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浪
1
還是講一個兄弟之間的故事吧。哥哥叫劉這,弟弟叫劉那。他們的名字,怎么說呢,似乎有一點點不著調,但我們對此沒有辦法。
現在,劉那正坐在一輛即將到站的列車上。列車的玻璃窗上面,經年的灰塵和水漬明目張膽的,很是有些囂張,劉那就只能勉強看到窗外豎著一塊水泥墻壁,大約一米五那么寬,高大約是四米的樣子。劉那自然沒法看清這面水泥墻壁上張貼的花花綠綠的不干膠,都是些代辦文憑、身份證、房產證,以及治療性病的廣告。不過,墻壁上面的三個黑色字劉那看清了。
澗河占,是這么三個字。劉那也分不清它們是隸書體的還是魏碑體的,總之它們有些呆頭呆腦。
劉那的心里就一下子泛起了一股酸楚。
我們知道,劉那是兩年前離開澗河的。當時,這面墻壁上的“站”字,它的立字旁,就已經不知道溜到哪個地方躲清靜去了。兩年后的今天,劉那回來了,可這個立字旁呢,大概是仍舊執著地在路上吧。
伴著咯噔咯噔的噪聲,還有一陣慌慌張張的抖動,列車開始剎車了。列車還沒完全停穩呢,劉那已經擠到了門口,一把推開列車員,跳下了車。列車員似乎是小聲罵了劉那一句什么,劉那沒有聽清,也沒有心思去計較。在劉那的身后,又有二三十個人下了車。這些人看上去大多是外出打工的農民,他們都不像劉那這樣只是隨手拿著一個深棕色的小皮包,而是拖著蛇皮袋子,或者背著、挽著鼓鼓囊囊的大包小裹。他們也不像劉那這樣腳步輕快,疲憊和呆滯就像一層厚厚的脂粉,質量劣等,但不由分說,涂了他們滿面滿身。
劉那本來是在最前邊的,可僅僅走出了也就二十幾步吧,他突然猛地停下了腳步。兩個鄉下人打扮的男子大哈著腰,拖拽著碩大的旅行箱,跌跌撞撞地從劉那的身邊跑過,踉蹌著上了列車。與此同時,原本跟在劉那身后的那些旅客呢,陸陸續續地走向出站口,接著又走出了出站口。
劉那就從他的手包中拿出一盒紅河香煙,抽出一支,點燃,狠狠地吸了一口,過了好半天才將這口煙吐出。沒有人不知道吸煙有害健康,可最近這一年,每當緊張或者說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劉那就會下意識地點上一根煙,也不一定非得像現在這樣狠狠地吸,有時只是點著之后,就夾在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之間而已。總之,劉那是要點上一根煙。
老實說,劉那這一會兒是真的有一點緊張。因為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似乎不是問題的問題,這就是過一會兒出了出站口,見到來接他的人時,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對他們說一點什么。
第一句話我該說什么呢?是說你好嗎?是說我想死你了嗎?他們見到我,又會說什么呢?劉那這樣想的時候,啊——咚咚咚,列車重又起動了,巨大的鳴笛聲響驚得劉那整個身子都一哆嗦。
劉那就穩了穩呼吸,將煙蒂扔到地上,又踏上一腳,碾滅。接下來,劉那就向出站口走去了。
他的步子,自然是有些遲疑的了。
2
午后的陽光有些猛烈,但被厚重的窗簾阻隔在了外邊。第八感覺酒吧里面,只有吧臺上的一盞臺燈有一搭無一搭地亮著。燈光是那種似乎有些曖昧的猩紅色,與空氣中殘留的酒味、煙味,以及來路不明的人體氣味糾纏在一起。糾纏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女歌手的歌聲:
忽然不想讓你知道,
在我心中你多重要,
既然你要自由,你就得到,
讓你永遠都記得我好……
除了劉這和周紅紅,還有吧臺里那個打瞌睡的服務生,這個時候,第八感覺酒吧再沒有第四個人。劉這和周紅紅坐在東側最里邊的那個單間。他們已經在這里坐了多久,我們暫時還不清楚。
這會兒,周紅紅把自己的右手從劉這的雙手中抽出,又將這只手左移,啪,打開了桌角的那盞臺燈。瞬間里,光亮就像一波浪潮一樣涌起,劇烈但無聲,將滯留在這個單間中的黑暗一下子驅散開來了。
你打燈干什么?劉這問。劉這的聲音,怎么說呢,有一些沙啞,就像一張砂紙,在風風火火地打磨著某個生銹的鐵器。
周紅紅伸了個懶腰,同時嘆了口氣,她說,我突然心里挺煩的。
劉這沒說什么。他拿起靠近桌面中間的那個已經空了的酒瓶,把它放到了桌角,也就是和臺燈并列著。酒瓶上的商標剛好被燈光照著,我們就看得到這瓶酒原來是科羅娜牌子的。科羅娜,這應該是一種墨西哥產的啤酒吧,據說很有一些名氣的。
緊接著,劉這回手又拿過一瓶酒,當然還是科羅娜,啟開,先給周紅紅的杯子滿上,又給他自己的杯子滿上。
周紅紅沒喝,她只是用雙手合捧著酒杯。她又嘆了口氣,說,你弟弟,他說沒說他什么時候回來?
