種: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種現象,一方面說明了對一部作品的評價往往因人而異,文學的賞鑒和批評是一件極復雜的事,不同的讀者,由于立場觀點志趣修養不同,而對同一作品持不同乃至相反的理解是常有的事,甚至同一個人在不同時期,由于境遇不同感情變化,看同一作品時出現相反的看法也并不罕見。
人說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在我兒時看《林黛玉葬花》,完全是看熱鬧,后來看《石頭記》,看《紅樓夢》,隨著年齡、閱歷的增長,才漸漸看出了點門道。但在年輕時,我最感興趣的還是大觀園里那些男女之間的糾葛。等到中年,我對賈雨村、王熙鳳、劉姥姥、焦大這些人物,才有了更多的認識與感悟,并以這些人物為話題,寫了一些文章。如今,當自己進入老年之際,再讀《紅樓夢》,才對《葬花詞》里的“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有了較深的感受。而我最感興趣的,還是甄士隱的那首《好了歌》。因為每當讀到它,心地就變得坦然起來,去了愁,沒了憂,總是把那淡淡的日子淡淡地過,只要身心健康就行。看來,即使到了暮年黃昏,我依然離不開《紅樓夢》,它將要陪伴我度終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