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浙江·林頤
舊時代的終結與新時代的開啟
——讀《1491》和《1493》
◎文/浙江·林頤

如果川菜沒有辣椒,它的風味會減少幾分?如果土豆沒有走出安第斯山區,麥當勞、肯德基還能以炸薯條實現全球產業化嗎?藍山咖啡的原產地其實在非洲,后來才成了牙買加出品;亞馬遜流域馴化的木薯,則成了非洲熱帶地區的主糧……這種現象,叫做“哥倫布大交換”。
1492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開辟人類歷史的新紀元。它不僅是經濟、政治全球化的先兆,也預示了物種大交換時代的到來。美國科普作家查爾斯·曼恩是《大西洋月刊》《科學》《紐約時報》等多家媒體的撰稿人,他最富盛名的代表作分別為《1491》和《1493》,這兩本書主題有所區別又相互關聯,前者副標題叫做“前哥倫布時代美洲啟示錄”,后者副標題叫做“物種大交換開創的世界史”,其中《1491》贏得了美國國家學院傳播獎的年度最佳圖書獎。站在1492年的兩端,《1491》和《1493》寓意了一種人為的割裂,舊文明的迅速崩潰和新秩序的艱難重建。
曼恩以大量的考古證據和歷史考證,重現了前哥倫布時代美洲文明的原貌。最大的困難是那段歷史中各種聲音的缺失,比如人口問題。美洲在歐洲殖民者進入以前,從未有過確切的人口統計,現代史學家所能憑據的,大多是當時征服者的手稿和描述,或借助其他數據的推測,曼恩稱之為“毫無根據的數字”。既然如此,曼恩為什么要用《1491》全書近三分之一的篇幅去詳細介紹圍繞原住民死亡人數的研究呢?這些差距巨大的數字,前后不一的矛盾,揚揚沸沸的爭辯,實際上代表著特定時期主流歷史觀的變化。數字背后也許隱藏了一些思維,為了“減輕歐洲人的歷史罪責”,還是出于內疚的白人自由主義者的自責呢?
曼恩始終秉持博采眾長、兼聽并蓄的態度,呈現多樣化的論點,讓讀者自己得出清醒的認知。比如,普遍的觀點都認可原住民有著高超的農業種植技術,他們會種玉米,而這些作物不經人工種植培育,收割去皮,是不會自然生長出來并供人類食用的。他們還會栽培各種各樣的水果和經濟作物,比如花生、煙草、橡膠等。講述了印第安人的農耕文明成就之后,曼恩接著引述了佛羅里達大學考古學家邁克爾·莫斯利的“MFAC假說”,即安第斯文明的海上基礎的設想。根據考古發現,作為一個漁業中心,不僅阿斯佩羅遺址周邊鮮有自給自足農業,就連后來包括強盛的印加文明在內的所有秘魯高地文明,都可溯源于洪堡洋流區域的漁業,棉花、橡膠的種植也是為了滿足漁業的需求,因此其文明根基并非農業,而是海洋。
這個大膽的假說在1975年提出,此后至今關于它的正反兩面的進一步論據不斷涌現。這里不討論這個假說正確與否,援引此例一為表明本書作者的寫作方式,同時也是為了說明印第安文明的豐富性和多樣性。現在很難探尋到這種文明的從前圖像。究其原因,西班牙人固然難辭其咎,但曼恩引用人類學家亨利·多賓斯的觀點,指出印加人為了吹捧自己,有意掩飾了在其之前古老文明的榮耀。曼恩總是在固有思維之外,牽引我們的目光投向更多可能的區域。為了闡明多賓斯這一看法,我們又必須對印加文明的統治制度、宗教信仰、生活理念,以及比印加文明更早的奧爾梅克文化等有所了解。美洲文明的全景圖像就這樣逐步展開,我們才能理解多賓斯的另一句話:“印加人不是被鋼鐵和馬匹擊敗的,而是被病毒與宗派主義打垮的。”只有理解了印第安文明的這種封閉性和凝固的秩序感,我們才能明白,當它突然之間被歐洲人打開大門,它的急速坍塌和無力回天。
