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源無定河

李彥軍

又是一年三月三，北方原野強勁的春風吹醒天邊萬朵霞光，天空中微微泛著玫瑰紅般的光暈，晨曦被早霞溫柔的擁抱緩緩淡出天際。我們迎著冉冉托舉的朝陽出發，帶著溯源無定河的眷戀與期盼，穿過了烏審小城，駛上陶昂線，一路向西。

靜謐豪放的春風攜著一抹暖陽，吹綠了烏審大地，溫暖了一望無際的草原，用纏綿的情愫渲染春暖花開的美麗。塞外烏審呈現一派蓬勃生機，萌動的綠色自由流淌，生命的活力和激情在遼闊草原不斷蔓延、奔涌、激蕩。草兒睜開朦朧睡眼，泛著淡淡的新綠，如同暖色調的綠絨毛毯向遠方舒緩鋪展。路邊時而閃現成片的沙柳叢，時而閃現參差不齊的檸條沙柳混交林，綠蒙蒙的一片又一片，冷不丁眼前掠過一汪泛著亮光的水面，使草原變得更加明亮鮮活。成群牛羊在廣袤草原自由漫步，奔騰駿馬享受著曠野上疾馳的快意，一派祥和與安寧，正如騰格爾那一曲《天堂》勾勒的景象。星星點點的蒙古氈房升起裊裊炊煙，神圣的赫依摩力蘇力德在門前守望圣土，瀑布般的皂色鬃纓隨風舞動，土中的根與風中的繩索融為一體，如思想者永恒的靈魂在天地間生長。我像一個虔誠的信徒，靜靜坐在車窗旁，享受著季春時節的草原美景，獨自聆聽大自然的美妙旋律，用心感受來自大美草原的贊詩。

透過快速移動的車窗，滿目綠色從活動的畫框紛沓而至，令我目不暇接，正可謂移步換景置身仙境啊！行至鄂托克前旗，天已大亮，日上三竿，一行眾人稍作修整后，駛離鄂托克前旗，沿著307國道繼續前行，途經檸條梁，駛過郝灘鄉，向南折轉，溯著無定河，順著曲折蜿蜒的鄉間小道一路行進。

車輛行至一處饅頭狀的黃土峁，滿山漫坡的桃樹順著起伏的地勢匍匐延展，大片的桃樹個兒不高，枝枝杈杈卻極度夸張地曲折伸展，虬龍般盤繞。我們停車休憩片刻，漫步在桃花源里，隨心所欲地觀賞看去樣子相似相仿，實則姿態千奇百異的花朵花枝，置身成片成嶺的花海，摒棄了世俗的繁雜浮躁。越往山峁深處走，花朵越盛，嗡嗡的蜜蜂死命纏著初綻的桃花，花兒只得摟著蜂兒，害羞嬌嬈的樣子，任它恣意作歡，滿世界都是春天的香氣。我們數次在樹下席地而坐而臥，細致觀望它的身姿、它的容貌、它的風韻，迫不及待地用鏡頭聚焦定格精彩畫面，快門咔咔的響聲不絕于耳，笑面春風的花之仙子盡被收入方寸之間。

遠遠望去，海浪一樣的千山萬壑，在一片蒼茫中糅合著淡綠，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像一幅美麗畫卷展現在我們面前，它的色彩、韻味、情致、格局一一呈現在我們眼里，那種雄厚豪邁、波瀾壯闊的氣勢直抵我們的心臟。什么叫震撼？什么叫巧奪天工？什么叫天人合一？看到層層纏繞在黃土高原上的梯田就知曉了。勤勞質樸的陜北人憑著滿腔熱血，用汗水鐫刻著艱辛困苦的記憶，沿著綿延的山坡開辟一處又一處盤山繞梁的梯田。一層層樓梯般的田地，仿佛水中的漣漪，一圈圈擴散開來，由近及遠滿山遍野縈繞著收獲的希望。在藍天白云的映襯下，復蘇的田地構成獨特的田園景觀，昔日荒蕪貧瘠的黃土高原重新煥發色彩斑斕的景象。這是一副副妙筆繪就的山河錦繡，這是一曲曲精妙絕倫的五線樂譜，這是黃土大地奏出的五彩樂章。

站在隆起的山梁處，我的雙眸完全被溝壑縱橫和梁峁纏繞充溢，褶皺的線條和連綿的群山深深烙印在我的腦海里。遠處崖畔布滿了表皮皺裂的柳樹和棗樹，漫坡散開的羊群在慢慢移動，我仿佛看見頭戴白羊肚手巾，身穿粗布褲褂，腰系長布腰帶，手握柔韌的皮鞭，腳蹬布滿厚厚黃土的千層底鞋，滿臉風霜、滿手老繭的羊倌愣直起嗓子吼了起來，那聲音高亢低回，那模糊的身影正由遠而近、越來越清晰地微笑著向我們走來：

一道道水來，

一道道川，

趕上那個騾子我走三邊。

一條條的那個路上人馬多，

都趕上那個三邊去把那寶貝馱。

三邊那個三寶名氣大，

二毛毛羊皮甜干干草，還有那個

大青鹽。

……

藍天白云，黃土高原，塬峁溝岔，山野水畔，還有朝天吼的信天游，那流淌的歌聲沾滿了千年的黃土味，回蕩在深谷高崖千溝萬壑之中。陜北人愛唱信天游，那種蘊滿肺腑的吟唱和牽腸掛肚的撕喊，是納宇宙萬物于胸中、采天地靈氣于體內、品世態人生百味于心中的生命歷練，是洞穿生活煙云、傳達豐富愿望的精神思索。我站在黃土高山之巔，沉浸在爛漫花海之中，感受大自然無邊的氣韻景象，品讀黃土地至淳至樸的鄉風民俗，內心忽然產生一種“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精神貴族般的神奇之感，一股化骨酥心的快感貫通周身，整個人都生出一種變為流云、飛鳥的曠怡妙覺。陜北的風，陜北的陽光，陜北的歌聲，陜北的人，像源遠流長的無定河，日轉星移，歲月滄桑，她總是一往無前，在風中，在雨里雪里，穿過浩瀚毛烏素沙地，走過蒼茫鄂爾多斯高原，滔滔不息流向遠方……