劉這說,沒有,他光說這兩天可能回來,沒說具體是哪天。
周紅紅又問,那他說沒說,他回來做什么?他還回不回北京了?
劉這說,沒有,他什么都沒說,光給我發了條短信。
劉這說著就拿出手機,右手拇指按了一串鍵子,翻出一條短信,遞給周紅紅。他說,你看。
周紅紅接過手機,讀出了聲:哥,我想家了,最近這幾天我就可能回去,到時再打電話給你。
周紅紅把手機還給劉這,劉這隨手把手機放在桌上,又將身子后仰,伸了個懶腰。
兩個人就陷入了沉默。周紅紅雙手合捧著酒杯,喝了一口。劉這呢,沒有喝酒,但似乎是覺得自己總要有一點事情可做才好,他就扭動著脖子,無目的地四下觀望。猛然間,劉這發現這個單間的白色門簾的左下角似乎寫有一行字。劉這就起身來到門前,拎起門簾,低頭查看。
你過來看看!劉這說完,嘿嘿笑了。他的笑聲更像是一張砂紙,在風風火火地打磨著某個生銹的鐵器。
周紅紅也站起身,來到近前,一看,她也笑了一下。
紅紅,我愛你。門簾的左下角寫著這樣一行小字,是用鋼筆寫的,碳素墨水,字跡潦草,胡亂地伸著胳膊蹬著腿,每個筆畫都稍稍有一點洇散開來,不留意的話,還真不容易發現。
我靠,不是寫給你的吧?劉這說。
我倒是希望是。周紅紅邊說邊攤了下雙手。
3
沒有人來接劉那。
除了兩個中年婦人——一個是賣水果的,一個是賣冷飲的,還有一個等活的夏利出租車司機,一個舉著“旅店”牌子的老頭,澗河火車站的出站口外,再沒有其他人。就連幾分鐘前剛剛出來的那些旅客,也都沒有了蹤影。
劉那就愣住了,他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產生了幻覺。
劉這和趙晶沒來。周紅紅沒來。祁美萍和阿雞沒來。老黑和小二也沒來。這些人,怎么沒有一個來接劉那呢?
