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 彥
董其昌對藍瑛的影響
□ 邵 彥
董其昌與藍瑛,一位是明末書畫宗師,書法冠絕一時,山水畫為文人畫旗手,“松江派”的核心人物,并以“南北宗論”引領風氣,影響身后三百余年;一位是勤奮而多能的職業畫家,在山水、花鳥畫領域都極為豐產,身前也享有較高聲譽,從學者眾多,有“武林派”之稱,但去世后聲譽日隳,一百多年后被歸入“野狐禪”般的“浙派”一路,至今藝術史地位曖昧不明。他們兩人有什么關系呢?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號香光、思白,松江華亭人,萬歷十七年進士(二甲一名)。在45年的仕宦生涯中,曾任翰林院編修、皇子講官,他對政治極為敏感,一有異動,就堅決辭官歸鄉,幾次反復起用,在明末宦海風波中竟也穿行自如,經歷了萬歷、泰昌、天啟、崇禎四朝,最終官至南京禮部尚書,加太子太保致仕。
藍瑛(1585-1664/1666),字田叔,號西湖外史、蝶叟、石頭陀等,晚年家居杭州城東,齋號“城曲茅堂”,錢塘(今浙江杭州)人。藍瑛家族歷史上從未出過官宦,父子兩代都與文人士大夫有交往,但未見有重修祖塋、撰碑書志之類行為,這證明其家世相當寒微。他可能出身于職業畫工家庭,或自幼做工藝學徒謀生,顯露出過人的繪畫天賦。八九歲時,身為童仆的藍瑛就在執役的廳堂上“蘸灰畫地,作山川云物,林巒峰麓,咫尺萬里”①。藍瑛雖然迫于生計很早就走上職業畫家道路,但通過自學,擁有一定的文化修養,能詩善書,甚至還會刻印②。他早年用過“郭民”“外民”之類的署款,“郭”指城墻,似乎透露出他的家族遷入杭州的歷史并不很久,沒有什么根基和依靠,心理上認為自己仍然是“外來人口”而非本地土著。他青年時期就離開浙江省城杭州,前往外省州郡之城松江尋求發展,看來他早年時代在杭州的境遇不會太好。

[元]黃公望 丹崖玉樹圖 101.3×43.8cm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明]藍瑛 仿一峰山水 163×74.4cm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
改變藍瑛生活的外部契機可能就是董其昌。董氏一生曾經18次經過或特意前往杭州。萬歷三十二年(1604),董其昌在五月、六月、八月三次游杭州西湖③,大概就是在其中的某次,20歲的藍瑛遇到了50歲的董其昌。年輕的藍瑛只是董氏在杭州見過的許多人中的一個,這次見面在董其昌的生活中自然只是過眼云煙。但董其昌客套的鼓勵,卻在藍瑛心中埋下了去往松江、追隨大師名流的愿望④。萬歷三十四年(1606)秋,董其昌從湖廣提學副使任上辭官回到松江。次年春夏之間,23歲的藍瑛便來到松江,邁出了他人生至關重要的一步。很可能正是通過董其昌介紹,藍瑛投入有孟嘗養士之風的孫克弘門下。
孫克弘(1533-1611)字允執,號雪居,華亭人。父孫承恩(1485-1565),嘉靖中官至禮部尚書、太子少保,善畫美人,卒謚文簡。孫克弘以蔭入官,曾官漢陽太守(知府),隆慶五年(1571),在首輔高拱(1513-1578)與其前任、華亭人徐階(1503-1583)的政治斗爭中受波及,免官歸里,從此無意仕進,以治園、收藏、宴客、作畫的風雅生活自娛。他為人慷慨好客,稍有長技者都可以得到接納和金錢報酬。人們把他視為戰國時期的魏公子安陵君,把他的東郊精舍視為唐代王維的輞川別業⑤。藍瑛就是這眾多門客當中的一員。他在孫克弘家居住,還認識了陳繼儒等名流鄉紳,觀賞他們收藏的法書名畫,并為他們作畫,一直持續到四年后孫克弘去世。

