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湛明
進入知天命之年的某日,我與朋友們坐在一起神聊,青春呀理想呀之類年輕時常常掛在嘴邊的字眼早已淡出了話題。當然,更多的是對日子發些感嘆,對生活開些玩笑,對生命作些檢討。偶爾,也扯些生之如何,死之如何的閑談。有一位朋友說,人最好不要思考,人一思考,上帝就會發笑。
呵呵一笑之后,想想,覺得人生真是無奈,英雄也罷,俗人也罷。然而,造物主造了人,人便不能不思考,有奈也罷,無奈也罷。特別是像人是什么,吃飯是為了什么,活著又是為了什么這些既明白又糊涂的事情,但凡有腦子的人,我想都會不由自主地去思考,上帝發笑也罷,自己發笑也罷。
單個人的生命,在漫漫時間長河中是那樣的短暫,短到在時光老人一呼吸一眨眼之間便完成了從生到死的全過程,然后便灰飛煙滅,無聲無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站在江邊看潮起潮落,望月缺月圓,有張若虛對命運的詰問和感慨,也有陳子昂對人生的悲傷和浩嘆:“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我與他們一樣傷感。
生命的個體是如此的渺小,生命的群體怎樣?幾十萬年以來,不同膚色的人在這個星球上不停的摸爬滾打,發現,發明,創造,讓地球生機盎然卻又烏煙瘴氣,把人煉得聰明萬端卻又愚蠢無比,可是,在大自然面前仍是那樣的渺小。龐貝城及與它一起被火山灰活埋的怨魂至今還訴說著人類的無能,恐龍滅絕前驚恐的眼神里難道看不出人類的惶恐?與恢恢自然悠悠時間幽幽宇宙相比,人,人類算得了什么!“人猿相揖別,只幾個石頭磨過,小兒時節。銅鐵爐中翻火焰,不過幾千年寒熱。”人類種植希望卻收獲蒺藜,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事干得還少嗎?亂墾濫伐造成的荒漠化,工業化造成的酸雨、臭氧層空洞,江河污染,崖塌水推,這些,據“科學家”們說,都是人干的。目前,全世界核武庫、生化庫中的核武器和生化武器據說可以毀滅人類若干次,某些一貫恃強凌弱的大國還洋洋自得,提著這些東西到處嚇唬人。殊不知,這些東西可以毀滅別人,同樣也可以毀滅自己。當年,駐格羅茲尼的車臣非法武裝曾向俄國軍隊三次發射毒氣,可是那置人于死地的藍色毒氣偏偏又隨風飄回了自己的陣地;前幾年,美國人說伊拉克境內有大規模殺人武器,派大軍“解放”了伊拉克,還吊死了其總統薩達姆,“民主”勝利了,但二十多年過去了,伊拉克卻仍然狼煙四起,爆炸不斷。洪太尉親手放出來的妖魔毀滅的恰恰是自己賴以作官的大宋江山。看到這些,上帝大概會笑掉大牙的吧?
而且,按照自然法則,太陽終有一日會燃燒完結,最后變成引力無比的“黑洞”。那時,包括地球在內的它的“兒女”們將一個個被吸入黑洞,那么人類的終結命運又將會如何?我知道,我這樣一思考,上帝又要發笑了,但,這是遲早的事,盡管這一天離我們還十分遙遠。
一個人,不僅無法窮盡他所面臨的外部世界,即使是對生活美的永恒追求,也同他有限的生命形成直接對抗。每一個人都隸屬于時間,把一個人所占有的每一個白天和黑夜連接成一條黑白相間的線,其終端是什么?死亡不僅意味著一個自然生命的了結,還意味著個體精神活動的終止。人格的完善,事業的成功,崇高目標的實現,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奏效的,所以,很多人把目光投向未來。然而,“未來”其實已是個體生命的一片史后時空,對他已失去意義。時間固然不會因為沒有他而停止流動,但他畢竟不能再擁有了。巍巍青山,遙遙蒼穹,森森林木,都失去了吾人所賦予的質量。抽足再濯,水非昔水!于是,飛渡了亙古時空而傲然雄踞的大自然便暗自嘲笑人生之匆匆。于是,“謫仙”李太白便鼓動人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于是,大作家雨果罵“我們都是瞎子”。他說:“我們都是瞎子。吝嗇人是瞎子,他只看見金子,看不見財富。揮霍的人是瞎子,他只看見開端,看不見結局。賣弄風情的女子是瞎子,她看不見自己的皺紋。有學問的人是瞎子,他看不見自己的無知。誠實的人是瞎子,他看不見壞蛋。壞蛋是瞎子,他看不見上帝。上帝也是瞎子,他在創造世界的同時,魔鬼也跟著進來了。我也是瞎子,我知道說呵說,沒看見你是聾子。”
那么,就此罷了不成?
到目前為止的所有人類外層空間探測活動還沒有發現任何一顆有生命的星球。在億萬斯年的地球生命演化過程中,能把蛋白質演化為人,那要經過多少萬萬次驚心動魄的裂變?人類來到這個星球成為萬物之靈長不易,“我”來到這群體中更不易。生命,是兩片黑云之間的一次閃電,是兩座高山之間的一片峽谷。既是閃電,就應該帶來一聲驚雷,催化一片雨云;既是一片峽谷,就應該有郁郁碧草,潺潺清流。親人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友誼是我的,愛情是我的;成功是我的,失敗是我的;幸福是我的,痛苦也是我的。盡管在時間的長河中我只是其中的一星微沫,但是,既然天地賦予了我靈氣,我為什么不能與我的伙伴們凝聚在一起,變成一朵歡騰跳躍的浪花,去滋一片土地,潤幾樹春花?既然人之生命有限,何不更加珍惜人生?既然人難免一死,那么,人的價值便不是體現在怎么死,而是體現在如何生。所以,即使生命是死神唇邊的一抹微笑,也應該笑到最后,笑得意味深長。我無法選擇我的由來,卻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前些年,曾有機會登了一回泰山,看了一回大海。登山使我眼界寬:站在泰山之巔,望高天云卷云舒,聽山谷森森松濤,看山底蕓蕓眾生,感受亙古風拂面而來又擦額而過,直覺的人生如寄,生命金貴,從此便不屑計較人間的恩恩怨怨,只愿與人為善,努力生活。看海使我胸襟闊:站在海岸看容納百川的大海,注目冷眼向洋的礁巖——它們明明會被潮水吞沒,卻依然昂首晴天,俯瞰大海,他明明在告訴我們應該怎樣活著。
謹以此篇獻給我所有的朋友。
選自《長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