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潤禾
建者無疆,可每每回到家鄉的時間總是短暫的。無論在哪,我守望在血脈里的家鄉,血脈里仍流動著家鄉的味道;無論多遠,我仍然會徑直沿著血脈回來。
建者無疆,可每每回到家鄉似乎成了最遙遠的距離吧?故鄉,就在我體內,我卻看不見。我的故鄉在陜北毛烏素沙漠的南端,古有“北枕沙漠,土廣邊長”之說。在35年前的一個黎明初曉,我出生在一個農家小院里。這些年工作異鄉的我,有一次夜晚竟然將母親講給我的故事化作了一個夢境。
在一個名叫南小沙的村子,大片的土地屬于沙質性土壤。在村莊的周圍和較為空曠的區域總有幾個小沙丘,或許經過一年風吹遷移,第二年又變成了遠處的沙圪梁梁。小村莊的一年四季可謂是春天風沙吹、夏天暑熱曬,秋天清爽涼、冬天北風冷。這看似貧瘠的土地上卻處處充滿生機,楊柳樹和沙柳環抱著低矮的土房,雖然不是特別集中密集,但遠望其整個村莊錯落有致。在每家房前屋后,是大片的農田生長著綠油油的莊稼,有玉米、黑豆、糜子、谷子、土豆、向日葵等,大部分的土地是旱地,各種農作物被蔥蘢的樹木分割成若干地畝。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老鄉親,常年如一日忙于耕作,腳板打出了血泡,手上磨出了老繭,臉頰被歲月劃深了皺紋,鍍上了古銅色,而終年的艱辛勞作,望著畝產薄收的土地總是有個愿望,日思夜想著:希望兒女們好好讀書,考學出去有個好出息。而我的母親是一位勤勞堅強、持家有道的農村婦女,自從嫁到這個村莊,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復一日的忙活。家里種了十幾畝地,基本上全靠母親來料理,因為父親在離家三百里的鄉政府工作,可以說農忙時回來的次數并不多。那一年冬天,母親懷我已經九個多月了,但依然在樹林里收集著散落在地上的樹葉,以備冬季的火炕的取暖而用。那天傍晚回到家里后,肚子疼的厲害讓她滿頭冒著豆大的汗珠,強忍著到天亮之時生下了我。后來母親告訴我說,當時真傻,生你之前就知道干活也沒有啥好吃的,生完之后就是喝了點紅糖水,甚至剛過完滿月就又忙著編制柳條篩子。
我的生日正值臘月份,也是村里家家戶戶已經開始忙著準備年飯的時節。那個時候幾乎遺忘了自己的生日,每到臘月的時候我心中總是充滿了期盼就是過年。因為每家的廚房里飄出的煮肉、炸麻花、烤爐饃的味道,讓一個村子飄著香味,空氣里洋溢著歡鬧的笑聲;還是孩子的我們,最是企盼著在集市上買上幾尺布料做一身新衣服,哪怕是一個白面饃饃、幾顆糖果、一串鞭炮都值得我們每天掰著指頭默念的奢望。大年三十夜,我和弟弟脫下已磨破膝肘的舊衣服,穿上母親年前讓村里最好的裁縫做的新衣服,再搭配一雙母親親手納的針腳細密、經磨耐穿布鞋,我和弟弟簡直高興的不得了,感覺我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種快樂的心情伴隨著自己的成長,一年又一年。
記得上世紀80年代那段小學時光,我在村里的那僅有一排40多間房子的小學校讀書,沒有多少家庭作業,只要有時間便叫上鄰家伙伴聚在一起玩耍,不怕曬、不怕冷,黑黝黝的臉蛋上寫滿了純真快樂,渾身塵土也阻擋不了我們野地里追逐打鬧。農忙之時,年少的我們也常常跟著大人們一起在田間勞作,刨地撒種子、鋤地、澆田、挖土豆、掰玉米棒,在田地中尋找幸福和樂趣,使得像我這樣的農家孩子的血液里,從小就流淌了莊稼地里的“原生態”黃土制造的味道。一輩輩人面朝黃土,汗流浹背,播種了希望和豐收,只有土地才是農家人心里最可靠的歸宿和依托。
村里西北方向幾里外的地方,聽爺爺講在上世紀80年代以前是一片較為廣闊草地,一條發源于白于山區的小河穿流而過。曾幾何時,我回憶起曾經看到這般美景:如云的羊群在綠茵茵的草毯上游動,也有許多膘肥體壯的騾馬在悠閑地吃草,幾頭黑白花奶牛在草坡下舒懶地躺著,霞光回照在青綠色的草地上被這些農家人的牲畜點綴的生趣盎然,好似世外桃源。若不是偶爾聽到放羊人幾聲渾厚的吆喝聲,誰也不相信這片被小沙梁環抱著村莊竟有這般油畫般的綠洲。
夏天午后,我們相約幾個伙伴悄悄地來到這條小河水流平緩之處,水淡咸且不及米深。大家索性脫光衣服性急的跳了下去,摸小魚逮蝌蚪,玩水嬉戲,雖然一汪清水不一會兒就被攪得泥水渾濁,但是依然不減游玩的樂趣。那時的我們,玩得太過盡興,往往直到傍晚有點風冷了,方才穿上衣衫拎著鞋往家走。這時沿著彎曲的河道,早已是蛙聲一片,整個草地上蛐鳴蟬叫,歸來路上看到村莊上空彌漫著如紗似霧的炊煙,饑腸轆轆的我們伴著的一路歡笑,飛奔地向家里跑去。