[明]藍瑛 山林坐話圖 16.3×49cm 紙本設色 南京博物院藏款識:己亥秋杪,畫祝成翁老祖臺千春華誕。西湖外民藍瑛。鈐印:藍瑛(朱)
在這段時間,藍瑛結識了許多來往孫府的文人名士和書畫藏家,如姜紹書就在藍瑛到松江那年,到孫克弘的敦復堂觀看高克恭山水卷。姜紹書字二酉,號晏如居士,江蘇丹陽人,崇禎末曾為南京工部郎,著有紀傳體明代繪畫史《無聲詩史》及藝林筆記《韻齋石筆談》。這次見面多年后還被藍瑛提起,但姜紹書好像已經不記得了⑥。這個時期藍瑛還曾到吳江(今屬江蘇,地處蘇州、湖州之間)收藏家周敏仲家中觀畫⑦。
孫克弘能畫花鳥與竹石,取法周之冕的“勾花點葉派”,并上追沈周、陸治,有工筆和寫意兩種畫風。他充當了藍瑛與吳門畫風之間的津梁,他和周之冕的許多風格元素在藍瑛的花鳥畫中都有所體現。但在藍瑛師法古人的過程中,對他影響最為深遠的人物卻是董其昌,他是藍瑛試圖通向文人畫核心的寶筏。
萬歷三十四年回鄉以前,董其昌的藝術史觀、鑒藏品評觀已經基本形成,此后便是他一生中最長的一段鄉居賦閑歲月,除了萬歷三十七年(1609)冬曾短暫出任福建副使,直到天啟二年(1622)春應召北上赴京以前,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家以書畫自娛,他的足跡也遍及杭州、嘉興、無錫、蘇州、鎮江、吳興等地。在這段鄉居時光,他的藝術聲譽達到頂峰,雖然萬歷四十四年(1616)春發生“民抄董宦”事件,董宅被焚,藏品散失,董其昌如喪家之犬,避走他鄉,但并沒有影響他藝術鑒賞力和影響的上升⑧。
孫克弘去世后,藍瑛長期追隨董其昌,大大提高了藝術眼界和交往層次。董其昌為人熱情好客,交游廣泛,他在江南各地友人間游覽觀畫時很可能也會帶上年輕的藍瑛,如天啟元年(1621)藍瑛曾在董其昌老友、鎮江收藏家張修羽家觀賞倪瓚《獅子林卷》⑨,而那年秋張修羽接待的主賓正是董其昌,藍瑛應是隨侍董其昌一同前往的⑩。藍瑛還臨過董其昌的藏畫,如趙令穰《荷鄉清夏圖》。
從藍瑛畫跋中記錄的地點看,在董其昌去世前,他曾數次去嘉興,還去過鎮江;而他居住最久的地方還是松江與杭州。董其昌去世后的幾年,他的行跡更廣一些,包括嘉興、紹興、鎮江、揚州、吳興等地。他奔走各地,大抵都是給富有貲財和地位的主顧當門客,為他們作畫,同時也擴大眼界和交游,主要的介紹人應當就是孫克弘、董其昌、陳繼儒這些松江大佬。
明清時期,浙江北部(包括杭州嘉湖和寧紹兩個地區)雖然是文人畫創作的重鎮,也有相當數量的圖書和書畫收藏,但并不是古代法書名畫集中之地,這個地域的收藏,尚不足以支撐產生劃時代的文人畫家。筆者的另一項研究顯示,家世比藍瑛優越得多的陳洪綬,在吸收傳統方面走過了相當曲折的道路,他的藝術先是從較為民間化的“公共圖像”(包括石刻線畫、宗教繪畫、職業畫家作品、印刷作品等)入手,后又從表演藝術直接吸取靈感,直到中年末期入宮服務后,才得縱觀法書名畫,畫風為之一變,回歸到師法傳統的“主流”中來。而藍瑛身處更依賴傳統的山水畫領域,卻能“一超直入如來地”,直接進入了董其昌所謂的“南宗正脈”之中,董其昌本人對他的影響和幫助是最主要的因素。董其昌既富于收藏,又與畫商和收藏家們來往密切,是藍瑛追尋傳統的重要渠道。當然,董其昌對于他心目中“南宗正脈”大師們的特殊偏好,也限定了藍瑛的所見與所學。以下試舉幾例說明。
藍瑛《仿董源山水》(上海博物館藏)卷末自題:“董北苑畫……余師法四十年”此卷作于丙戌(1646,62歲),上推40年當是他來到松江的1607年前后。那時藍瑛接觸并“師法”董源作品唯一可能的途徑就是董其昌。不過從這個畫卷本身來看,它采用明末流行的“千巖萬壑”式山水長卷的構圖,皴法上以具有藍瑛自身特色的荷葉皴和豆瓣皴為主,還糅和了一點折帶皴,唯獨沒有董源的披麻皴。在藍瑛筆下提到的仿古對象中,董源的出現機會也很少。所以,董源對藍瑛的影響是象征大于實際。由此不免令人懷疑藍瑛在董其昌處觀賞董源畫作的機會極其有限,很多作品甚至是只聞令名不見芳蹤。他偶爾提到董源,恐怕只是為了表示自己與文人畫“南宗正脈”的聯系。
米氏云山:米芾的《楚山清曉圖》(有時董其昌把它歸屬于米芾之子米友仁)是董其昌學習米氏云山畫法的重要原典。藍瑛對這一原典的學習也持續終身。現存他最早的山水畫作品—27歲所作《楚山清曉圖》扇頁就自題“仿米老楚山清曉圖”,在44年后的乙未《仿古山水》冊(故宮博物院藏)中,第一頁還是仿“米南宮楚山清曉”。藍瑛當是在董其昌處見過此圖(雖然不太可能是米芾真跡)或董的臨本并臨仿之。

