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麗慧
一夜風雪過后,天空澄藍透明。青藏公路兩側,綿延不絕的山巒上,積雪致密濃厚,硬朗的線條也變得柔和起來。
我正乘坐一輛軍用面包車,護送一隊內地而來的記者海拔5000多米的五道梁地區穿行。為緩解高原反應帶來的種種苦楚,我一次次把目光投向車外,任憑枯燥的荒原,靜寂的高山,單調的公路在我的視線里線條般隨意疊加,轉折,延長再延長……
“停車!快停車!”突然,一位姓侯的女記者打斷了我的思緒。她已經讓司機把車靠路邊停下來了。不等我向侯記者詢問緣由,她已經向我發問了:“剛才你給我吃的是什么藥啊?”只見她面頰通紅,口唇發疳,不停擦拭額上細密的汗珠,整個人顯得惶惶不安。來不及等我回答,她又急促地說:“這是什么‘鬼地方,居然連個廁所都沒有!”
據我多次上線的經驗判斷,她一定是被尿憋急了,迫切需要“釋放”一下!一定是一小時前,我果斷讓她服下的那幾片降壓藥、利尿劑和抗缺氧藥物在發揮作用了。那時,我們剛行至五道梁地區。侯記者突然出現了血壓驟升、呼吸困難、手腳發冷、四肢麻脹等高山反應癥狀。
眼前的侯記者坐立不安,不知所措,尷尬的表情里透出難以言表的羞憤,她羨慕地掃了一眼路基下正趁機下車背對馬路歡暢撒尿的男人們,難為情地小聲抱怨道:“他們倒好,一轉身就解決了!我可怎么辦啊?”只見她心里一急,面色更紫,汗珠更密了。
“讓我來幫你吧!”我爽快地說。我是車上僅有的兩名女同志之一,只能由我來幫她!我迅速從車上翻出自己的兩件“法寶”——一件軍大衣和一把遮陽傘對她“施援”,并扶著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對側路基下,準備在積雪與沙石上就地解決她的燃眉之急。
“在這里能行嗎?”侯記者一臉茫然惶惶不安地說:“這荒郊野外的,又離公路那么近,連個遮擋都沒有,還有那么一大幫大男人瞧著,多難為情啊!”“呵呵,不妨事,”我笑著安慰她:“再說,也沒別的辦法了。您也看見了,這里是青藏線,自然環境就這個樣兒,稍稍克服一下吧!”說完,我撐住傘,也展開了軍大衣……
“釋放”之后的侯記者如釋重負,她舒坦地向我道了謝,又好奇地發問:“你們部隊的女同志上線時都這樣嗎?”
我說:“是!”。
她這一問不要緊,一下子把我的思緒送回到了八年前。
2002年11月,我第一次上線,那次任務是為青藏線上三站(兵站、泵站、機務站)官兵查體。那時,青藏鐵路二期工程剛剛開始興建,原本清靜的青藏公路承擔起青藏鐵路各種修筑物資的運輸任務,不停有大卡車、大貨車、大吊車、鏟車等重型車輛從天路上呼嘯而過,整條道路被壓得斑斑駁駁,破損不堪,通行速度非常緩慢。我們的醫療車從上一個兵站出來,連堵帶趕,已經有六七個小時不曾停靠過了。車上,包括我和女護士王靜在內的所有人都尿急非常。由于車上坐著我和王靜兩個女同志,另外六七個男同志誰也不好意思先開口提上廁所的事,而我和王靜更羞于提出,于是,一車人就這么硬憋著,強忍著。終于,司機忍不住了,幾乎就是在這種地段,這個情景之下,他一腳剎車把醫療車停下了,并且對著后視鏡問:“有沒有想唱歌的?”
