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音



法語歌劇《卡門》恰似吉普賽姑娘鬢角上的一朵花兒,紅遍全球炙手可熱。1982年1月,中國觀眾在北京天橋劇場第一次現(xiàn)場聆賞這部西方經(jīng)典,那是中央歌劇院首演的第一個中文版本,因其別具神韻獨一無二,國際社會予以高度認同而榮膺1983年夏爾·科羅學會評審團頒發(fā)的“20世紀唱片資料國際大獎”。
2017年4月1日、2日,中央歌劇院首次將法語原文演唱的新版推上舞臺。還是在北京天橋劇場,我們又看到了35年前那堂景,三位法國人的舞美設計原封原樣重現(xiàn)舞臺。35年之后,卡門已然換作另一張“新面孔”,在歐洲主流舞臺享有美譽的旅歐華人女中音歌唱家朱慧玲,應邀在本輪演出領銜頭牌。
圍繞在朱慧玲身邊的是中央歌劇院一群優(yōu)秀出色的青年演員:唐·何塞/李爽,米卡埃拉/阮余群,斗牛士/於敬人,莫拉萊斯/耿哲,蘇尼卡/宋灃潤,雷曼達多/李想,丹凱爾/金川,弗拉斯基塔/李晶晶,梅賽德斯/李楠;青年指揮家楊洋執(zhí)棒中央歌劇院歌劇團交響樂團與合唱團、中國人民大學附屬小學彩虹之翼合唱團、未來之聲合唱團;導演/李衛(wèi)。
濃淡相間動靜有致
在歌劇舞臺上,李衛(wèi)導演風格鮮明獨樹一幟。他總是善于在“戲”上做文章,使一部很好聽的戲變得更好看。他曾于2004年和2009年為中央歌劇院做過一版《鄉(xiāng)村騎士》令我至今印象深刻,這次上手《卡門》也是格外令人期待。
一個導演面對經(jīng)典,既要“忠實原作”又要“超越原版”,音樂不能動是為基本原則。中央歌劇院的《卡門》,因為是上世紀80年代初期中法文化藝術交流的豐碩成果,這次的舞美并未依照李衛(wèi)的想法重新設計制作。現(xiàn)在看來,35年前,法國人的設計,因當時條件所限,西班牙建筑風格的圓拱檐口抹泥墻似也一景多用,用作門洞、橋洞、山洞,但還是有些過于簡陋,四個場景缺乏變化,舞臺空間略顯逼仄擁擠。重點是在已然相對固化的有限空間里,李衛(wèi)自覺作為施展才情的空間,因此也會受到某些約束和局限。
如何在固化的場景中獲取活化的自由?且看:序曲音樂在進行,從雄健的2/4拍快板,到沉痛的3/4拍行板。在弦樂群不安的顫栗中,恐懼不祥之音引出一隊士兵持槍上場,感覺他們即將開始行刑,背朝觀眾槍口瞄準舞臺后方的黑暗深處。然,槍聲過耳卻非想象中應倒地身亡的男主角,只有一個白色人形立靶赫然入目。音樂與場景隨之轉入第一幕,正午的陽光、慵懶的兵士,男聲合唱“街上來往的行人”歌聲讓緊張情緒松弛下來,彈性十足意味深長讓人忍俊不禁啞然失笑。這就是李衛(wèi),總是出其不意“節(jié)外生枝”。他的奇招妙筆,既強化了悲劇因素,又平添了喜劇色彩,更突出了視覺效果。
這版《卡門》有個特色,整個舞臺富于動感相當活泛。雖然導演不能“讓子彈飛”,但卻想方設法讓一些“死”的道具“飛”起來——卡門指間的煙卷、龍騎兵的長槍、斗牛士的佩劍,還有那朵充滿魅惑的、夾在書頁中的花兒,等等,拋過去、扔出來。想象中,如果演員動作更熟練、配合更默契,那些個“飛”來“飛”去的物件,在空中劃出一道道拋物線,一定很奇妙、很好看。