其實,這些親朋當中的任何一人沒來接站,劉那都不意外。畢竟都是二十幾歲的人了,有的要養家糊口,沒成家的也都有自己的一份工作要做,一忙起來,就可能不來接站了。可是,這些人竟然沒有一個來接他,劉那就不僅意外,而且很是有些羞愧了。
劉那就在心里安慰自己,是不是我剛才在站里耽擱的時間長了,他們沒看到我出站,以為我沒回來就走了呢?劉那就拿出手機,開機。從北京回來時,劉那的手機就已電量不足,他又偏偏沒帶充電寶、備用電池,所以他就不敢總開著機,怕把電耗光。現在一開機,手機就開始叫電。劉那看了下時間,十三點五十七分,就又把手機關了。
劉那知道,他乘坐的這次列車雖然出站時稍有晚點,但卻是十三點四十五分正點進的澗河站。前后不過十一二分鐘,按說他們是應該等得起的。那么,他們會不會是路上塞車了,還沒有趕來呢?想到這,劉那的心情稍稍舒展了一點,他就打算接著等一會兒。
我們知道,等待的時間,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難以打發的。劉那也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就開始環顧站前廣場。
這座站前廣場的東西長大約一百米,南北寬大約五十米。跟兩年前一樣,廣場東西兩側的草坪,我們只要稍稍細心一點看的話,就會發現其實是小麥。東側草坪的中心是一座龜兔賽跑的雕塑,西側草坪的中心呢,是一座伯樂相馬的塑雕。劉那記得,這兩座雕塑是他當初離開澗河前不久修建的。兩年前,劉那沒弄清這兩座雕塑愣呵呵地擺在這里,到底有什么寓意在其中。兩年后的今天,他同樣弄不清,也沒心思去弄清了。
兩側的草坪里,各有七八只灰突突的鴿子正在覓食,它們的脖子就像一根高質量的彈簧,將它們尖尖的嘴巴彈出、收回,再彈出、收回,顯得賊頭賊腦的。劉那定睛看了看,發現其中一只淺灰色的鴿子,腦門處長了一簇寶藍色的羽毛,正是兩年前老黑和小二想要捉來下酒的那只。劉那當然不會忘記,老黑和小二是他的高中同學。是高二那年的第二學期吧,也可能是高三那年,他們三個拜了把兄弟,至于誰是兄、誰是弟,我們就不去計較了。劉那離開澗河之后,在QQ上,他和老黑、小二都還保持著聯系。要不是他們兩個在網上一再邀請,劉那也許不會回到澗河,起碼歸期是要向后推遲的。
廣場的西南角,還是那家鐵路飯店。在中國,火車站附近賣的東西,食品也好,別的用品也罷,總要比別處昂貴,而且絕不是貴出一星半點,這幾乎都成了真理了。可兩年前給劉那餞行,阿雞和祁美萍偏偏選擇了這里。四菜一湯,外加五六瓶啤酒,阿雞花了三百多元呢。而在當時,阿雞剛剛參加工作,他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到八百元錢的樣子。至于飯店的老板,劉那認識他,但他認不認識劉那,劉那就不清楚了。關于這件事,我們過一會兒再講。
廣場正對著的是澗河市的一條次主干道,名叫北岸路。北岸路的北側,是站前旅社,仍舊是四層樓,外表刷了淺粉的涂料,但不知是沒有刷勻還是發生了脫落,就露出了鉛灰的底色,一片斑駁和破敗。劉那隱約記得,兩年前,這家站前旅社的宿費是一天二十元錢,這價位如今看來實在便宜得可疑。當時,阿雞和祁美萍還沒有結婚,正在熱戀,他們兩個就時常來這里過夜,也或者是過白天。
接下來,劉那回過身來,就看到了廣場東南角的公廁。劉那記得,這公廁以前是免費的,現在卻有一塊木牌立在門前,上面寫著收費五角。兩年前,阿雞、祁美萍和劉那走出鐵路飯店的時候,阿雞彎著腰、捂著肚子往這個公廁跑,一邊跑一邊對劉那說,你等我一會,我去參拜靖國神社。而當阿雞參拜完畢,劉那乘坐的列車已經啟動了。劉那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情形呢,祁美萍追了幾步,腳崴了,就蹲在了地上。阿雞沒理祁美萍,跟著列車跑了足有一百米,他的臉上濕漉漉的,肯定不只是汗水。
4
忽然不想讓你知道,
你的愛我已經戒不掉,
就讓思念淹沒,我不想逃,
反正你將永遠不知道……
第八感覺酒吧里,反反復復地在播放著這首歌。
劉這就問,誰呀?唱歌的這人是誰?挺好聽的。
周紅紅說,周蕙,唱《約定》的那個。接下來,周紅紅就哼唱了一句,你我約定,難過的往事不許提,也答應永遠都不讓對方擔心……
劉這說,哦,哦,想起來了,挺好聽。
周紅紅嘆了口氣,說,我心里特別煩,煩!你說,你弟弟他要是知道咱倆現在的關系,他會怎么想?