[明]藍瑛 山水圖(12開之五) 31.5×24.7cm 紙本設色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款識:從二酉社翁于孫漢陽敦復堂觀高尚書卷三十年矣,復擬一通請質,年華真蘧蘧耳。瑛。鈐印:藍瑛(白) 田叔氏(白)

[明]藍瑛 山水圖(12開之六) 31.5×24.7cm 紙本設色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款識:趙令穰意,似二酉社翁正之。藍瑛。鈐印:瑛(白) 田叔(朱)
趙孟頫樣式:藍瑛筆法中最具個人特色的是荷葉皴。荷葉皴是披麻皴的變體,系以中鋒畫成的一套皴線組合,中間先畫一條主線,兩側分出層層支線,線條弧形中略帶彎曲,如同荷葉的筋脈,故名。這種皴法大量應用于藍瑛的扇頁小品和拳石圖,從早年的細密到晚年的粗放,始終保持著荷葉皴的鮮明特征,應當是直接學自趙孟頫《鵲華秋色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的。此圖雖然煊赫有名,但幾乎未有傳摹本,有的學者甚至懷疑其出于明代中后期蘇州、嘉興一帶畫家、收藏家的偽托。萬歷十年(1582)董其昌在項家首次見到《鵲華秋色圖》,萬歷三十年項元汴后人項晦伯將此圖轉讓給董其昌,董其昌于10年后又將它轉讓給“吳光祿”,也就是宜興吳之矩。董其昌對此圖珍視非常,曾手繪絹本臨本,在易手前共題跋原作兩次,易手后又題跋三次,為其藏品中題跋最多的一件,甚至超過了董源的作品。藍瑛結識董其昌后,將近9年時間內都有機會在董家觀賞甚至臨摹《鵲華秋色圖》。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鵲華秋色圖》中的荷葉皴在藍瑛畫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并持續終生。