在強化戲劇性的同時,李衛(wèi)一定會要求演員,在很好完成歌唱的前提下,盡可能發(fā)揮其肢體語言和姿態(tài)造型的表現(xiàn)作用。毫無疑問,這種高標準嚴要求增加了相當?shù)膶I(yè)難度。但,在歌唱中的舞蹈卻反其道而行之,第二幕在帕斯蒂亞酒店中,卡門并未和著鈴鼓載歌載舞,李衛(wèi)讓女主在案桌邊忙活料理而不是飲酒作樂。她和弗拉斯基塔、梅賽德斯三人之間的嬉戲玩鬧,洋溢著少女之間的閨蜜情趣,這種強調生活化、性格化的處理讓人物的角色化、藝術化更為生動可愛、豐滿立體。同時也為后來卡門堅決要求留下來等候心上人,做了自然而充分的鋪墊,“因為現(xiàn)在我已陷入情網(wǎng)”隨之變得情理合度真切可信。
聲歌傳情章法有度
好看的《卡門》也好聽。
從序曲開始,楊洋與樂隊讓比才的經(jīng)典之作展現(xiàn)出應有的魅力,音樂上的大框架小細節(jié),他特別注重分寸尺度的把握,節(jié)奏松緊速度力度,張弛自如色彩斑斕。器樂獨立演奏部分,優(yōu)勢更為突出。同聲樂演員的磨合上,則更需要雙方互為觀照彼此默契,真正做到渾然一體嚴絲合縫以達及互感心神靈犀相通。兩場演出為數(shù)尚少,再有幾輪必將更趨完善。
筆者大致了解了一下,因本輪演出的領銜頭牌朱慧玲從來只唱法語,中文演《卡門》對她絕對是道難題。怎么辦?只能讓其他沒唱過法語版的年輕人學唄、練唄,要不怎么在舞臺上和她談情說愛?這也就是中央歌劇院35年來第一次“逼”上法語原版的原因。演過近150場中文版《卡門》,用母語歌唱自然已熟稔練達。初學乍練轉換法語,如何在短期內有效化解“吞吞吐吐”與“結結巴巴”的困窘?中央歌劇院特地請來外國語學院的法語老師,一個一個角色、一段一段選曲,用了一個多月時間精磨細摳。幕后戲外的功夫,總算沒有白費。4月1日首演當晚在座的法國觀眾,一致肯定滿臺的中國演員:卡門一口法語精準圓熟不用說,“唐·何塞”“米卡埃拉”們也非常過關相當?shù)氐溃幢銊≈心信咚椒缸炖锏耐猎捹嫡Z中彈動的小舌音都讓人聽得那么清晰。法國人的評價并非客套,真不容易。
一下改用法語演唱,已然很難。再加上一個李衛(wèi)導演,最喜歡“折騰”演員,他壓根兒不會讓你們好好站著唱。看,在男女“粉絲”簇擁下高傲威風的斗牛士埃斯卡米約登場了,一會兒帽子扔了、一會兒領結丟了、一會兒披風甩了,而這扔了、丟了、甩了,還得要人接著有準頭,好像一刻都沒閑著。“看迷人的眼光……愛情在等著你”,干脆一下蹦上了桌子!演《女武神》《齊格弗里德》等幾部瓦格納的戲,恐怕都沒這么累!本來只有這個角色安排了AB兩組,A組演員身體不適,B組於敬人臨陣頂上去,塑造了一個英武而多情的斗牛士形象。
經(jīng)歷這些年的舞臺磨礪,青年男高音歌唱家李爽不僅歌聲越來越光彩,表演上也是越來越出彩。他擔任的主要配角,總是令人印象深刻。“我們要去做一件事情”二幕這段五重唱,雷曼達多的“戲”很搶眼,味道特別足。這段五重唱,唱得很精彩、很漂亮,在和諧而有層次的歌聲中,聽得到每一個角色鮮明的性格,每一個聲部清晰的線條,非常棒。“請告訴我心愛的紙牌”三幕開始的女二重+三重唱,基本都是口語對話式的宣敘,青年女高音歌唱家李晶晶和青年女中音歌唱家李楠的表演,很松弛、很生活,歌唱中的聲腔語氣也很到位。