劉這說,他不能怎么想。你不說,我不說,別人都不知道,他又怎么能知道?再說了,他也沒說他一定會回來。
周紅紅就把右手按在劉這的左手背上,她說,我總覺得挺對不起他,真的,挺對不起!
劉這就翻轉左手,握住了周紅紅的手,說,好了,總說他干什么?我們不要說他了。
兩個人就沉默了。
直到有天,你我變老,
回憶隨著白發風中閃耀。
至少我清清楚楚知道,
你若想起我,會微笑……
周蕙的歌聲還在繼續。
劉這又拿過酒瓶,要給周紅紅倒酒。
周紅紅說,不喝了,我們走吧!她邊說邊站起了身。
劉這也站了起來,說,去哪?
周紅紅說,我家吧。
劉這說,不行不行,你家床總是吱吱嘎嘎地響,影響我發揮。
周紅紅作勢要打劉這,劉這就把周紅紅摟在了懷里,小聲在她耳邊說,趙晶后天早上才能回來,去我那兒。
5
劉那又等了大約二十分鐘,還是沒有人來接他。
劉那就覺得渾身涼刷刷的,是那種從心里往外的冷,由頭頂向腳板的冷,很是立體。而午后的陽光呢,就像個稱職的白案師傅,把劉那的影子撂倒在地上,抻面條一樣又抻長了一截。
劉那可以原諒哥哥劉這和嫂子趙晶沒來接他,因為他幾天前只是給哥哥發了條短信。哥哥劉這回電話時問他,你到底哪天回來?劉那說,不一定,手頭有一些工作,還得處理一下。
至于周紅紅沒來接他,劉那感覺是在情理之中的。因為在離開澗河后的這兩年時間里,劉那和周紅紅從沒有過聯系,從沒有。
而老黑和小二沒來接他,劉那就覺得說不過去了。就在昨天晚上,劉那還跟老黑QQ視頻聊天了呢。當時,老黑正和小二在一起,聽說劉那第二天就回澗河,他們兩個樂得上躥下跳的。
阿雞呢?劉那承認,他自打離開澗河,跟阿雞的聯系就不多,畢竟他們只是曾經的同事而已,相識相處還不足半年。但這次返鄉,臨上火車的時候,他給阿雞發了短信。阿雞馬上就回信了,說他一定和祁美萍一起到車站接劉那。
劉那就覺得頭的重量在一點點地增加,他的脖子都要支撐不住了。我混得是不是太慘一點了?劉那在心里這樣問自己。
兄弟,坐我車不?一直沒等來活的夏利出租車司機已經觀察劉那好一會兒了。此刻,他搖下車窗,問劉那。
劉那就渾渾噩噩地上了車,坐在了副駕駛位置。
兄弟,去哪?司機問。
香江小區。劉那說完就仰頭,閉上了眼睛。失望和羞愧,還有灰心和屈辱,就像四塊大石頭一樣,壓得劉那疲憊透頂,他真想馬上就睡上一覺,狠狠地睡上一覺。
出租車行駛了一段路程,突然顛簸了一下。劉那半睜開眼,就發現出租車行駛到了北岸菜市場門口。
停!停車!劉那大喊,他暴烈的嗓音就像失控的火苗一樣飛竄。劉那特別生氣,由澗河火車站去香江小區,應該是往東走,這個司機卻往北開車。
司機就把車靠在了路邊,停了下來。
劉那正一肚子氣沒處撒呢,憋屈得整個身子都要爆炸,他就用手指點著司機的鼻子大罵,你他媽的往哪開呢?啊?你家香江小區在北邊啊?
司機的臉嚇得沒了血色,他說,那個,那個,兄弟,河濱路總塞車,我,我們從這走,更快。
去你媽的!劉那啪一下把計價器掀起,又啪一下按倒,說,往回開!