表1 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與藍瑛五本冊頁中的畫家稱呼對比表
王蒙樣式:藍瑛另一種常用筆法是牛毛皴,皴線卷曲頗為夸張,因使用干筆畫成而時時顯得尖利甚至剛硬。這是王蒙的個人樣式,藍瑛的直接取法來源卻可能是周臣,42歲時所作《為仲言作山水圖》扇頁(上海博物館藏)中的牛毛皴就很接近周臣的畫法。但是追隨董其昌期間,藍瑛有更多機會面對王蒙原作,使他的牛毛皴變得更為豐富。王蒙《太白山圖》(曾經項元汴收藏,現藏遼寧省博物館)、《青卞隱居圖》(董其昌題詩塘“天下第一王叔明畫”,上海博物館藏)都與董其昌有密切關系,藍瑛可能通過董其昌而獲觀。《太白山圖》筆法尖細,牛毛皴結構松動,用筆靈活,設色濃重,《青卞隱居圖》的筆法則較為粗勁,這些特征都對藍瑛產生了明顯的影響。
黃公望樣式:元四家中對藍瑛影響最大的是黃公望,這也是到松江后受董其昌(可能還有董其昌的繪畫老師顧正誼)影響所致。黃氏重要作品大都流傳在蘇州和松江。崇禎十二年(1639)藍瑛《仿黃公望山水》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自題:“一峰老人法從晉唐……余仰師三十年,少得于皮矣。”上溯30年為萬歷三十七年左右,那幾年董其昌大部分時間在江南,而藍瑛基本上在松江居住,他們的來往機會很多。藍瑛58歲所作的《仿一峰山水圖》軸畫面基本從黃公望《丹崖玉樹圖》化出。《丹崖玉樹圖》是流傳在江南的黃公望名作之一,曾經董其昌收藏。藍瑛進入老年之際仿作此圖,說明他年輕時曾在董其昌處臨摹學習過原作。
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在丙申(萬歷二十四年)歸董其昌,董在前隔水綾上書跋,發出“吾師乎、吾師乎”的感嘆。后來董其昌將其轉讓給宜興收藏家吳之矩(字正志),轉讓時間不詳,最大的可能是在天啟四年赴京之前。藍瑛在董其昌處有充足的機會看到此畫。正是在天啟四年,藍瑛作有《仿黃公望富春山圖》卷(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藏),起首一段略似“火后本子明卷”開頭一段,其后與原作相去較遠,但盡力表現黃公望的長披麻皴和山頂平臺造型。這是憑以前在董家觀畫的印象,以意為之。這種印象后來日漸模糊,但直到晚年也未完全磨滅,一再顯現畫中,如壬午(1642)《仿古山水》冊(上海博物館藏)中有仿“大癡富春山卷中一段溪山”頁,丙申(1656)《仿古山水》冊(上海博物館藏)中也有“用一峰老人富春小卷中之法”頁,《仿富春山圖》軸(山西省博物館藏)亦自題“法一峰老人富春山之意”。
其他:董其昌友人的收藏也是藍瑛重要的藝術資源。藍瑛壬午《仿古山水》冊中有仿方從義一頁,題“方上清有奇峰白云,陳眉公藏是,法其意”,同年所作《贈方咸亨仿古山水》冊(美國芝加哥美術館藏)有一頁也自題“法方上清奇峰白云”,這是學自陳繼儒的藏品。
“仿古”是藍瑛創作中最引人注目的特征,他幾乎無畫不稱仿古。他畫的立軸和手卷絕大多數都題有仿古對象,至于冊頁,或者徑自名為“仿古冊”,或者逐頁題為仿某古人(如故宮博物院所藏《澄觀圖》冊和《澄懷觀道圖》冊)。以其五本《仿古山水》冊(故宮博物院所藏癸酉和乙未兩本、上海博物館所藏壬午、丙申及自署畫于“落石舟中”而年款不詳的三本)為例可以看出,他的仿古對象主要集中于以下20馀位畫家:王維、荊浩、關仝、董源、巨然、李成、郭熙、王詵、范寬、李公麟(山水畫)、米芾、李唐、趙孟頫、高克恭、黃公望、王蒙、吳鎮、倪瓚、方從義、趙雍。其中最核心的十位畫家則是:五代北宋北方畫派的荊浩、關仝、李成、范寬,南方畫派的董源、元代的趙孟頫和元季四家。