可能因法語演唱,無形中負擔加重難度增高,感覺開場的男聲合唱“散漫”不足略顯緊張,煙廠女工的合唱似也不如往常那般“慵懶”中的風情妙曼。再多唱幾輪,嘴里更順溜,身段姿態(tài)自然就會徹底解放。
形象鮮活唱功超群
在歐洲歌劇舞臺上,朱慧玲飾演的卡門,早已獲得了贊譽。筆者和當晚絕大多數(shù)的現(xiàn)場觀眾,有可能都是第一次見識她這位吉普賽姑娘。“愛情是一只自由鳥兒”,從第一首《哈巴涅拉》開始,朱慧玲濃密寬厚的歌聲拂耳過心。相比我們曾經(jīng)聽到的數(shù)位華人女中音歌唱家飾演的卡門,她的音色不算最漂亮、最柔潤。她的突出優(yōu)勢,更多體現(xiàn)于她對這部戲的熟稔、舞臺的經(jīng)驗、自我的理解、個性的表達上。
朱慧玲刻畫這個人物豐富而生動,既率真熱情,又冷傲狡黠。雖經(jīng)年累月“泡”在歐洲舞臺,但卻有意無意淡化弱化角色放蕩不羈、尖刻蠻橫的負面形象。因為是卡門,她特別注重聲音造型與音樂性格的調整變化,依據(jù)角色的不同情緒、心理,聲音的位置、狀態(tài)也多變善變變化無常,有時甚至不惜“斷舍”方法、大膽“犧牲”音色,粗糙暗啞吼叫一嗓,如此處理令人信服。再加上那副身形、站姿、坐相,舉手投足習慣自然。卡門,活靈活現(xiàn)!
女二號,溫柔純善的米卡埃拉。這個角色的天性、個性,阮余群的表演有說服力、感染力,三幕的詠嘆調完成質量可圈可點,她為角色的唱段與戲份所下的功夫非同一般卓爾不群。應該重點提及的是《卡門》一幕,米卡埃拉和唐·何塞的對手戲,很多版本將這段男一和女二“拉家常”“擺龍門陣”處理得潦草而倉促。然比才音樂寫得多好啊,旋律那么美,情感那么純,而且特別有意思。“我給你帶來媽媽寫給你的書信”,阮余群和李爽的表現(xiàn),簡直令人拍案叫絕。唱得美、演得好,所有的語義、語感、語氣都那么精微細膩講究到位,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讓人深受感動、從生活升華到藝術的美。
李爽的表演風格自成一格,他不太善于調動面部表情和肢體語言。而對于唐·何塞這個鄉(xiāng)村男孩下士龍騎兵,這種天然本真的單純質樸、倔強偏執(zhí),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有些男高音演唱這首詠嘆調,太過甜膩而浪漫,太過隨意而輕浮,反倒像是花花公子哥兒。很少聽到像他這么濃情實意的《花之歌》,而且他嗓子太漂亮了,高音毫無負擔通透華麗,真是個不可多得的實力魅力兼而有之的男高音。北大歌劇研究院的蔣一民教授與筆者同場觀看這版《卡門》,第二天他用微信發(fā)言贊嘆:“李爽最出彩。《花之歌》可與任何世界大師媲美。我這么說算是客氣的,實際上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不服就把那些歷史錄音翻出來比。”筆者開初一刻有些驚愕,隨之會心釋然,深以為然,真心誠意為蔣教授的真率直言點贊。
最后想說,中央歌劇院第一次上演法語版《卡門》,好的開始得之不易棄之可惜。如果今后兩版能夠常規(guī)性地輪番交替演出,一定會平分秋色異彩紛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