順著向南通往學莊鄉的縣級公路繼續行進，盤山油路曲折迂回，溝壑峁梁層層疊疊，黃土高原一望無際。在遠天遠地、人煙稀少的黃土塬下，依山勢鑿建而成的帶著院落的向陽窯洞，零星散落在丘陵溝壑的不同皺褶里，闊朗寬展的拱形窯洞門駐足守望歲月的滄桑變遷。遠古黃帝在這塊高原上締造了華夏民族，從此，黃土魂浸染了無數個春夏秋冬，信天游吼出了祖祖輩輩的滄桑，西北風吹直了綠格瑩瑩的白楊，老黃牛踩出了山山嶺嶺間的小路，世世代代的陜北人繁衍生息在這片黃天厚土里。斗轉星移，山河變遷，今天這塊黃土地變得愈加美麗。隆隆的鉆機喚醒了沉睡千年的陜北大地，一座座氣魄雄偉、高聳林立的井架在山間升騰的熱浪里抖動揮舞，一臺臺風力發電機借助強勁風勢兀自旋轉著修長的葉片，陜北農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紅紅火火。黃土地不再是貧瘠荒涼的代名詞，新時代賦予了它更美好的意義。

這一切，也許都與這條長河有關系。

你在哪里？你的源頭到底在哪里？品味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的豪邁氣勢，欣賞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邊塞美景，我在內心里一次又一次叩問著自己，難道這源頭真的是源自九天之上嗎？難道這源頭真的是源自萬里之外嗎？

到了，就快到了，我們就快到了無定河源頭。迎著初升的朝陽，懷著滿腔熱情，踏著一路風塵，我們終于到了無定河之源。看見了，看見了，我們終于看見了無定河之源的地標牌。站在騎分水嶺而過的柏油公路上，聞到了彌漫黃土氣息的空氣，觸摸到滿是黃土覆蓋的地面，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大山深處的源頭之水讓我們魂牽夢繞。

巍巍白于山，悠悠無定河。聳峙在黃土高原上的白于山山地，就像一座座海洋中的孤島。無定河就像飄動在黃土高原上的絲帶，將這片土地裝點的豐潤美麗。如果說黃河造就了亙古悠長的中華文明，那么無定河哺育了一方勤勞淳樸的兒女。

發源于定邊縣白于山山脈的無定河，北依浩瀚無垠的毛烏素沙地，南靠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原，用寬廣胸懷將歡騰而至的海流兔河、納林河、蘆河、榆溪河等納入懷中，曲折迂回，盤山繞梁，滋潤了黃土高原的溝壑梁峁，潤澤了綠色烏審的萬頃草原，最后，一往情深，專注地投入母親黃河溫情的懷抱。這條河，在黃土高原和綠色草原上做了個柔美的轉身，畫了一道彎彎曲線，然后沒有一丁點兒猶豫，像是早已有了夢中所向，堅定地由北向南暢快而去。無定河一流一轉，像一只展翅翱翔的鯤鵬，俯瞰著陜北大地，眷戀著烏審草原，一路歷經風雨飄搖，也看盡了世間滄桑，在豪放與灑脫中盡顯坦坦蕩蕩的寬闊胸懷。

何以叫無定河呢？我們從賀姓羊倌口中知曉，當地民間有一個神話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無定河上游是汪洋一片，無邊無際。后來由于天上太陽的烘烤，海子里的水漸漸枯竭，形成了一片小海子。海子里的水清澈見底，映著藍天白云，宛如一面明鏡，使人們流連忘返。一日，月亮姑娘發現了這片美麗的海水，立刻撥動了她思凡的心弦，偷偷下凡洗澡。可是，時隔不久，海子里的水就被洗渾了，怎樣才能使海子里的水變成清水呢？月亮姑娘思慮著。有一天，月亮姑娘洗完澡，走出海子，發現一股清泉。泉水順著草地流到海子里，不一會兒就漲滿了，淹沒了沙灘、草地。這時，月亮姑娘拿起一根紅柳棍在地上劃了一下，地面上立即出現了一條深深的壕溝，海子里的水便順著壕溝流了出來。月亮姑娘在地上劃著，一直劃到黃河里。從此，地面上就出現了一條由西向東蜿蜒曲折的河流。月亮姑娘怕海子里的水流完，所以她用大青石蓋住一大半泉眼，只留下一小股水慢慢地流淌著。這樣，海子里的水位就下降了，河里的水也就小了，變得清清的。月亮姑娘每次洗澡都搬開大青石，泉眼里的水就嘩嘩地變大了，于是海子里的水也就上漲了，下游河里的水也就變大了、變渾了。這樣一來，河水不定期時漲時落、時渾時清，人們便為其取名“無定河”。

抬頭西望，一抹晚霞在群山掩映的天際燃燒，斜陽開始被殘缺的城墻和高聳的烽火墩臺所銜，長青松柏傲然挺立在高山之巔，整個黃土高原像鍍上了一層金色。我望著那一條宛如玉帶的涓涓細流，永不停息的流向遠方，永遠在前進的路上，腦海中驀然涌現兒時爺爺教我誦讀的《道德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