上述20人名單和10人名單,基本上就是董其昌所謂“南宗”的廣義和狹義名單,只有李唐例外,他雖然被列入“北宗”卻得到董其昌贊賞,而藍瑛所仿似乎僅限于李唐在北宋末年的北方畫派風格,進一步分析,他的“仿李唐”畫作中更多地體現出吳門派畫家唐寅的筆意,這與他通過周臣上追王蒙異曲同工,是藍瑛導源于吳門-松江畫風的又一例證。
明代畫家、鑒賞家(包括董其昌和藍瑛)關于五代到元代畫家的知識主要來自《圖繪寶鑒》,董其昌因過目名作甚多,所用的畫家名稱和《圖繪寶鑒》存在細微區別。而藍瑛筆下畫家名稱正好體現出《圖繪寶鑒》中提供的別稱(本名以外的稱呼)與董其昌的混合影響,大部分畫家名號都與《圖繪寶鑒》相同,而董源、米芾、趙孟頫、王蒙、吳鎮五人的名號則不然,以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與藍瑛五本冊頁中的畫家稱呼進行對比(表1),劃線部分為關聯度較高者。
表1中藍瑛對董源、米芾、吳鎮的稱呼受董其昌影響最為明顯。比如吳鎮,其自署為“梅花道人”,《圖繪寶鑒》亦記為“梅花道人”,明代中期畫家詹僖仿作吳鎮竹石則自署“梅道人”。在董其昌筆下,“梅花道人”和“梅道人”兩稱互見,說明受到偽作的干擾;藍瑛冊頁中習用“梅沙彌”,卷軸中則見有“梅道人”,另外也有稱“梅花道人”的,從董其昌延續下來的痕跡自明。
仿古是晚明時風,海內翕然從之。藍瑛之特殊,并不在于他仿古,而在于他非仿古不畫,無畫不稱仿古,而且全以董其昌所論為旨歸,這與其說是受到了董其昌等人的影響,不如說是為了表示自己與文人屬同一法脈,帶有自我標榜的意圖。他要給自己的全部創作貼上“南宗”的鮮明標簽。犀利的文人可能由此發現他內心的不安—惟恐被視為旁門左道。多疑的職業畫家可能又會覺得他拉大旗作虎皮,甚至隱然以董其昌的傳人自居。也許,藍瑛心中真的并存著強烈的自卑與自負。也許是董其昌言必稱“吾家北苑”連藍瑛都覺得有點滑稽,也許是自覺與董其昌的關系還不夠親密—根本原因是藍瑛與董其昌完全不屬于一個階層,也許是出于一個能力特別強的人應有的傲骨,總之藍瑛筆下幾乎沒有提到過董其昌,但這不意味著他心中不會時時想到董其昌。
《圖繪寶鑒續纂》說藍瑛“性耽山水,游閩粵荊襄,歷燕秦晉洛,涉獵既多,眼界弘遠”,不太可信。早有學者指出“在當時的交通條件下進行這樣的遠游是要付出大量的時間、財力和精力的,但從目前所見到作品的題材和題跋上看,卻沒有任何關于遠游的反映與線索,所以說這種記載也許是為了附會董其昌倡導文人畫時所提出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胸中脫去塵濁’的宗旨,而藍瑛一生只活動于江浙一帶,根本沒有到過江浙以外的地區”,從當時的歷史形勢來看,這種遠游也幾乎不可能實現。董其昌在世時,藍瑛追隨董氏在江南活動,未曾遠離;崇禎九年董其昌去世前后,“流寇”的襲掠和滿洲的侵擾已使“燕秦晉洛”成為畏途。
但是,在對自己虛幻的“行萬里路”經歷描述中,藍瑛對董其昌理論的附和,與對自己形象的構建交織在一起。晚明的“行萬里路”,大概類似于今天的“走遍天下”—今天所謂“天下”已經不是指全中國,而是指全世界,一個能游歷世界的人,眼界開闊,話題廣泛,因而更容易成為“時尚中人”,甚至時尚的領導者。在山水畫早已跳脫寫實之外的晚明,董其昌倡導的“行萬里路”,與其說是為了“師法自然”,不如說是為了構建文人畫家超越蕓蕓眾生之上的形象。藍瑛“被‘行萬里路’”,意義也在于此吧。

