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謝枚瓊
骨科的表情
⊙ 文 / 謝枚瓊
謝枚瓊:一九七〇年出生,湖南湘潭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文藝報》《青年文學》《散文選刊》等刊。出版有作品集《向陽的山坡》《一路霜晨》等。
骨科設在住院大樓的十一樓。住院大樓共有十五層高,在這個只有十來萬居民的縣城的醫院中,它屬于第二高——最高的住院大樓在人民醫院——而這個醫院,叫作第二人民醫院,也算是名副其實了。進入骨科,樓梯口雪白的墻壁上方貼著阿拉伯數字“11”,我看著看著就像看到兩條站立的腿,心里想,骨科設十一樓,不管是刻意為之還是巧合,都是值得玩味的:住進來的病人,大多是傷筋斷骨、橫抬著進來的,卻無一不是希望站立著像“11”一樣走出去的。
二十多天前,年逾古稀的老父親因為一個不小心扭傷了腳,被抬到這里住過一段時間。雖然是一瘸一拐地走出十一樓的,但畢竟還是能站起來了。
眼下卻是我年近七旬的母親又住進了十一樓。疼痛讓她挪不開步子,也直不起腰,整夜整夜無法入睡,坐臥不安,其凄慘樣讓人不忍目睹而又束手無策。用輪椅推著她做了各式各樣的檢查,終于確定是腰椎第四、第五節嚴重壓迫了神經,俗稱“椎間盤突出”。醫生說,具備了做手術治療的指征,拖延下去會有癱瘓的危險。——倘若真是到了那種地步,再做手術亦于事無補。醫生用平靜的語氣強調道。
在十一樓的病房里已進行了三天的保守治療,無非是輸液消炎止痛之類,但幾無成效。現在擺在我面前的選擇,是手術還是不手術,我得拿定主意。
母親有些擔心,父親也有些擔心。擔心這一做手術之后,還能不能真的站得起來。其實我更擔心,這手術在我看來是有風險的,畢竟母親年紀大了,萬一傷及神經,那后果不堪想象。可骨科室廖主任信心滿滿。他說他親自主刀,沒任何風險。這讓我懸著的心稍許地放平了些。我又向十三床打聽,那是一個已經做了手術的老太太,和我母親差不多年紀。老人躺在床上,氣色不錯,和我一個勁地說做了好,做了好,她做了就沒那么痛苦了,明天就出院了。我緊繃的表情在她的述說里又緩解了不少。于是下了決心同意做手術。父親在一邊囁嚅了一句什么,我沒仔細聽,約是“可不可靠”的意思,我沒有去細究他復雜的表情里有多少擔憂,迎著母親可憐巴巴地望著我的眼神,心里不禁涌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我感覺到,不管年邁的父母在年輕時候多么有主見,等到老了,兒子就成了他們的主心骨。
手術終是做了。醫生說做得不錯。雖然暫且看不到立竿見影的效果,我還是在心底里長舒了一口氣。
公休假正好還剩下一周。這一周,我請小姨來專司照顧母親之職,我則是家里醫院兩頭跑,有了空閑的時間,便在十一樓轉悠。
我留意過,整座住院大樓里,不乏“請勿大聲喧嘩”之類內容的友情提示,但在十一樓要做到安安靜靜,卻非易事。清靜對骨科而言絕對是一種奢侈。因受不了傷痛的折磨,入住的病人要呻吟,要哭喊,那或許是他們減輕痛苦的一種方式。很多時候藥物不是萬能的,醫師也并非是手到病除的“圣手”,他們也有太多的無奈。病房里有三個床位,母親住四十四床,靠外邊的位置。中間的四十五床是一個中年漢子,他是做燈具安裝的,不慎摔了一跤,背脊骨破裂,仗著年輕力壯,堅持不做手術,選擇靜臥自然恢復,那當然會是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此時他已經住了二十多天了,習慣了醫院的節奏,他的神情最為輕松,時不時地還會從嘴巴里蹦出幾句笑話或者調侃來。最里面的那位卻慘了,她是一個七十多的鄉下來的老婆婆,一跤摔碎了臀板骨,偏偏又患上了嚴重的糖尿病,讓醫生都頭痛了,風險擺在那里,不敢輕易給她手術。——糖尿病人做手術可不是好玩的。