病毒幫了西班牙人的大忙。它們是物種大交換的第一批先行者,天花、瘧疾、黃熱病……瘟疫以前所未有的憑空而降的災難姿態席卷了美洲大陸。印第安人對新疾病沒有免疫力,大批大批痛苦死去。歐洲人雖然也傳染了梅毒等疾病,但相對要好很多。新舊大陸之間疫病交流不對等的原因,威廉·麥克尼爾在其著作《瘟疫與人》中有過專門論述。歐亞大陸和非洲成就了更為發達的生命形態,與舊大陸的物種多樣性和生態復雜性相比,新大陸是長期孤懸的封閉的生態系統,不堪一擊。歐洲人從舊大陸引入的動植物很快取代了土著的美洲物種,并以爆炸性的,至少是最初極不穩定的方式打亂了原有的生態平衡。當代美洲常見的肯塔基藍草、西洋蒲公英和雛菊,都來自舊大陸,還有那些從農舍逃脫的豬、牛和馬,既帶來了大量動物病菌,也對當地的植被造成了破壞,并進一步改寫了生態鏈。
美洲的大規模災難,可能從一個側面驗證了歐洲探險家德拉斯·卡薩斯在16世紀初到達美洲時寫的那樣,“像蜂窩一般的人群”。歐洲人剛剛踏上新大陸時,無論墨西哥還是印加帝國的腹地,人口都非常稠密。所以在我前文談到的美洲人口問題中,死亡數量計數偏高者在爭論中占上風,因為人口增長和食物有密切關系,美洲最重要的兩種糧食作物——玉蜀黍和馬鈴薯,每英畝產量的卡路里超過水稻以外的其他舊大陸作物。它們可以讓美洲人口增長超過其他大陸,這兩種作物在接下來的幾個世紀里也當之無愧地成為了最受全世界窮苦百姓歡迎的食物,但是馬鈴薯壞死病也讓19世紀中期的愛爾蘭淪落為人間地獄。物種交換是一把雙刃劍,我們今天也要謹慎對待外來物種,因為它對生態系統的破壞幾乎是不可逆的。當野兔在澳洲大陸上瘋狂奔跑,當肥大的蝸牛鉆入了馬來西亞的稻田,當不知名的孢子病菌飄進了弗吉尼亞農民的家園,一場場迅速蔓延的生態危機以巨大的代價成為歷史的教訓。
玉蜀黍和馬鈴薯也在一定程度上改寫了中國歷史。它們大約在16世紀80-90年代進入中國。時值晚明,氣候學上的小冰河時期,天災人禍,食物極其短缺。曼恩在書中聚焦福建漳州月港,以這一扇小小的窗戶窺視中國當時的社會生活面貌。福建多丘陵,不宜種植水稻,而玉蜀黍和馬鈴薯卻很適合山地環境。官府征稅要以稻米入庫,因此官民之間的矛盾必然會在種植何物的問題上激化,于是福建人落草為寇、入海成倭者眾。與玉蜀黍、馬鈴薯一起到來的,還有煙草。漢學家卜正民從陳琮的《煙草譜》里發現了很多煙癮者的故事。煙草得中國人之喜愛,被稱為“金絲熏”和“相思草”,作為精英知識分子的文人墨客更是對其推崇有加。曼恩之驚訝不下于卜正民,很難理解中國人為何如此沉迷煙草。造成這一現象的背后,其實是當時社會風氣的空虛迷亂,以及上層的無所作為、無力作為。
在《1493》里,中國成了曼恩的一個主要解說對象。因為中國是環境變化的焦點,也是人口壓力較大的最佳范例。這個問題在16、17世紀已經顯現,進入20世紀之后更加明顯。美國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對中國的生態問題也很關心。他曾對中國提出嚴厲告誡,他說,“為支持中國的成長而被分攤到環境上的附加稅,雖然幾乎沒有登入國家的資產負債表,但環境破壞已經到了毀滅性的程度。”這段話見于他寫的《生命的未來》,緊接著他羅列了中國水污染的各種數據和情形。不過這本著作成書已久,如今中國環保的成效初顯,比如“五水共治”。但霧霾和土壤危害等環保治理仍須加緊。他還說,中國的生態系統格外脆弱,中國糧食產量一旦下跌,可以向世界五大谷物巨頭(美國、加拿大、阿根廷、澳大利亞和歐盟)尋求補給。這也是曼恩在他的著作中展現的全球化的一個好處,所有國家都是世界鏈條中不可缺少的一環,取長補短互通有無,是全人類得以共存的希望所在。不過,中國的人口太多了,世界的剩余糧食不足以滿足需求。威爾遜給中國的建議之一是可以將糧食種植部分地轉移到水果和蔬菜的種植上,因為后者是勞動力比較密集的工作,中國比較有競爭力。我們從《1491》《1493》里已經發現,番茄、玉米、土豆、蘋果、香蕉、葡萄……它們其實都是中國的“外來客”,生物大交換的結果讓它們在今天成為了我們的一個經濟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