[明]董其昌 山水冊(6開之一) 23.4×15cm紙本水墨 天津博物館藏

[明]藍瑛 仿古山水圖冊(10開之一) 24.9×10cm絹本水墨 上海博物館藏
藍瑛在創作上也直接受董其昌影響,青年時期尤為明顯。他27歲所作《楚山清曉圖》扇頁,畫在金箋扇面上,用濕筆重墨,因紙質不吸水而顯得格外濃重濕潤;書法間架端正,轉折處圓而不滑,用筆提按微妙,并不一味追求使轉,字距疏朗停勻。書畫風格都明顯帶有董其昌的痕跡。
萬歷四十一年(1613),藍瑛曾與董其昌、陳廉、吳振合作,在一幅紙上連畫山水《蘆鄉雜畫》卷,這對年方29歲的藍瑛是很大的鼓勵。他在這一年畫的《溪山秋色圖》在構圖和技法上都受到董其昌的名作《晝錦堂圖》影響。《溪山秋色圖》采用了藍瑛作品中較為少見的手卷形式,其淡雅的青綠設色,乃至一些具體的丘壑與樹石造型都接近《晝錦堂圖》。
更為引人注目的是以白云、紅樹、青山為特征的重青綠山水,僅見于董其昌和藍瑛兩人筆下。已有學者指出:“藍瑛還有一類青綠沒骨山水,如《山川白云圖》,題云‘法張僧繇之筆’,其實并無根據表明他仿自張僧繇,而在董其昌的繪畫作品中,倒經常有以仿張僧繇或唐楊為題的青綠沒骨山水,可見這種畫風是由董其昌等文人畫家布揚并流行的,藍瑛無疑是受了這一風氣的影響。”這種畫風確是董其昌的創造,藍瑛則將它推向成熟。
對色彩的關注是來自吳門的傳統,并被松江畫家繼承。明末清初沈士充、惲向的《仿古山水》冊頁(分別藏于故宮博物院和蘇州博物館)中都運用了濃重的石青、石綠或白粉,董其昌的山水畫則一直都在嘗試使用濃重色彩,其早期代表作《燕吳八景》冊(上海博物館藏)中“西山雪霽仿張僧繇”一頁就描繪了白粉積雪下的紅樹青山(上海博物館藏),另外“西湖蓮社”、“舫齋候月”兩幅也應用了石青重色。這種設色畫法一直延續到晚年,傳世作品不少,如《仿張僧繇白云紅樹圖》卷(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秋山積翠圖》扇頁(上海博物館藏)、《晝錦堂圖》卷以及《青山白云紅樹圖》軸(廣東省博物館藏),既有絹本,也有紙本,畫法或以沒骨涂染,或以水墨為骨干,先勾皴后著色,色不礙墨。總體上看,董其昌的重青綠技法還沒有完全脫離水墨畫“有筆有墨”的規范,沒骨畫法并未成熟。
董其昌探索重青綠技法的過程中,藍瑛常追隨左右,自然會受到董其昌的啟發。他早年曾經在水墨畫中加入很淡的青綠設色,如《江皋暮雪圖》軸(浙江省博物館藏),后來也會加入不透明的石青色,如《桃源春靄圖》軸(青島市博物館藏)。60歲以后技法完全成熟,水墨畫與紅、白、藍、綠等多種不透明色并用,色墨互不相礙,形成白云、紅樹、青山的鮮艷效果,與董其昌的沒骨畫法有明顯區別,色彩更為明艷,裝飾性更為強烈。這種新技法,在他六十七八歲所作《丹峰紅樹圖》軸(上海博物館藏)已經運用自如,到了74歲的《白云紅樹圖》軸(故宮博物院藏)進一步圓融成熟,代表作還有《摹張僧繇青綠山水圖》(天津博物館藏)、《仿張僧繇山水圖軸》(無錫市博物館藏)等。
在有清一代傳習董、藍這一路的重青綠山水畫法的人很少,藍瑛的傳人中僅劉度善畫這類重青綠沒骨山水,作品有《仿張僧繇白云紅樹圖》、《仿張僧繇山水圖》軸(皆為山東省博物館藏)等。現代山水畫家張大千、吳湖帆等人卻受到它的影響,重新發掘了色彩的表現力。
董其昌擁有一大批書畫代筆人,啟功考證出的名單就多達八人,其中并無藍瑛。不過藍瑛作為圍繞在董其昌身邊的職業畫家之一,不但風格受其影響,而且在多方面受其恩惠,以代筆作為回報的可能性很大,存世的一些董其昌款作品有可能出于藍瑛之手。
有一套董其昌款《山水》六開冊,畫在金箋上,用筆顯得繁密、快速而尖利,與董其昌簡括、蘊藉的風格明顯有別,特別是其中第四頁,董其昌“自題”為“仿關仝筆”,實為仿倪瓚風格,一水兩岸,近景空亭無人,但在并不像倪瓚風格的、頗具團塊分量感的山形輪廓內,兩頭露鋒的尖利皴筆層層搭接,構成了鋒芒畢露甚至劍拔弩張的緊張感,正符合藍瑛“健拔勁銳”的筆性,而與董其昌裹毫收鋒的皴線大相徑庭。另一套董其昌款《仿古山水》八開冊(上海博物館藏),同樣畫在金箋上,大部分符合董其昌自己的特征,但其中第八頁“仿倪高士筆意”呈現出與上述仿倪畫頁同樣的筆法特點,只是程度稍遜。這兩幅畫頁最有可能出自藍瑛的代筆。董其昌的立軸作品如《仿倪黃合作》軸(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亦出現較多尖利的勾提用筆,以及熟練的擦染,作于天啟三年(1623),亦有可能是藍瑛代筆。
總之,董其昌對藍瑛的影響全面、深入而持久,究其原因,松江一帶的職業畫家大多社會地位不高、藝術資源有限,身邊有董其昌這樣一位在收藏、創作上具有巨大輻射力量的藝術導師,自不免翕然而從;而且董其昌總結的文人畫家標準反映了晚明社會中上層的普遍觀念,藍瑛按照這一標準塑造自我形象,有利于開拓和維護自己的市場。清中期以來,不少學者將藍瑛歸為“浙派”,稱為“浙派后勁”、“浙派殿軍”,以戴進、吳偉、藍瑛為浙派三大家,但從藍瑛的藝術淵源與風格發展上看,他與吳門和松江畫壇的關系至為密切,毋寧稱之為松江外圍。武林派與松江派的關系,正如吳偉的江夏派與浙派的關系,是支系與主干的關系。