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印象中曾經的草地早已變成了鹽堿地上的一片紅柳林,那條洗滌童年的樂趣的河流早已斷流消跡了。無論我走到哪里,是對家鄉故土的縈懷,始終是一種念念不忘的精神家園。因為每一個生活在黃土高原上的人都有一個平凡的世界,而我孩提時的平凡世界就如同我的村莊一樣,永遠在我內心深處珍藏著并展現了一種質樸安詳、怡心怡性的鄉村生活畫面。
故鄉是生命誕生地,也是銘刻在心里的成長烙印。無論人生行進多遠,總是能想起小時候的熟悉的人和事,衣食住行的夢影,就像時刻提醒著我們根基何在,不要忘年少理想初心,不要改赤子拼搏真性,更不能背叛家風教養文化。
翻開保存至今的老照片,我看到了定格在照片上的景物和存在記憶中的印痕:楊柳樹林、土房院落、石磨甕錘、手壓水井、谷場草垛,拂曉黎明之時此起彼伏雞鳴,夜深人靜之時一陣急促犬吠,還有那村里親友鄰居在紅白喜事時,院子里流水席的味道……這些都系緊了我與老家的情感紐帶,也是我永難割舍的眷戀。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我想爺爺還會悠閑地在田埂上看著奶羊吃草,每天早晨可以喝到一碗醇香的羊奶,過著頤養天年的生活,可后來他移居縣城中卻早早離我們而去;倘若時光可以倒流,我看到媽媽在院子菜畦里輕輕剪下一縷韭菜,用自家老母雞下的雞蛋和翠綠的韭菜,速炒一道家常菜,我會美美的再吃幾碗黃米飯,可如今媽媽用同樣的食材卻無法再找回從前的味道;倘若時光可以倒流,我還想回到小學的校園里,再聽聽掛在柳樹叉的那上課的鐘聲,“一下二上三放學,聽到亂鈴就集合”,可現如今學校也荒廢了,那棵柳樹和大鐘也不知道何時消失了蹤跡;倘若時光可以倒流……
夢里回到南小沙,沉甸甸的糜子穗會纏住你的雙腿,粉紅色的蕎麥花會染色你的衣襟,懷揣“手雷”的玉米地會擋著你的雙眼,花盤飽滿的向日葵會輕拍你的額頭……這一幅幅莊稼地里美麗油彩圖畫所展現的農耕文明,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人,隨著離開故土愈久,在時光沖蝕下愈加歷久彌新。如今,如潮汐一般從我眼前不斷涌起,一次次將我從懷念故鄉的夢中喚醒,我心底的波瀾不由得隨它起伏而澎湃。用奮斗筑巢異地他鄉的我,刻骨鄉愁留住了我永遠也難以忘卻的老家記憶。
我記得,故鄉的村莊土地表層屬于風積沙,在這塊土地上生活的父老鄉親有不同于其它地方特有的生活情態和民俗色彩。提起陜北民居,或許最先想到的是窯洞,因為窯洞早已成為地域的象征。而我的家鄉居住形式多以獨家院落,土木結構的平房座北面南,土墻圍擋起來的獨門獨院,或三五戶并排陳列路畔,或散落田間,或獨居在沙梁半坡上。勤勞淳樸的祖輩們將住宅庭院的房前屋后自家的土地,以及村頭、路邊、沙圪梁梁上所有可以農耕的土地種滿了莊稼和蔬菜。小時候,我記得老家的春種時間來的較晚些,若不是并駕齊驅的騾馬拉著犁鏵耕地,誰也不會相信這片沙梁地能墾荒種地;在夏秋之際,你若站在山梁上駐足一望,田園萬種風情撲面而來,把大地和心靈裝扮得生機盎然。經常在我的夢境里完成一次穿越,回到年少生活的老地方,構筑出了一個塞上江南般的鄉村大世界。
我還記得,奶奶家的那處院子里有爺爺壯年時期種下了十多棵楊樹,到我懂事的時候,這些楊樹早已長成環抱不住的參天大樹。在高大的楊樹梢上面有好幾個籮筐大的鵲巢,你看,那站在樹梢上——黑亮的眼珠,雪白的胸脯,黑白相間的羽毛——這是我小時喜歡的精靈——喜鵲。嘎嘎地叫的喜鵲在奶奶家院子里高大的老楊樹上飛來飛去,老輩人眼里的喜鵲就是“報喜鳥”,我的童年時代伴隨著“報喜鳥”清脆的叫聲而快樂的長大。這綠蔭老院和鳥語花香變成了我生命的原點,也變成了成年之后回憶鄉愁的膠卷底片。
這些年我離鄉漂泊闖蕩的旅途中,看到鋼筋水泥的平房和小樓紛紛在古老的土地上崛起,我想老家的房屋也會發生著變化與更迭,那些土坯建的老院子猶如風燭殘年的老者,會慢慢的在我們的視野中離去。
然而隨著傳統農村生活方式的改變,一座村莊的消失和巨變也是必然的。多年后一次臘月我回到故里村莊,令我嘆惜地看到村莊已找不到原來的老面貌,那沙圪梁梁已成了一種記憶。許多老樹林消失,沙圪梁梁或夷為平地、那片蕎麥地或荒草叢生,大多數的院落都是人去屋空,好多老房子或是不見蹤影,或是坍塌破落。曾經那處生我的院子早已破舊易主,但那個故鄉是定格的。眼前的實景無論如何變化,順著時光歲月的河流,我依然能找到鄉戀的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