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竹
一
對酒當歌,不問人生幾何。
故鄉。他鄉。離別。重逢。游子夢里的霜,癡人淚里的鐵,都被一場大醉灼熱,狂吟,沉默,點亮苦苦熬情的燈……
今夜,只需以充血的眼眸,守住一輪從杯底升起的明月,只需把盞問心,以酒洗塵。
二
試著,從一滴酒里接近大海,從一滴酒里認識別樣鼓風的帆。這是旱路上的行走,只有仰頭才能看見的蔚藍。
當然,也有海潮的腥,海風的咸。也有海螺以號角的名義,吹響干渴的心。當然,我會從滴酒的起伏中打撈沉潛的過去和濕重的現實,從一滴酒里接近大海,不識水性,怎能診斷和醫治這輩子對于濤聲的恐懼癥。水手的疼痛,卻從不留給岸邊的纜繩。
一滴酒,蒼茫古今。
誰聽懂了大海的深呼吸?誰神魂入海又返身登陸?
三
說什么春淺秋深,酒淡酒濃?
青梅煮酒,煮出陣陣雷聲。舉杯邀月,邀來扁舟渡夜。醉里挑燈,挑落寒天殘星。五千年浸泡的英雄氣概,兒女情懷,于山巒之巔,溪水之畔,翠微之內,醉成風,醉成云,醉成半空雪花,一地清露,滿目煙波。
每閱人間,悲歡留影,一顆顆肉長的心,此時逼仄,彼時遼闊。都交給,歲月提煉,思想打磨。
四
好酒不怕巷子深。是因為,酒里的深巷,更能拉長斜陽的影子,收留一份守望的寂寞,漂泊的孤獨。
入口和出口,擠滿好聽的風聲。
詩經,離騷,唐詩和宋詞,只一聲輕嘆,就能驚落比秋露更為晶瑩的鳥鳴。
酒里進進出出的人們,醒著傾訴,醉著聆聽,可曾在拜訪和交流中,找回了久違的沸騰?
五
獨酌。對飲。輕篩月影入境,細聽松風出神。
半酣懷舊,酩酊縱情。一杯嚴格律,兩盞自由詩。
酒里乾坤,且隨心性旋轉,沾唇品凜冽,入口留溫存。
液態火焰,五谷精魂,點點滴滴,都含春秋顏色;不著一字,也見深處光芒。
好酒,不可用來澆愁。
六
歡情悲歌,苦淚咸汗,一壇人生陳釀;
新綠舊黃,濃雨淡霜,都被歲月窖藏。
雜味入酒,水肥山瘦,聲色滔滔;人間清濁,世上炎涼,命里榮枯,誰能放懷飲透?
酒鬼,酒仙,一個在酒里預購了自己的墳墓,一個借酒意展示了內部的汪洋……
七
話在酒里。這時的酒已成為釀制的語言。相互間對接的目光,種豆得瓜。
酒,究竟能說出什么?是花開?凋零?是凱旋的消息,溺水的傳聞?是一座礦體開采前的焦渴?還是酒的材料可以修補已經破舊不堪的命?還是通用幸福里潛伏過眾人一致確認的折磨?
很多時候,藏在酒里的語意深淺難測,想著,未必預知錯誤的抵達,醉了,也是清醒的另一種出發。
八
隨一杯盛開的春天散熱,憑半碗殘留的秋色取暖。此生之飲,酒醉何處?酒醒何年?
酒里泡著的故事新聞,并非都能為飽受風濕的日子活血化瘀,也傷肝,也灼心,也斷魂,也半斤八兩地起風結冰。把盞時,恍惚綿延萬里,喝盡了,才知寸步灌鉛。
在真真假假,明暗沉浮,雨與雪,淚與笑的勾兌中,現實的酒,只一滴就能壓彎枝上吃力的黃昏。
九
對酒當歌。
我也是曾經手捧鮮花,滿懷激蕩,象等候明月、星光一樣,邀約并接受你臨時的光照。卻在你的一滴細微和深厚里住下來,一住就是白發霜天。
閃電和風暴甩響牧鞭,進入身體的馬群忽北忽南,蹄聲,如訪者敲門,催我提前交出心里的全部草原。
一再追問,翻遍酒里的石頭,盡是藏著火種,透著書香的典故。而面對這些巧筆不能寫出的文字,刀刃無法企及的鋒芒,我只想用內部的山呼海嘯,換取一次哪怕稍縱即逝的平靜,以含鈣的骨頭,抵抗世俗和命運的一再倒伏,以血加熱多雪的寒冬。
白發霜天,也不能辜負這口酒里的深井。海量放懷,醉醒不疑,相信今生的打撈,總會有深處的水聲爬滿年久的井繩。
半壺老酒
說好的,剩下來的半壺等你回來再喝。
酒,懂得等著的心情。知道用怎樣的耐心守好這半壺液態的燃燒。
酒,已習慣于失眠中打發長夜,卻不敢一次因貪睡而錯過鋪滿霞光的早晨。
等你,不為敘舊,不為言新,只想暖腸。
等雨過天睛。等枝頭泛青。等你背著陽光回來。等寂寞的杯里蹦出清脆的鳥鳴。也等我止住淚水。等漫長的耕種顆粒歸倉。
你不來,老酒就不會老。老酒里藏著的典故就不急著說出深深的出處。亦如重逢時,你不必說出他鄉的痛,我也不必說破守望的傷,酒里泡著的,遠比一場霜雪有著更凜冽的醒。
胸中日月,杯里乾坤。只需靜,只需以靜的聲音代替潮響,在對飲的那一刻,會讓我們感到,風不吹,草也低。
而仰笑與低吟,度數與酒量,對飲與獨酌,醉與不醉都不重要萬。世象斑駁,炎涼難躲。誰煉得光陰真金?誰沾滿歲月灰塵?誰的表情和靈魂的底色已習慣勾兌?半壺酒,總先于我們問一問,各自心里的汛期和旱情。
你不來,今夜這半壺老酒和酒里守著月光就不會老。
選自作者網易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