“唱歌?神經病啊!知不知道這里海拔五千多米,唱歌是會缺氧的!”從沒上過線的我,不曉得線上“唱歌”的真正含義,為了能盡早趕到兵站上廁所,沖他們嚷嚷道。快嘴的護士王靜也快快接茬道:“即便唱歌,用的也是嘴,又不是車,停車做什么?趕緊開路啊!”車上的男人們對視一笑,點上香煙,披上大衣,愜意地結伴下車去了。他們背對著車上的我和王靜站成了一排……
從那以后,我知道了“唱歌”就是上廁所,想上廁所就說“想唱歌”。如今,“唱歌”這個詞已經在青藏線十分流行,它最先卻是被一個老汽車兵在捎帶一位軍嫂上山探望丈夫時發明的。后因這個說法比較文雅,既可巧妙傳達“上廁所”深意,又可避免男女言談上的尷尬,特別適用于青藏線上出現機率極少的“軍嫂探夫”、“女軍醫巡診”、“女文藝兵慰問”等“女寡男眾”的行程當中,于是很快在青藏線上傳播開來。
據說,汽車部隊“唱歌”的情景十分壯觀:公路上,汽車長龍左右兩側站滿了“放水”的男人們;兵站里,廁所兩邊都是男廁,男人們可以在里面毫無顧及盡情“歡唱”。而且,這種左右兩邊都是男人的情形還被美其名曰為“左右為‘男”。
然而,女同志們“唱歌”的境況卻截然不同了,被稱作形象地稱為“左右為難”。青藏線上罕見女人,兵站不另設女廁所就成為一件理所應當的事情。天路之上,大貨車呼呼地跑,公路兩側男人在盡情地“唱”,在天路上奔行的女人們,很難遇到一席掩蔽之所,最簡單的生理要求——“如廁”就成為了困擾每一個上山女性最要命的難題。這能不讓她們尷尬萬分左右為難嗎?
我至今記得八年前的那次上線,每當我和王靜一到達兵站,就一起慌慌張張往男廁所門口沖。每次進門之前,都得先放聲大喊幾聲“里面有沒有人?”,在豎起耳朵確定無人回應之后,才敢走進去。我們倆想要一起“痛快”也是不行的,因為男廁所門上都沒有門栓,插銷也早已毀壞,無人修理,也無需修理。我們倆只能一個如廁,一個放哨。
兵站里,夜間如廁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熄燈前,兵站各樓層的走廊里嘈雜聲不斷,來來往往,目的地只為一個——廁所。我和王靜只能等,等所有的官兵都完事后,才能過去。那時候,兵站夜間是沒電的,停電后的房間奇冷無比。我和王靜只能摸黑點燃一支因缺氧不能充分燃燒的蠟燭,借著微弱、跳躍的燭光,忍著頭暈目眩,缺氧頭痛,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將全部衣服胡亂地套在身上,再戴上大棉帽子,舉上蠟燭結伴前往廁所。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沱沱河兵站住宿時,已經是夜里三點多鐘,我和王靜在廁所門口喊了幾聲“有沒有人?”,又見無人應聲就推門進去了。門被推開的一剎那間,忽然有一個小戰士提溜著褲子,低著頭從我們身邊“飛”了出去……我們倆都懵了!后來,我想可能是窗外曠野風聲太大,他才沒聽見我們喊話吧;亦是他從來沒在“蹲坑”時聽到過兩個“異類”的聲音,才沒敢及時回應吧?
總之,小戰士提溜著褲子匆匆閃進黑暗廊道的身影,讓我和王靜在以后的行程中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早上不喝粥,不吃含水多的食物;中午只補小半杯水;行車途中人手一支棉簽,不斷地蘸水濕潤干裂的嘴唇;晚餐最多也只喝一小碗稀飯……
那次,我在青藏線上只行走了一個來回,短短十一天,體重減輕了七八斤。我想,那丟失的七八斤體重,不是因勞碌消耗掉的脂肪,而是因干渴蒸發掉的水分吧?
如今,青藏線已經開通了五十多年了。五十多年里,數不清有多少女性走上過青藏線。她們中,有巡診發藥的軍醫,有爬桿架線的通信兵,有慰問義演的文藝兵,還有一個個由甘肅、湖南、陜西、山東等等家鄉飽受顛簸之苦遠道而來,到納赤臺機務站、西大灘泵站、沱沱河兵站、當雄兵站等“三站”部隊探望丈夫、看望爸爸的軍嫂和幼小女孩。她們中,有的裹上厚重的棉被痛苦地蜷縮冰冷的床上打吊針,有的頭扎著沖天羊角辮快樂地在新建的陽光棚下玩耍,有的甚至獻出過寶貴的生命……
女人們來了,又走了;走了,又來了。天路上有了女人,天路上有些地方后來也有了女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