四十五床的老婆婆,由她的并不年輕的女兒照顧著,老人整天整夜痛得叫喊,叫得女兒倚在床頭暗自垂淚,眼睛通紅。她的兩個兒子在外打工還遲遲未歸,她女兒六神無主,除了一通一通地打電話催促兩個兄弟快點回來外,她只能淚眼婆娑地守候在老母親身邊。醫生說,血糖降不下來就不能手術。幾天后,趕回來的大兒子打聽到有一個民間治療跌打損傷的民間醫生,拿了他母親的片子去給人家看了,但沒了下文。而老婆婆在病床上輾轉反側,呻吟著,說她不住院了,做手術要那么多錢,哪來的五六萬?回去算了。誰都明白,如果她真的這樣回去了,是挨不了多少時日的。約莫一周后,她的血糖指標總算降下來了,到底還是做了手術。我聽到老人的女兒松了一口氣,她的臉上有了一絲如釋重負的表情。
一天上午我從醫師辦公室出來,見到一位頭發花白的老者倚著門框在哭泣,他不停地用他粗糙的手掌抹著眼淚,年輕的醫生小王在一旁細聲地向他解釋著什么,老伯似乎聽不進耳,一味地哽咽著哭訴。我見不得那樣辛酸的場面,趕緊扭過頭去。晚上給母親送飯時聽小姨說,斜對面的病房里一個老婆婆上衛生間時一不小心摔倒了,突然昏厥,還生生折斷了一條胳膊,舊創未痊愈,又添新傷。老婆婆正是那位老伯的老伴。醫方趕緊施以急救才把她從鬼門關給拽回來。老伯免不了抱著她又是一通哭訴。一個老漢的淚水,讓我好一陣唏噓。第二天,我便留心起那個流淚的老伯來,他邁著已不再輕盈的步子在十一樓進進出出,或找醫生,或下樓買來飯菜,再坐在老伴的床邊,一勺一勺地喂她。老伴已度過危險了,看得出他的表情也輕松了不少。小姨說起了她聽來的關于那位老伯的故事:老伯這個歲數還在外面打著一份工,上半年本來賺了萬把塊錢,沒想到老伴的一次骨折就將他半年的辛苦給弄得分文不剩;不過,他又說,錢沒了可以掙,人沒了,就真沒地方找回來了。聽了這話,我想老伯的眼淚絕不是為錢而流的。
陸陸續續地有人治好出院了,他們,和來接他們出院的家人們的臉上寫著欣喜,一掃多日來沉郁的陰霾,總算可以長出一口氣了,出院之時便不亞于人逢喜事般。他們揮手同病友們話別時,幾乎都少不了說兩層意思的話語:一是總算可以出院了,二是你莫急,住好了再走。
出院的表情那樣輕松,而進院者的表情則是那樣焦躁、惶惑、不安。
這天下午,十一樓突然闖進來一幫子人,他們抬著一位年輕男子。年輕人是從二樓上摔到地面的,下半身已無知覺。他的岳母抱著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火急火燎地和醫師說好話:咯怎么得了呢,剛剛三十歲,你看,你看,細伢子還只有半歲,要是癱了,那日子怎么過啊?——傷者的妻子臉上木木的,好像還沒從夢里醒過來似的。翌日,我在十一樓的走廊間聽到娘倆堵住主治醫師在做交涉,說要將傷者轉院,要轉到省城醫院去。轉院,在縣級醫院里是并不鮮見的事。現在傷者情況危急,家屬們的要求自然無可厚非。想想吧,省城大醫院集中了最好的、最齊嶄嶄的醫療資源,難免會讓病人和家屬們覺得要更放心些。年輕的醫生在耐著性子和那娘倆分析轉院的種種利弊,旁邊的人早已聽出來他其實是不大贊成轉院這事的。