[明]董其昌 晝錦堂圖 41×180cm 絹本設色 吉林博物院藏
(作者為中央美術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鄭寒白
注釋:
①見康熙《錢塘縣志》(康熙五十七年刊本)卷二六,十二頁下。“廳事”指官署視事問案的廳堂,也可泛指富貴人家宅中的廳堂,藍瑛在此“廳事”當是為仆役,而非畫壁畫。②見《藍瑛、王思任、(陶)奭齡信札八通》,藍瑛信札之三,西泠印社拍賣有限公司,2006年春季拍賣圖錄,編號0788。
③參閱任道斌《董其昌與杭州》,《新美術》2006年第1期,第68頁。
④藍瑛29歲所作《溪山秋色圖》卷(天津博物館藏)后有董其昌跋,提到與藍瑛已相識十年,上推他們的相識時間應在藍瑛20歲時,見《董其昌與藍瑛》,勞繼雄著《鑒畫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8-29頁。
⑤[清]姜紹書《無聲詩史》卷三,孫克弘小傳,五四頁,見于安瀾編《畫史叢書》第三冊,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
⑥見藍瑛《仿宋元山水》冊(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自題。
⑦藍瑛壬戌(1622)《仿古山水》冊(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自題。周敏仲,張岱《家傳·附傳》記為周銘仲,書畫收藏與項元汴等齊名。見張岱《瑯嬛文集》,云告點校本,岳麓書社,1985年,第169頁。
⑧參閱任道斌《董其昌系年》,文物出版社,1988年,第94-191頁。
⑨王小梅《從書畫鑒定角度看藍瑛繪畫風格之流變》附錄《藍瑛年表》,中央美術學院碩士學位論文,1996年,第2頁。
⑩《董其昌系年》,第186頁。

[明]藍瑛 溪山秋色圖 23.8×172cm 絹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癸丑新秋日,仿松雪《溪山秋色圖》兼大癡筆法。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藍田叔(朱) 藍瑛之印(朱) 藍氏田叔(白)


[明]藍瑛 山水圖冊(10開之一) 36.6×25.8cm 絹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乙未春日,藍瑛。鈐印:藍瑛(白) 田叔(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0開之一) 36.6×25.8cm 絹本水墨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研農藍瑛。鈐印:藍瑛(白) 田叔(朱)

[明]藍瑛 紅葉秋禽圖 95.3×35.6cm 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清霜夜來白,古桕葉翻紅。束羽雙啼鳥,寒枝逆晚風。并題。蝶叟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白)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一)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甲戌夏日,藍瑛畫。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朱) 蝶圃(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三)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鈐印:田叔(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二)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鈐印:田叔(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四)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藍瑛。鈐印:田叔父(朱白相間)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五)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藍瑛。鈐印:田叔父(朱白相間)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七)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六)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藍瑛。鈐印:田叔(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八)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父(朱白相間)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九)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鈐印:田叔(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十一) 51.9×29.2cm 紙本水墨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藍瑛法黃子久。鈐印:田叔父(朱白相間)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十)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甲戌中元,藍瑛。鈐印:田叔(朱) 藍瑛(朱)

[明]藍瑛 山水圖冊(12開之十二) 51.9×29.2cm 紙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崇禎七年七月朔,西湖外史藍瑛。鈐印:田叔(朱)