司機剛要將車轉頭,劉那猛然看到前方大約二十米處,也就是北岸街和橋旗路的交匯口、可可西里酒店的左側立了一塊廣告牌,上書六個字:第八感覺酒吧。劉那就猛地倒抽了一口氣,他說,行了,不用了,你往前開,去前邊那個酒吧。
司機就將車開到了第八感覺酒吧門前。劉那扔給司機十元錢,下了車,在門口猶猶豫豫地站了一小會兒,這才進了酒吧。
6
劉這和周紅紅是乘坐出租車離開第八感覺酒吧的。在出租車上,他們就商定好了,到了劉這家樓下的時候,劉這先上樓,進屋之后再打電話讓周紅紅上來。
周紅紅就白了劉這一眼。
劉這把嘴貼在周紅紅的耳邊,小聲說,萬一讓熟人看到,不好。
周紅紅說,你是怕趙晶吧?我是怕她,她太厲害!我總覺得,她早晚得把你拆巴了。
劉這說,嘁。
兩個人在距離香江小區門口還有五十米左右的地方下了車。劉這獨自走在前邊,周紅紅遠遠地落在了后邊。
劉這一進小區的大門,就看到了老黑,后者正相向著往外走。劉這就有些猶豫,拿不準要不要跟老黑打個招呼。他知道老黑這人特別能說,他怕一打招呼,老黑的話匣子一打開,沒個十分鐘八分鐘的,那是不可能收住的,而在這段時間里,周紅紅很可能就趕過來了。
讓劉這覺得慶幸的是,老黑沒有看到他。老黑邊走邊把手機掏了出來,接連按了幾下鍵子,就盯著手機笑了,看那樣子,似乎是收到了一條挺好玩的短信。
劉這就小跑著上了五樓,進了家門,一邊拉上臥室的窗簾,一邊給周紅紅打了電話。五分鐘之后,周紅紅進了門,劉這一把將她摟在了懷里,手腳忙亂得都不夠用了。
這樣一來,劉這和周紅紅就都沒能看到,就在剛才他們二人下車的地方,老黑和小二正在交談著。
老黑說,媽的,看來劉那沒回來。
小二說,你咋知道?
老黑說,我剛才看著他哥劉這了,我操他媽的,他剛上樓,周紅紅就跟著上去了。劉那要是回來了,他哥還能在家搞破鞋?
小二說,你說劉這和周紅紅,到底有沒有那回事?
老黑說,你腦袋進多少水啊你?瞎子都看出來了,準有那回事!
小二撓了撓光光的頭皮,說,我看哪,干脆這樣得了,劉那是便宜他了,劉這咱可不能慣著他。咱們想個法子,把他和周紅紅搞破鞋的事照下照片,敲他個三千塊五千塊的。
老黑把煙蒂扔到了地上,說,去你媽的吧。照下照片?你尋思那照片那么好照?就算照下來了,你把劉這賣了,他也拿不出錢來。他還不是靠他老婆養著?趙晶咋就嫁給這王八蛋呢?真是倒八輩子血霉了。
小二說,那咱們還可以敲周紅紅竹杠。
得了吧,你可得了吧!老黑皺著眉頭,連揮了兩下右手,他說,那個破鞋窮得都要尿血了,你還敲她竹杠?敲急眼了,她放挺,就是沒錢,你能把她咋的?你再敲,她報警,你就更別指望拿到錢。
小二說,那這事咋辦?
老黑說,咋辦?涼拌。我操他媽的!
小二說,我還是有點不信,你就說吧,劉那出去,滿打滿算才兩年,真就能掙了十萬塊錢?
愁死我了,你真他媽的愁死我了!老黑說,這兩個月,你和他在網上是咋聊的?啊?咋聊的?這點底細你都聊不出來?以后你他媽的別說認識我,我丟不起這人。
小二說,那,那劉那真回來的話,你就真有把握把他的錢拿下?
老黑說,七成,我有七到八成把握,只要他回來!