他說這個時候轉院風險大,傷者經不起路途上的顛簸,路上也難保不會出現什么意外情況,那可就麻煩大了。而且如果說省醫院那邊沒聯系好,轉過去了還得等,人家大醫院可不是你想去就去的。接著他話鋒一轉,說在這里一樣可以做手術啊,倘若硬是放心不下,還可以聯系省醫院的教授過來主刀的。如此種種理由,無非是在說明不轉院的穩妥性。這一番話下來,原本態度堅決的母女倆似乎有些動搖了。旁邊有人插話道,他們就是不想有人轉院,轉了就沒錢賺了。年輕的醫生顯然聽得清楚,他不再多言,也不反駁,轉身進了辦公室。我注意到他的臉上并未滑過一絲一毫的不快,也許是對諸如此類的議論聽得多了吧,練就了一份淡定。
不知何時始,醫患關系的緊張狀態已成為社會公眾關注的焦點之一,我暗想,眼前發生的這一幕如果不是年輕醫生的適時離開,只怕也會釀成一番火藥味十足的唇槍舌劍吧。我踱回母親的病房里,聽到里床的那個家屬在感慨著,醫院哩,一方面是個讓人嫌的地方,一方面還真是不能沒了它。
那個嚷嚷著要轉院的年輕人終究還是沒轉院。第二天上午推進了三樓的手術室,只是當天并沒見到他回到十一樓的那間病房里,時不時地有好事的人去瞧瞧,然后議論著,怎么還不見回來呢?看來是個大手術了。也有的說,年紀輕輕的,可別出什么意外。言語間,我聽得出有惋惜,有擔心。素昧平生的人們,在這樣的時候,三言兩語里透露出善良樸素的本真來。好在一天之后,那個年輕的傷者被醫師和家人推回到了十一樓。家人用掩飾不住高興的表情回答著好心人的詢問,說手術做得還行,還行哩。
我母親的病恢復得很慢,她本就急性子,靜臥太久亦難免心煩氣躁,時不時地抱怨腳發麻傷口痛,她一叫苦,我只好把醫師喊過來,一遍又一遍地解釋,弄得小王醫師向我抱怨說,那些不適其實都是些術后的正常現象。主刀的廖主任一次巡房詢問了母親的傷情后,他干脆對我說,看來老人家是有些嬌呢,說這話時,他臉上是略帶調侃的微笑的表情。我聽了只好忙不迭地替母親辯解幾聲,呵,呵,肯定還是不舒服所致吧。廖主任笑笑,吩咐主治醫師小王再耐心一些,多做安慰和疏導工作。
母親傷口拆線已是半個月后的事了,小王醫師說拆了線的第二天就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他還肯定地說,過些時日就基本能恢復如初,行走自如了。這在我們聽來可是喜事一樁啊。特別是小姨,她甭提有多高興了,這半個月她不分日夜黑白地陪護我母親,完全打破了她平日里生活和作息的規律,而今隨著母親的出院她就可以慢慢恢復到原來正常的狀態。可是,母親提出來還想留在醫院里再多觀察兩天。說到底她還是信心不足,對自己,也對醫院。
母親提出這個想法時的表情是那樣小心翼翼的,一是又要辛苦小姨,二是在醫院多住一天就要多一天的開支。從苦水里泡出來的母親這些天里一直在念叨著做手術花了的那好幾萬塊錢,總在擔心錢花了如果病沒好又怎么得了呢,這應該說是糾纏著她的一個心結。母親把目光轉向我,我當然清楚其中的含義。我說,那就再住兩天吧,多觀察兩天總會放心些。

⊙ 冷 冰· 穿過時光的印痕7
母親出院時不是她自己走著離開十一樓的,她的身體狀態決定了必須要平躺著抬回去。但是看得出她的表情放松,早先進院時的那種痛楚已不再困擾她那羸弱的軀體。我們在離開十一樓之際,我的目光似乎在有意與無意間落到了骨科的樓梯口那個阿拉伯數字“11”上,心里感嘆著,真是像極了兩條站立的腿,站得那么筆直,那么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