[明]藍瑛 仿黃鶴山樵山水圖 215×75.5cm 紙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黃鶴山樵畫法,庚辰冬杪,于山陰道上擬之。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父(白)


[明]藍瑛 風雨騰蛟圖 168.6×50.6cm 絹本設色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風雨騰蛟。觀南宋蕭照畫,藍瑛摹。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朱)

[明]藍瑛 溪山雪霽圖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識:天啟三年秋八月,仿王右丞畫法。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朱)

[明]藍瑛 蒼松瑞石圖 164×64cm 紙本設色 沈陽故宮博物院藏款識:蒼松瑞石。癸巳新秋,為平懷長丈辭兄,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氏(白)

[明]藍瑛 靈芝泉石圖 155.8×54.8cm 紙本設色 嘉興博物館藏款識:西湖外史藍瑛畫于南山之石林。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父(朱)

[明]藍瑛 秋山圖 172.5×89.5cm 絹本設色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蝶叟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明]藍瑛 山水圖 35×65cm 紙本設色款識:丁酉新秋,法王叔明畫,祝啟貞辭兄壽。蝶叟藍瑛。鈐印:藍瑛(白) 田叔(朱)

[明]藍瑛 巖壑秋深圖 35×65cm 紙本設色款識:巖壑秋已深,老樹酣霜赤。村徑無人來,書聲泉聲急。藍瑛并題。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朱)

[明]藍瑛 萬壑清聲圖 184.2×71.3cm 絹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萬壑清聲。戊戌春仲畫于城曲茅堂,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父(白)


[明]藍瑛 仿張僧繇紅樹青山圖 188×46.1cm 絹本設色 浙江省博物館藏款識:法張僧繇畫于邗上草堂。西湖外史藍瑛。鈐印:藍瑛私印(白) 田叔(朱)

[明]藍瑛 白云紅樹圖 189.4×48cm 絹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白云紅樹。張僧繇沒骨畫法,時順治戊戌清和畫于聽鶴軒。西湖外史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明]藍瑛 萬山飛雪圖 154.6×63.2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李咸熙有《萬山飛雪圖》,余觀北宋名手摹之何只十馀幀,皆具一種奇妙。夏日炎甚,漫擬其意,以釋揮羽也。己巳蝶圃藍瑛。鈐印:藍瑛之印(朱) 田叔父(白)

[明]藍瑛 松下聽琴圖 194×94cm 絹本設色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法趙松雪。畫于東城草堂,西湖外史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父(朱)

[明]藍瑛 仿大癡山水圖 78.3×50.7cm 綾本水墨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壬辰春仲,法大癡道人畫。藍瑛。鈐印:藍瑛之印(朱) 田叔(朱)

[明]藍瑛 秋山幽居圖 26.3×246.5cm 紙本水墨 旅順博物館藏款識:辛未中秋,法梅花道人意于城曲茅堂。西湖外史藍瑛。鈐印:藍瑛之印(朱)


[明]藍瑛 法梅道人山水圖 84×52cm 絹本水墨 昆侖堂美術館藏款識:丁丑秋日,法梅道人筆法。蝶叟藍瑛。鈐印:田叔(朱)

[明]藍瑛 法黃鶴山樵山水圖 168.5×94cm 絹本設色 泰州市博物館藏款識:法黃鶴山樵畫于城曲茅堂,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父(朱)

[明]藍瑛 溪閣清言圖 167.5×48.3cm 絹本設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識:溪閣清言。趙仲穆畫法,擬于龍泓精藍,藍瑛。鈐印:藍瑛之印(朱) 田叔父(朱)

[明]藍瑛 江皋飛雪圖 150×47cm 絹本設色 天津博物館藏款識:江皋飛雪。東郭老農藍瑛畫于西湖舟中。鈐印:田叔父(朱) 藍瑛之印(白)


[明]藍瑛 山水圖 179×94cm 絹本設色 濟南市博物館藏款識:法趙仲穆,畫于西溪之凝紫山堂。石頭陀藍瑛。鈐印:藍瑛之印(白) 田叔(白)

[明]藍瑛 仿一峰山水圖(之一) 25.4×349.3㎝ 紙本設色 無錫博物院藏



[明]藍瑛 仿一峰山水圖(之二) 25.4×349.3㎝ 紙本設色 無錫博物院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