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澤武
我的父親編了一輩子的篾。
那個時候還沒有現在流行的各種裝東西用的塑料制品,編織袋制品和鐵制品。特別是在農村,用竹子編的篾制品是農村不可缺少的重要家什。背糞草要用花籃子、背籠;打谷子要用海簸、簸箕、篩子;抓谷子要用篾耙;嬰兒睡覺要用搖籃;去做客要用挑籃、提籮;家里裝米裝面要用籮筐等。那個時候的人們認為,學門編篾的手藝可以養活自己和一家人,所以我的父親從小就拜師學藝,學成后給家人和別人家編篾。
在我朦朧的記憶中,父親的腰上總是挎著一把篾刀。那是一把很普通的刀子,樣子和砍柴刀相同,但又有些不同,刀把前的一截被父親弄得很禿,父親劃篾片時就用右手緊緊地握住禿刀的部分,那樣可以很好地把握重心,劃出的篾片又細又均勻。我的父親視那把篾刀為他的心頭寶貝,從來不準我們小孩子動用,每當農務或是到別人家編篾回來,不管多苦多累,父親洗完腳后總是要用洗腳水把他的篾刀磨鋒利,然后把它擦干水后放在刀挎里規規矩矩地掛起來。
在家里,我排行老二。那時的我可能是長得瘦小的緣故,父親特別溺愛我。每當父親有人請他去編篾,他總是帶上我。那時的篾匠在農村里是人們很敬慕的師傅,不管生活多么困難,到晚餐時都要體面地煮上一碗肉。特別是遇到有些富足的人家,還會發一兩顆水果糠或彈子糖給我,讓我含在嘴里甜上半天。
父親是個樂善好施的人。村里有困難的人家,如果經濟拮據,父親幫他們編篾總是不要他們的工錢。農村里篾具用久了很容易掉底或爛口,遇到哪家把篾具用壞了,父親總是很樂意幫他們修補。利用空余的時間,拿來家里備用的篾片,或插或箍,一袋煙的工夫,就把鄉鄰們的篾具修補得扎扎實實。因為父親編篾的好手藝,父親成了村里人緣和口碑最好的人。
父親在農閑季節的時候,很多時候都在外村編篾,一編就是三五天或半個月。只要他回到家,我們就能看到父親喜氣的臉龐,因為他的兜里又裝著家里急需花銷的零花錢。如果遇到村里的人請他編篾,他就把時間安排在晚上,從來不占用白天務農的時間。那個時候,是我們一家子最溫馨的時光,我們一家子圍坐在火塘邊,削竹筒的、拉篾絲的、削竹片的……我們分工協作,各自忙著各自的活,嘴里說著不著邊的話,爺爺和奶奶還教我們唱著山歌,山歌悠揚,篾絲飛舞,篾針叮當,碎竹片亂射,倒也其樂融融。那時的生活雖然很艱辛,但是難不住我們一家人的齊心團結。我們知道,只要肯勤勞能干,日子終究會好起來。
父親編篾的技術在當地首屈一指。篾具看似簡單,但形成的過程卻不容易。選竹子就得費些心思,竹子得選成熟質好的,蟲吃的不能用,斷頭的不能用,開花的也不能用,編一樣用具要十幾道工序,先把竹子砍來去除青皮,把竹截削滑溜,斷成幾筒,再把竹筒劈成四片,然后把竹片劈剝成薄如刀片、寬度均勻的篾絲。劈剝出來的篾絲薄而鋒利,即使父親劃篾的手藝再高,他的手也難免會被篾絲劃出一道道的血口子,鮮血直流。特別是到了冬季,傷口發炎,很難愈合,父親因此常遭受疼痛的折磨。盡管這樣,父親對編篾的活計還是一絲不茍,因為我的父親是一個有家庭責任感的好父親,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他寧愿自己吃苦受累,也不愿我們全家挨凍受餓。
在我讀中專的時候,是我家經濟最拮據的時候。在我們那個窮鄉僻壤的小山村,山高箐陡,土地貧瘠,沒什么經濟收入。再加上我家兄弟姊妹幾個同時讀書,家里常常捉襟見肘。為了供我們讀書,父親到處買來竹子,夜以繼日地編篾。到了街天,母親就背著篾貨到街上去賣。我知道母親賣篾貨的艱辛,因為在假期中我和她去賣過幾次篾貨。天亮就起床,走很遠的山路,街上篾貨堆積如山,遇到運氣不好的時候,盡管把價格壓得很低,但到了下午還是什么也沒有賣出去,我沮喪到了極點。母親買了一個饅頭讓我嚼著,但她自己卻餓著肚子背著沉重的篾貨往家趕。一路上,不管賣完與否,母親總是一臉的笑容,在我看來,母親的笑容是那么慈祥,那么燦爛,洋溢著樂觀與堅強。每當在學校里收到母親寄來的信件,說家里的篾貨又賣了好價錢,讓我不用擔心,不要老省著,讓我多打幾個肉補補身體。用著父母親辛辛苦苦編篾貨寄來的錢,我的心里總是有一種難言的酸楚。
后來,我們兄妹幾個參加了工作,家里的經濟慢慢地好轉。特別是我們子女成家后,妹妹和哥嫂一大家子人都成為了國家干部,衣食無憂。然而,編了幾十年篾貨的父親,依然放不下手中的篾刀。經過幾十年歲月的洗滌,如今我的父親已不再年輕,臉上的皺紋再加深,白發布滿兩鬢,布滿老繭的雙手不再靈活。但每隔一段時間,父親會編出一兩樣篾具,精心地把它掛在屋檐下,然后看著篾具沉思。我知道,在父親眼里,那些篾具是父親心里最本真、最質樸、最善良、最原始、最從容、最淡定的東西,因為那些東西,讓我從中感受到了它帶給父親一生的追求、快樂與幸福。
選自2016年1期《牟定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