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尚清
童年的父親,家園是一個叫做壕溝的山村,跟所有黃土高原的山村一樣,溝壑縱橫,如同老農額上深深的皺紋。半大小子,光著腳丫子,爬山上山頂,與牛羊為伴。夏夜,與滿天繁星共眠,冬夜,與兄弟姊妹擠在土炕上??巢?、擔水、抓糞、鋤草……只有饑餓與寒冷,沒有別的值得言說。老繭磨得多了,針刺著也不覺疼痛。
為了填飽肚子,少年的父親離開了他的第一個家園,行吃討要,四方為家。沒有文化,只有力氣,背石頭、打窯洞……輾轉多地,后來落腳在一個叫做安條的林場,方圓百里,森林密布。做一名伐木工,有盼頭,能吃上大白饅頭。日復一日,與林木為伴,父親成長為一個勇武有力的小伙子,娶了鄰村的漂亮姑娘蓮,在林場安了家,蓮,便是我的母親。這時候的父親,家園,是有了母親的小日子。他總是有著使不完的勁兒。一顆顆大樹,在父親的大鋸下,魔力般地輕松倒下,他成為了最能干的伐木工。每次進城,父親總穿著一身干凈而結實的的確良中山裝,每次回來,父親總給我和姐姐帶回一堆讓別家的孩子垂涎不已的零食。后來,父親帶回了電視機,再后來,父親駕回了四輪拖拉機,過上了令人羨慕的好日子。那個年代,鄉下的醫療條件極差,不知道多少個風雪雷雨的日子,父親駕著拖拉機,母親抱著多病的我,四處求醫。
那一年,林場來了省城林業大學的實習生,給父親的心中種下了一粒種子,讓他在后來的日子里,無論多么艱難,都無比堅定。那一年,姐姐剛好七歲,上學了,跟著比她都大的孩子們,去了十里地外的小學,那所小學的條件也很差。第二年,父親決然地帶著全家進了城,離開了他工作生活十多年的林場。
從那以后,父親的家園,是一個夢。沒有戶口,我和姐姐卻都上了城里最好的小學。最初的家庭教育,是父親看著我寫的作業,臉上泛起的笑容,是一句“清娃寫的字像蛤蟆爬過的蹤”。就是一臉的笑容和一句嘲趣的話語,讓我的心中早早萌生了“認真學習,勤奮練字”的念想。在文化的世界里,父親是個門外漢,他依然只有力氣,連他的名字都不曾會寫。拉沙、拉土、拉磚,工地的臟活、苦活、累活,他從不言說,如同他的汗水默默滲透進我們的血液一般,從不言說,卻化作一股堅韌而持久的力量,凝聚在一起,去實現兩代人的夢想。多年后,我和姐姐都考上了本科大學,畢業后,都成了“公家人”,父親一直引以為豪。
在不經意間,歲月的輪回改變了很多。父親瘦弱的身形,疲憊的意志,像一根蹦得太緊太久的彈簧,行將斷裂。這個時候,父親的家園是酒精麻醉后的迷鄉。是啊,他從來不懂得讓自己停下來,歇一歇。沒有圈子,不打麻將,不認得撲克牌,甚至連玩笑也沒怎么開過。也或許,是因為沒有了目標,太過于執著的人,不知何去何從。勸說、哀求、哭喊,都無濟于事,這讓我堅信:能拯救自己靈魂的人唯有自己!
而今,父親的家園,是他童年的那個山村——壕溝。不知道經歷了怎樣的內心煎熬與思想斗爭,有一天,他決定回去。然而,日月輪回,如河流一般,帶去了他身軀的健碩,眼光的靈動,他只是攔著幾十個小羊羔,種著一片菜園,出山的時候不忘挖一些熟悉的草藥,忙碌、充實、開心……
閑不下的父親,離不開的家園,那里,有他的老兄弟們,也有他童年的記憶,歡喜或是悲傷,好過城里冰冷的磚墻和無情的水泥地。
歲月悠悠,如歌如詩!時而高亢動人,時而悲涼凄楚,時而溫潤綿長。愿你我的人生都能覓得一片屬于自己的樂園。