7
今夜星光多美好,
適合用寂寞去憑吊。
我們曾用愛互相依靠,
付出多少不用計較。
想一個人多美好,
就算只剩記憶可參考。
被愛放逐到天涯海角,
我的思念你不用都知道……
劉那從陽光充沛的室外踏進第八感覺酒吧,眼前一片黑暗,但他馬上就聽出了這首歌,是周蕙演唱的,歌名叫《不想讓你知道》。兩年前,劉那來過這家酒吧,當時播放的背景音樂就是這首歌。
劉那停下腳步,很快,他的眼睛適應了酒吧的昏暗。劉那看到,一個服務生趴在吧臺上已經睡著了,一縷清晰的鼾聲正在他的頭上飄浮和抖動。劉那記得,兩年前,這個酒吧是有個胖胖的女孩子站在門口做迎賓的,她的臉上寫著滿滿的熱情和討好,滿得都溢出到臉外了。
劉那就來到吧臺前,輕輕敲了敲臺燈的燈罩。服務生激靈一下抬起頭,滿臉驚愕,但只一瞬間,這份驚愕就被不耐煩覆蓋了。
先生好,歡迎光臨。服務生有氣無力地說。
劉那點了一聽可口可樂,向東側最里邊的那個單間走去。不消細說了,自然是劉這和周紅紅先前坐過的單間。
劉那一邊往單間走,一邊四下打量了一番。劉那就發現,這家大約一百平米的酒吧,跟兩年前相比,找不到一絲一毫的改變。就說這些所謂單間吧,仍舊不過是幾張密度板和幾塊毛玻璃隔成的,每個單間不足五平方米的樣子。進了單間,有一張桌子和兩把藤椅。桌面是玻璃磚的,有些油膩,上面擺了一盞小巧的臺燈,還擺了幾枝血紅色的玫瑰,玫瑰自然是永遠含苞欲放,因為是塑料的。
劉那回身喊來服務生,讓他把桌子上的兩個杯子和三四個科羅娜酒瓶拿走。服務生離開時,劉那讓他把塑料玫瑰也拿走了。之后,劉那就坐在了藤椅上。藤椅有些搖晃,發出吱吱扭扭的聲響,劉那就不敢實打實地坐。
很快,可口可樂就被喝掉了半聽,但劉那卻沒想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很迫切地來這個酒吧,而且是進了這個單間。
這樣一來,我們就該回想一下劉那當初為什么要離開澗河了。一個人選擇背井離鄉,總是要有一些原因的。不出意料之外的話,這些個原因往往還會糾纏在一起,理不出清晰的頭緒。我們只能簡單地說,劉那離開澗河的一個原因,是哥哥劉這和趙晶結婚了。父母去世之后,只留下一套樓房,自然就是我們先前提到的香江小區那戶。劉這結婚了,劉那就再不好意思住在這里。因為嫂子趙晶,怎么說呢,是那種強悍的女人吧。每天夜里,她的叫床聲總是聲嘶力竭的,等于明晃晃地在給劉那下著逐客令。
劉那離開澗河的另外一個原因,是他追了差不多兩年的周紅紅嫁人了,是閃婚。周紅紅和那個男人據說是在網上認識的,認識一個月就領了結婚證。那個男人的兒子只比周紅紅小兩歲。劉那算是認識周紅紅的丈夫,但后者是否也認識他,劉那就說不準了。我們在前面說過的鐵路飯店的老板,就是周紅紅的丈夫。
離開澗河的前一天,劉那把周紅紅約到了這家第八感覺酒吧。劉那本來是有很多很多話要對周紅紅說的,可周紅紅終于來到他面前時,他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周紅紅呢,出奇地擅談,從今天天氣不錯,到歐洲杯希臘奪冠沒有天理;從肯德基登陸澗河,到張藝謀邀請刀郎參加《十面埋伏》首映式;從李宗盛、林憶蓮離婚,到武連書還是武書連的大學排行榜;從濟寧下跪市長,到拉登的可能去向……末了周紅紅說了這么一句,其實我什么都不懂,都是我老公跟我說的。對了,哦,不好意思,我老公周末過生日,我得給他準備生日禮物了。
回想這些舊事的時候,劉那就忍不住站起身來,來到門前,拎起門簾的左下角。
天呀!他最后一次見到周紅紅那天,他寫在門簾左下角的“紅紅,我愛你”這行字,竟然還在!
劉那就閉上了眼睛,又抬起兩只手掌,使勁揉搓前額。
就在這個時候,隔壁單間又來了兩個顧客。聽聲音,是兩位女士。
一個女士說,怎么了?又怎么了?總拉著個晚娘臉干什么呀你?
另一個女士說,生氣,生氣,都要氣死我了!
劉那就一愣。這后一個說話的女士,劉那覺得她的聲音很熟,是那種發嗲的童音,軟綿綿的,毛茸茸的。
行了行了,我的祁大小姐!先前說話的那個女士說。
一聽“祁大小姐”這幾個字,劉那的一只腳就邁出了單間門。
什么行了行了?你是不知道,我們家那口子,凈認識那些狐朋狗友。今早上他就跟我要錢,說有個狗屁朋友今天回來。我沒給他錢,他這頓跟我耍呀,跟老娘們撒潑一樣!被稱為“祁大小姐”的女士說。
劉那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這種紅一定是很有重量的,它正在下沉,很快就漫過了劉那的脖子。
當那個女士說到“祁大小姐”這四個字時,劉那就已經知道她是祁美萍了。半分鐘前,他差一點就要沖進隔壁,半分鐘后,他真的慶幸自己沒進隔壁。
劉那就用雙手捂住了耳朵。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驅趕的老鼠一樣,快步逃出了第八感覺酒吧。
8
呼吸稍稍平靜下來的時候,周紅紅坐了起來,拿過胸衣要穿上。她說,我得回家了。
劉這一把奪過胸衣,扔到床頭,他說,不行,這怎么能行呢?
接著,劉這就下了床,抱起周紅紅,往衛生間走。
你看你呀!周紅紅說,你讓我先把手機打開,萬一……
劉這說,不開,我的手機都關了。
兩個人就進了衛生間。
9
出了第八感覺酒吧,劉那又上了輛出租車,坐在副駕駛座位。劉那告訴司機,去香江小區。
之后,他就拿出手機,開機,給哥哥劉這打電話。他要告訴哥哥,他回來了。他還想告訴哥哥,他這次回來就不再走了。他甚至還想跟哥哥說一說,他這兩年漂在京城的艱辛,那種總是緩不過乏的疲憊,那種總是透不過氣的緊張,那種舉目無親,還有那種欲哭無淚。
您撥的電話已停機或不在服務區。再撥,得到的還是這個答復。劉那就嘆了口氣,小聲說,今天這是怎么了?
出租車很快就駛上了河濱路。遠遠的,劉那看到一個男子迎面跑來,在這個男子的身后,兩名警察正在追趕。出租車和這個男子相向而行,所以劉那很快就看清了這個男子,竟然是阿雞。
劉那正不知所措,阿雞已左拐,跑進了一個胡同。劉那看到,一片殷紅的血跡幾乎涂滿了阿雞的整個后背。緊接著,劉那就看到了追趕過來的兩名警察,他們的手里都握著手槍。
劉那就把雙手捂在了胸口。他很想讓司機停車,但他張開嘴巴,卻透不過氣來。他的那口氣總算透過來時,出租車就已在香江小區門口停下了。
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劉那夢游一般地下了車。
先生,您還沒給錢呢。司機說。
啊,啊,對不起!劉那掏出一張五十元紙幣給了司機。司機找錢時,劉那已進了香江小區。
在單元門前,劉那給阿雞打了電話,但阿雞的手機關機。劉那長嘆一口氣,就獨自上樓了。
來到五樓劉這的家門前,劉那開始敲門。劉那的腦子里面昏沉沉的,他很想睡上一覺,狠狠地睡上一覺。
咚咚咚!咚咚咚!沒人給劉那開門。
隔了一小會兒,劉那就又敲。咚咚咚!咚咚咚!還是沒人給開門。
劉那心想,看來哥哥嫂子這是都上班去了。劉那就打開他的手包,拿出哥哥家的房門鑰匙,也或者說是拿出他自己家的房門鑰匙。離開澗河兩年了,這把鑰匙劉那一直隨身帶著。想家的時候,劉那就會緊握著這把鑰匙,這樣,他就覺得離家不是特別遠了。
劉那就把鑰匙插進了鎖孔,向左一擰,咔,鎖開了。
劉那剛一拉開門,就聽見了哥哥劉這哆哆嗦嗦的聲音,老婆,老婆老婆,你,你回來了?
劉那就忍不住笑了。他一步邁進了屋里,想給哥哥個驚喜,卻看到劉這滿頭大汗,身上只穿了一條褲衩。
緊接著,劉那看到,在哥哥的身后,一個裸體女人向陽臺跑去。女人一把拉開陽臺的窗子,縱身一躍,就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劃出了劉那的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